5 大野狼和七隻小羊

我的名字叫做大野狼，人称暴坊野狼。

由于我不小心生为大野狼，无论我走到哪里，森林里的动物们都怕得对我丢石头，并且处处排挤我。所以我没有朋友。啊啊，生为大野狼并不是我的错吧，我也想当小白兔或小山羊或是小猫咪啊。

今天早上我也是来到河边，用长长的嘴伸进水面咕噜咕噜喝着水。这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虽然这样不太卫生，不过我没有人类那么灵巧，可以从井里头打水上来喝。

只是在我喝河水的时候，都会面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河面会映出我丑陋的脸。

啊啊，我不想看，我不想去相信。我的脸为什么如此恐怖又噁心呢。

这根本就是野狼的脸。不对，其实我的确是只野狼啦。

长长向前突出的低俗下颚、锐利兇恶的牙齿，加上小时候没有做齿列矫正，所以长得歪歪斜斜的。像是蛇一样细长黏滑的青紫色舌头，在朝着嘴边两侧长长裂开的粗俗口中不断蠕动。喔喔，我还真的是噁心透顶。毫不相称的鼻头上方，是一对看起来总是饑渴的血红眼睛，盖在眼睛上面的是薄到夸张的细长单眼皮，覆盖着脸的毛色则是棕色带着一些像是污渍的斑纹。啊啊，犯罪者，根本就是一张犯罪者的脸。

我每天早上都会在河边喝着水哭泣。凝视着我映在水面上的丑陋脸孔发出呜呜的哭泣声。连我的哭声都沙哑得像是世界上最丑陋的声音，宛如恶魔般的声音。

其实啊，我也想要生为小猫咪或是小白兔一样可爱的动物，让大家喊着「好可爱，好可爱喔」并且争相宠爱啊。

森林之神，我前世究竟是做过什么坏事呢……

啊啊，我是森林里的异端。只不过长得比较丑陋，走到哪里都被当成是瘟神。

大家肯定都衷心祈祷着我赶快死去。这是怎样，被害妄想症吗？要我改掉这种彆扭的个性，活得更积极一点？闹够了没啊，你们这些混蛋！

我也有在努力啊，我也想试着成为一只要耍坏型的帅气野狼大叔。注意自己的打扮，学习可以受到欢迎的才艺，成为森林义工推行慈善事业，只要是「可以让其他动物喜欢我的努力」我全都做过！而且还做了好几年好几十年了！

可是却无济于事。

有着一双美丽大角的帅气公鹿，不管是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会被周遭的家伙们解释成好的方向，像是「公鹿先生真的是好棒的鹿呢」，而且受到欢迎。因为外表美丽所以受到动物欢迎。因为受到欢迎，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让大家高兴。即使公鹿稍微做错事情，周围的动物们也会说「愿意为了公鹿先生做任何事情」并且出手帮忙。受欢迎真好呢。

我就完全不一样了。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周遭的家伙们解释成坏的方向，只会得到「野狼果然是野狼」这种评价。就算我当义工也会被说成「反正是想要吃小孩吧」、「明明是个坏人却还装好心……差劲透定的伪善者」还对我吐口水。连做善事都会被责骂了，要是不小心做错事的话，一定会在森林里头被五马分尸吧。其实只要我走在路上，就常常会被一群动物围起来痛打一顿了。

以前我曾经为了拯救一只被河水沖走的雏鸟，甚至差点赔上了生命。其实我也怕水并且不会游泳，不过在河里载浮载沉的小雏鸟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我不顾一切跳进河里，用我大大的嘴巴咬起小鸟然后「咚」地扔上岸。

