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沉默的秋叶先生抬起了头。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来了。感觉就像漂浮的线的末端和末端,绕了一圈绑在一起。只不过,是他先说出衔接起的记忆。
「你是千景吗?」
这个声音的质感,替我内心苏醒的记忆增添了色彩。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我见过这个人。长长的浏海和无力的双眼,带着温柔的嘴唇,我的确认识羽田秋叶。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秋叶先生露出微笑,似乎对脱口而出的疑问感到困惑。我认识这个笑容。认识这个声音,也认识他的眼神。他曾经陪在小春身边。
「为什么你没有陪在小春身边?大哥哥你不是小春的男友吗?」
「已经是七年前的往事了。」
撇得一乾二净的口气,让我很不爽。我探出身子,将浅紫色的信封拍在桌面上。我并不想用这种方式交给他,但我无法忍受他擅自把小春赶到记忆的角落。
「千景,这是?」
「小春写给你的信。」
我发现课本打开写着「去死」的时候,也没像他这么惊讶。
「我是来送信的。」
「春……牧村学姐拜託你的吗?」
「不是!如果她有意愿,她早就拜託小莉了!」
记忆的线一旦系起一条,就会像车辆互通一样,接二连三地牵起来。
大概是上小学前,或是刚上小学的时候,小春送给我《银河铁道之夜》的绘本。小春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人,他最喜欢的一本书,送给千景。」
她的声音就像要把糖果分给我一样。小春念给我听的那本书里,塞满了小春的恋爱心情。直到现在,我只要打开那本书就会有一点难受,同时也会感受到小春把幸福分享给我的温暖。
那本书正是小春「真正的幸福」。
「你看信吧。」看到秋叶先生一直瞪着那封信却动也不动,我恼怒说道:「你一直犹豫,万一小春死掉怎么办?」
秋叶先生的脸僵住了。
「她会死掉!如果找不到移植的心脏,她就会死掉!」
焦躁让我一直背负的不安与恐惧破裂了。不只是因为小春的事,遭受霸凌所累积的压力也炸开了。我的内心触发了超新星。
星星死掉时所引发的大爆炸,称作超新星。我一想像星星大爆炸,记忆立刻就和房间书柜里的旧宇宙图鉴连起来了。没错,我会开始仰望夜空,就是眼前这个大哥哥给我看了太空梭,让我很感动。
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染上了不可抗拒的东西,热泪盈眶。
秋叶先生的指尖碰到信的那一瞬间,另一只手像是要夺走小春的存在,迅速地把信抢走了。
「不要看这种东西!」
「理央!」
回到客厅的理央小姐,用双手抓住那封信。我不由自主地朝那双手扑过去。
「住手!不可以撕掉!」
「放开我!」
「不要!那是小春写给秋叶先生的信!」
我把信抢回来后跌在地板上,理央小姐俯视着我,当场瘫软。
「拜託你忘了牧村春樱吧!」
「不可以忘记她!小春一定还在喜欢秋叶先生!」
我把信按在秋叶先生的胸口。
信跨越了五八○公里的距离,从白色病房来到他的手中。
一个东西掉落的声音从偏房传来,秋叶先生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抢先一步反应,迅速地从缘侧跳下院子,朝偏房冲过去。理央小姐抬起头的同时也站了起来。
我跟在跑向偏房的理央小姐后面,看到秋叶先生正要抱起蹲在床下的夏芽。小春的信就掉在前面的地板上。
「哥哥,你要去吗?」
「我哪里也不会去。」
秋叶先生抱起夏芽,让她坐在床上。
我透过秋叶先生手臂的缝隙,和夏芽四目交接。但两人的热度和白天正好对调。
「因为有夏芽,秋叶先生才会抛弃小春啊。」
三人的「深信不疑」化为冲击波,打在我的脸颊上。这件事点燃了我内心的火焰。这样跟排挤没什么两样,也和为了保护自己,就欺负另一个人的小学生一模一样。
「小春那么寂寞,你们为什么不替她着想?」
「闭嘴!」夏芽怒吼道。
「她生病之后不当模特儿,也不念大学了,一直很孤单!就算被我妈妈欺负,她也因为生病,没办法自由自在地去任何地方。住院就会被关在狭窄的房间里,还要做很多很多的检查、检查、检查!不管是害怕还是痛苦,她全部都一个人熬过来!为什么你从来不来看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冲上去要揪住秋叶先生,他用双手接住了我的身体。我知道这双手,它曾经陪在小春身边。
「到底为什么?」
「不要责怪秋叶!」
我兇狠地瞪着插嘴的理央小姐。一眨眼,我的眼泪就滑落下来,愤怒随着视野一起变得清晰。
「那,怪理央小姐可以吗?」理央小姐的表情僵住了。我将眼神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还是要怪夏芽?」
黑色长髮围起的脸颊抽搐了。血液一旦化为浊流,接收的心脏也会承受不住压力而心跳加速。
秋叶先生用空手包覆起我燃烧内心的火焰。跪在地板的他,毫不迟疑地包覆住我的脸颊。
「千景。」
我知道那一天。曾经,在某个地方,我依赖过这对眼神。这个人在过去,在某个地方,是我曾看过的光。
「理央和夏芽都没有错,是我抛弃她的。我凭自己的意志抛弃了春樱。不能帮你衔接春天和冬天,对不起。」
「为什么要抛弃她?你讨厌她了吗?」
「没有。」