雏鸟得救了。不过看到整个过程的动物们却说：

「大野狼那个家伙想要吃小鸟呢。」

「所以才会受到天谴掉进河里的，活该。」

并且狠狠瞪着我。你们这些对小鸟见死不救的家伙。

啊啊，原来如此。因为这些家伙不肯承认自己是比我这个丑陋野狼还要卑劣的动物，所以才想尽办法把我塑造成一个坏蛋。

不对，这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无所谓。我难过的是连那只被我救起来的小鸟，居然也完全没有对我道谢，把头一撇就直接弃我而去了。

我并不是要他谢我。我是因为雏鸟太可爱了，所以才想要赌上生命去救他。可是这么做也太残酷了吧。

之后我没有获得任何的援手，就这么掉到了瀑布底下。

如果就这么死掉或许比较幸福吧，不过我就是身体特别硬朗，结果只有手脚骨折而已。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会帮其他的动物了。不过我也没胆顺其自然真的当个坏蛋，所以每天都躲在动物不会进入的森林深处，一个人孤单打发时间。

你们好好给我记住，我可不会每次投胎都是野狼啊。

如果你们下辈子生为丑陋的大野狼……在你们体会到被排挤的凄惨动物生活之前，劝你们还是赶快上吊自杀吧。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不去死？

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我没那个胆啊！

其实我……很没种的！我拥有一颗易碎的玻璃心，可怕的只有我的长相而已，其实内心是清纯的少女啊！偷偷告诉你，其实我唯一的专长是缝纫呢。

唉，总之现在就只是像个荒野一匹狼的样子，避免跟其他的动物接触罢了。只要不去跟那些觉得我很噁心很可怕很恐怖很讨厌要我去死或是呀呀叫的其他动物打交道，我就可以静下心来过着每天享受缝纫乐趣的安详生活。就算要我当个家里蹲的废柴也没关係，反正我根本交不到朋友，乾脆一个人活下去就行了。只要我独自一人，我就可以当一个普通的「我」。只要没有那些断言我是「噁心大野狼」的家伙，就不会发生任何的问题，这算是我活这么久得到的一种智慧吧。

不过有一天，我不小心迷了路，来到了母山羊所居住的家旁边。

啊啊，啊啊，母山羊小姐，她正是我初恋的动物。

距离今天的二十年前，我还是一只就读猫头鹰博士所开设的动物小学的小狼，其实那个时候的我还以为我是一只狗。母山羊小姐总是坐在我旁边的草地上听着博士上课。她那高亢的咩咩声，以及嘴巴一直在动的样子实在超萌的！母山羊小姐实在是太可爱了。

一直以为自己是狗的我，某天鼓起勇气。

「我喜欢你！」

就这么对母山羊小姐告白了，其实那时候周围有很多动物小孩的说。听到我告白的母山羊小姐哭着大喊：

「好可怕，不要，我被大野狼看上了啦！」

然后逃进了动物群之中。

「狼？说我吗？我是狗啊！」

「虽然老师吩咐过不可以讲出来。不过既然当场看到你露出狼的本性想吃掉母山羊时，我们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没错没错，把这个想吃掉同学的家伙教训一顿吧！」

「不，我不是想要吃她……我只是喜欢母山羊同学……」

「所谓的狼啊，就是用这种借口吃掉动物的！」

「狼身上没有爱这个字啦！只是会吃掉其他动物的大坏蛋！」

「怎……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哇啊——！」

绝望的我忍不住大闹了一场。我用前脚打倒想要围殴我的动物们，用我大大的下颚咬他们，用后脚高高踢腿撂倒他们。许多动物都挨了我的反击，我却是毫髮无伤。因为我的头很大所以不会脑震蕩，并且因为对手太多了所以我没有余裕控制力道。我只是以不想死的决心在拚命。回过神来，许许多多的同学都躺在血泊里。幸好没有同学因而丧生，但我已经慌张地逃走了。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

我的所作所为明明是正当防卫，母山羊小姐却没有出面挺我，甚至还告发我说「差点就被坏野狼吃掉了」。

我的初恋就这么告吹了。

从那之后二十年了。

母山羊小姐的家就在我的眼前。我的心扑通扑通用力地跳着。

之前我曾经听说，母山羊小姐已经跟一位帅气的公山羊结婚并生下七只小羊，不过公山羊去年因为感冒而去世了。也就是说住在这个家里的，是已经成为寡妇的母山羊小姐以及她的七只小孩。

啊啊，母山羊小姐只靠她自己抚养七只年幼的小山羊吗？

青春时代的酸甜回忆浮现在我的脑海。

为了张罗这七只小山羊的食物，母山羊小姐一定很辛苦吧。

比方说要在葡萄酒酒把接待熊跟老鹰之类的。

啊啊，不行不行。我不想看到我心仪的母山羊小姐堕落的样子！

（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忙母山羊小姐她们一家人呢……）

在我如此心想的时候，门忽然打了开来，从里头走出来的正是母山羊小姐。

我连忙跳进草丛里头不动声色。

要是知道这么丑陋的我久违二十年忽然出现，母山羊小姐一定会很害怕的。

母山羊小姐虽然有些年纪了，不过还是一样可爱。挂在鼻樑上的那副眼镜真是俏丽。糟糕，不知何时她居然进化成眼镜娘了。

我不由得让舌头垂下并且「哈啊哈啊」喘着气。在下一瞬间，我察觉到我自己的样子多么丑陋又噁心，忍不住以前脚抱住了头。为什么我是这么粗俗的动物呢，我只要看到可爱的动物并且萌上，就会不自觉伸出舌头「哈啊哈啊」以鼻子哼声还流口水。这似乎是野狼基于本能的习性，所以想改变也不知道怎么改，因为无法以动物的力量加以矫正。

别说这个，母山羊小姐朝着家里的七只小羊，似乎在说着什么事情。喔喔，七只小小的羊在屋子里头绕圈跳舞，他们都是跟小时候的母山羊小姐一样可爱的小羊。小小的身体、蓬鬆柔软的白毛、惺忪的眼睛……好可爱呢。

「你们听好喔，妈妈要到森林里头工作了，要紧闭门窗小心大野狼喔。」

「好的——妈妈，就算大野狼出现，我们也绝对不会开门的。」

什么？

我不禁怀疑我的耳朵。她说要小心我？

「这个森林里有一只想要把妈妈吃掉的邪恶大野狼喔。啊啊，真是太可怕了，要是那只大野狼找到我们家，妈妈跟你们就会被他吞进肚子里喔。」

我感觉眼前一阵黑暗。

这是误会。母山羊小姐，这是一场误会。虽然我很想这么大喊，不过反正一定会变成伸出舌头「哈啊哈啊」流着口水叫喊着，所以我忍住了。

啊啊，原来我这二十年之间，一直都害得母山羊小姐这么害怕又痛苦吗？

儿时那仅此一次的告白，居然让她如此困扰吗？

我压低声音哽咽地哭着。

「那只大野狼有着世界上最噁心沙哑的声音，前脚跟后腿都跟恶魔一样漆黑，所以只要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是大野狼了。你们一定要小心谨慎喔。」

「好的妈妈，我们不会害怕大野狼的！」

母山羊小姐关上门之后，就咩咩叫着朝森林深处去了。

家里传出小羊们天真无邪的声音。

「大野狼真的是那么噁心的家伙吗？」

「说不定其实是很善良的动物喔。」

「不可能啦，看起来可怕的动物都是超级大坏蛋喔。」

「既然妈妈说他是坏蛋，那他一定就是坏蛋了。」

「我好想为了妈妈把大野狼解决掉呢。」

「只要我们七只同心协力，一定可以打赢的！」

他们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意见。他们并没有异口同声认为大野狼是邪恶的，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救赎。