「现在也喜欢她吗?」
「没错,我喜欢她。」
「小春一定也还在喜欢你,我知道。」
「毕竟你从小就很喜欢小春嘛。」
秋叶先生擦了擦我的脸颊,捡起掉在地板的浅紫色信封,站了起来。
「哥哥。」
他从书柜边的抽屉拿出剪刀,夏芽叫了他。但秋叶先生背对着她,没有停手。
「哥哥,你要去东京吗?」
夏芽的声音有着败北感。像狂潮涌上来的恨意明明是来自她,我却忽然觉得她很可怜。如果秋叶先生选了小春,夏芽就会无依无靠。但因为他选了夏芽,小春就变成孤单一个人了。
我凝视着用剪刀剪开信封侧边的秋叶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站在寂寞阶级顶点的人就是他。秋叶先生用指尖夹出信纸。打开后的信纸只有一张。
「你去吧。」
摆脱傲慢的夏芽,感觉像退化成刚出生的小婴儿一样,毫无防备且令人担心。我于心不忍,坐在她的旁边。
「你一直很想去吧?你就去吧,没关係。」
我用右手包覆住夏芽放在膝盖上,不停发抖的手,她没有抵抗。
「为什么你不早说?」
因为不想看到尖锐的东西断掉,所以她一直只用一只手撑住;但另一只手岂止折断,而是被下了毒,都快溶解了。
夏芽的声音就像是突破了内心障碍。
「因为我一直不明白,恋爱是怎么一回事嘛!」
她就这样弯下背,像真的小婴儿一样开始哇哇大哭。
房间的均衡倾斜、坠落、然后啪哩一声碎裂。因为这波震动而失去平衡的理央小姐,当场瘫坐在房间门口。我不断轻抚夏芽的背。白天她隔着铁网围篱,注视着中学的操场,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秋叶先生回头了。
「夏芽。」他紧握着的信纸,上面什么也没写。我目不转睛地仔细看,那一张信纸只呈现了无尽的浅紫色,他说:「跟哥哥一起去东京吧!」
2
隔天早上,我、秋叶先生和夏芽从大阪出发了。
原本我提议晚上出发,但羽田兄妹说睡眠不足对身体不好、不喜欢晚上走高速公路等等,便上床睡觉了。而理央小姐悄悄告诉了我,发生在夏芽身上那场意外的来龙去脉。
「夏芽就麻烦你了,千景。」理央小姐这么说。
她疲惫的笑容让我有罪恶感,但不明白什么是恋爱的我,即使安慰她也只会造成她的困扰吧?
夏芽(命令我)装了很多东西到包包里,秋叶先生则是几乎没有带行李。我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决定当天来回?他把放在佛坛上的小小摺纸放进了小春给他的信封里。那是动物的摺纸,看外型应该是粉红色的兔子。
「小春也很擅长折动物。」我靠近秋叶先生说道,他开心地露出微笑,「那是兔子吗?」
「是为了代替很重要的人。」
「小春还没死啊?」
「不是的,是对我和春樱而言很重要的人。」
「谁啊?没有照片吗?」
秋叶先生轻轻点头,把装了摺纸的小春的信,放进牛仔裤的口袋。佛坛上的纸杯昨天明明有两个,今天却只有一个。看到照片是秋叶先生和夏芽意外身亡的父母,我自然而然地双手合十。
理央小姐和叔叔送我们出门,我们开着酒铺的小货车前往东京。我的旅程原本只有一个人,现在却增加了两个人。
坐在我旁边的夏芽,一直要我告诉她有关小春的事,我只好把知道的都说了。我花费了从大阪到东京的所有时间,才打破她擅自在心中塑造出的小春形象。抵达医院时,我和夏芽都因为说了太多话累瘫了。
我在地下停车场连接住院大楼的地下通道发现了熟人,开口叫住对方。
「藤井医生!」
她长得很高,无论走到哪里都很醒目。藤井医生回头看我,对我微笑,但她发现我推的轮椅上坐的不是小春,在我身边的人也不是妈妈,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啊,他们要来探望小春。藤井医生是小春的复健医师,呃——叫什么来着?物理疗法师?」
「是物理治疗师。」
「哦,对对对。」
我回头看了秋叶先生,他表情僵硬。我抬头看了藤井医生,想要寻求答案,但藤井医生也失去了笑容。
「羽田……」
「哥哥,你们认识吗?」夏芽从下方问道。
听到她的声音,秋叶先生像魔法解开似地挤出了表情。
「对啊,大学的朋友。」
「那,藤井医生和小春是大学同学吗?我都不知道。」
「复健是要走路吗?」
听到夏芽的发问,藤井医生眨了一下眼睛。
「我说过了,小春没办法走路啊。」藤井医生弓起背,靠近夏芽的脸蛋说道:「即使是轻轻握起手、打开手掌的运动,也比不运动对身体好喔。」
「是喔?」
「每天都要吗?」秋叶先生问道。
藤井医生的脸颊微微地颤抖。这两个人该不会也谈过恋爱吧?
「一星期一次。好了,我们快点走吧!」
我一拉秋叶先生的手,他就迅速动了起来,让我鬆了一口气。但是,藤井医生却一动也不动。
我回头偷瞄了藤井医生一眼,她似乎还杵在原地。该不会她也单恋过秋叶先生吧?搭上电梯,我抬头看着站在旁边的秋叶先生,还是无法释怀。
病房前,妈妈就站在门口。
我的罪行突然被摊在眼前。我不但擅自外宿,还挪用了补习费。我害怕妈妈会情绪激动,不敢往前走,夏芽回头看了我。
「好久不见。」
在这个耳光甩过来也不奇怪的状况下,妈妈竟然看也不看我一眼,而是走到了秋叶先生身边。
「突然跑来,真的很抱歉。」
「没关係。我接到你的电话,真的很开心。不过我没有告诉春樱,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毕竟你在我家就像是不能说出口的禁忌。」
妈妈露出了浅浅的,像丝绸一样的微笑。我有一点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