因为大人施以「大野狼是坏蛋」的教育，使得孩子们心中被植入「大野狼是坏蛋」的偏见，这样的光景我已经看过许多次了。不过里头还是会有些善良的孩子抱持着这样的疑问。

「虽然说是这么说，不过是真的吗？」

这时候是不是应该直接跟那些小羊们讲话，让他们知道我其实是一只有着少女情怀的热情野狼呢？

……不对，等一下等一下，要是他们看到我这可怕的样子，一定会造成反效果的……！

……啊啊，可是就这么回去的话，那真是情何以堪啊。

母山羊小姐那边已经没办法了，我放弃。不过我希望这些年幼的小羊们可以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在他们被大人的偏见洗脑之前，要让他们知道野狼跟他们一样都是普通的动物。如此一来总有一天，这座森林就可以成为不会歧视野狼的好居所了。

为了接近那些小羊们，我在附近的树上收集果实当成礼物，然后鼓起勇气站在门前，以前脚咚咚敲了敲门。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可以请里面开个门吗？」

我儘可能摆出最友好的表情开口说着。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了。

门的另一边，传来小羊们害怕的声音。

「这种噁心的沙哑的声音，是大野狼！」

「哇啊——大野狼来了，大野狼来了啦！」

「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噁心的声音！大野狼果然是个大坏蛋！」

即使我后悔着（啊啊，这样根本就是反效果了，我果然不应该在动物面前露出我丑陋的样子），还是将希望寄托在孩子们纯真的内心，以像是安慰小猫的声音说：

「虽然我的声音这么污秽，不过这是天生的啊。我的内心其实是又漂亮又和平的。我有礼物要送给大家，请你们一定要收下喔。」

不过，虽然我想要发出像是安慰小猫的声音，从喉咙发出的声音依旧像是地狱恶鬼怒吼一样可怕，所以小羊们越来越害怕了。

「呜哇啊啊，好可怕喔！」

「要是打开门就会被吃掉了！」

「大野狼快滚开，滚开啦！」

不妙！再这么下去的话，就会害得这些毫无罪过的小羊们遭受心灵创伤了。就像母山羊小姐怕了我二十年一样，这些小羊们也会受到折磨的。

我呜呜哭着离开了母山羊小姐的家门前。并且听着我放在门前的那些果实，被走出来的小羊们践踏踩碎的声音。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声音如此丑陋又噁心呢？

这天晚上我无法入睡，躺在床上任凭眼泪沾湿我的枕头。

我明明只是想要跟那些小羊们和睦相处而已。

为什么动物都是以外表来当作基準呢？动物终究是愚蠢又野蛮，无法彼此理解的一种生物吗？啊啊，如果生为人类该有多好，人类这个种族似乎满聪明的，虽然力量比我逊色许多，不过却用他们的智慧，在森林外面建立村庄不断繁殖着。

嗯？对了，只要藉助人类的智慧，或许可以治好我这丑陋的声音喔。

没错没错，反正不管我说什么，只要我的声音如此噁心，谁都不会愿意听我说话。动物只会以外表作为第一印象，既然如此，我就让自己拥有一副美丽的嗓子吧。

隔天我来到山脚下的村子在路上閑逛。有个看板留住了我的目光。

上头以人类的文字写着「本店有让声音变好听的白垩土」。我很久之前有在猫头鹰博士的学校学过人类文字的读法，虽然我看起来这个样子，其实是一个被称为将来可以成为动物大学天才教授的资优生。对，只要我不是狼的话，我现在早就……

不，往事就不用再提了，总之要先改变我的声音。

我走进了贩卖白垩土的店。一位人类大叔坐在里头的柜檯。

「啊啊啊，是野狼，大野狼跑进来了！」

「喂，大叔，可以给我吃一块白垩土吗？」

我也可以流利地说出人类的语言。

「只、只要你不吃我，你要吃什么都没问题……总之请饶我一命啊！」

看到大叔取出了白垩土，我就这么开始咬着白垩土并且咀嚼吞下。好苦好难吃，我的喉咙有着火烧的痛楚，这里头该不会有下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