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
我决定寒假也不回老家,但这次不像暑假那样蓄意逃避。我写了信给母亲,还寄了大一点五公分的鞋子给夏芽。
春樱年底和年初都忙着工作。连续好几场《Sucre》主办的活动,让她比平常还要忙碌。我以为模特儿的工作只有拍照刊登在杂誌上,其实也有很多需要露脸的工作。
十二月三十日的半夜,电话声响起。
一开始我以为是手机闹铃响了。我这个时间睡得很熟,根本没想到是来电。
「喂……」
睡在旁边的春樱也醒来了。
一片漆黑的房间中,只有我的耳畔亮着微微的白光。
「请问是羽田秋叶的手机吗?」
对方忽然把枪口对準我的太阳穴,我还来不及做好防卫的準备,子弹就发射了。
我的父母死了。
夏芽受重伤被送到医院,警方联络我,要我立刻赶到京都。
春樱代替大受打击、动弹不得的我打电话给阿神。向阿神解释过后,他立刻开车来载我。一抵达我住的公寓,小莉就从副驾驶座走了下来。
「秋叶,快上车。」
「啊,好……」
「振作啊!」
小莉巴了我的头,我稍微从梦里清醒了。换洗衣物和各种準备,春樱都替我打理好了。
「我还是要一起去。」
春樱的手已经放在后座的门把上,我制止了她。
「你还有工作不是吗?」
「可是——」
「等我搞清楚怎么回事,我会打给你。」
「一定喔!我会立刻赶过去。」
我安慰难分难捨的春樱,坐进了副驾驶座。将警方告诉我的医院输入导航后,和紧急事态恰巧相反的冷静声调,开始引导我们前往目的地。
我和阿神留下春樱和小莉,前往了京都。
为什么是京都呢?我一边抬头看着高速公路以等距设置的橘色灯光,一边愣愣地想着。
一抵达位于京都长冈京市的医院,我发现理央和兵头叔叔也在那里。理央的父亲就像是出现在《杰克与魔豆》中的巨人那种彪形大汉。但好久没见的叔叔,坐在昏暗候诊室的椅子上,看起来却那样矮小。
「秋叶!伯父伯母出事了!」
朝我冲过来的理央放声大哭,瘫坐在像滑冰场那样冰冷的油毡地板上。
我听了警方和医师的说明。
父母和夏芽坐的车子在晚上十点过后,于名神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自撞车祸。可能是超速,也可能是方向盘操作失误,总之车子撞上隔音墙,力道大到车头几乎全毁。
我的父母当场死亡,坐在后方的夏芽可能没有系安全带,所以被抛出车外,全身严重擦撞伤。肺部出血非常严重,腰椎也骨折了,正在进行手术。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阿神在一旁支撑着我。
夏芽的手术结束后,医师把我叫到另一个房间。他简洁地告诉我,肺部积血已经清除乾净,恢複腰椎错位的一连串手术也毫无延迟地进行完毕。
虽然没有一直提到医学专业术语,但我几乎听不懂身穿白袍的男子在说什么。小小的夏芽和严重的事态搭不起来。我的头像是被套上装满险恶空气的塑胶袋,呼吸越来越困难。
等夏芽的病情稳定后,会再安排电脑断层和磁振造影等检查,但恐怕会引起重度的脊髓损伤,很可能会留下麻痹的后遗症,要做好心理準备。医师用严肃的声音这么说。
做好心理準备?为了什么?
夏芽在加护病房,没办法会面,我便到父母那边去。
那一晚非常漫长。感觉就像缓步走在光照射不到的洞窟里,也像在没有星星的夜晚踏入动物栖息的森林里,充满危险。
一站在医院地下楼太平间的门前,我就感受到某种无形的东西俯视着我,对我逐一检查,像是要禁止活人进入。这种地方不方便叫阿神陪我来,所以我请他留在楼上的候诊室。
用混凝土建造的房间没有窗户,彷彿不容许灵魂脱离,光源也只有蜡烛的火焰。走在瀰漫线香的烟的房间里,叩叩响的脚步声,就像是加上去的音效一样,响遍整个空间。
「就在这里。」
覆盖在遗体上的布掀开了。
虽然我多少预料到了,听说车头全毁,父母的脸不是缺了某个部分,就是某个部分被压扁,或是某个部分碎掉了,所以和我认识的两人感觉完全不同。更何况他们已经死了,更遑论什么气氛或是感觉。
但是,他们就是我的父母,错不了。
「妈妈。」
我试着像小时候一样呼唤她。
她没有回应。
我的呼唤永远失去了着陆的地方。
然而,我并没有时间哭泣或颓丧。即使这是我人生中最严苛的一个夜晚,对其他人来说,只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父母的司法相验结束,法医製作相验尸体证明书的期间,我便和医院安排的葬仪社讨论丧葬事宜。首先必须把遗体运回老家。
忽然得办理这些事务,我必须不断切换脑子和身体的开关,才能在超级梦境和超级现实中来来去去。
睽违八个月回到老家,亲戚都来了。我委託他们处理丧葬事宜,再次回到医院,已经是早上了。
「夏芽的病情没什么变化。她哭着喊痛,所以打了麻醉。」理央哭哭啼啼地对我说。
我拜託兵头叔叔处理丧葬事宜。
「爸的亲戚都是冈山人,我想他们应该不清楚町内的事。」
「好,叔叔会帮你安排。我也会叫我老婆帮忙处理餐点,你放心。」
「我把爸的手机和妈的通讯录拿来了,现在开始要联络很多地方。」
「我把理央留下来吧?」
我看了理央。上次在那种情况下分开,这次重逢却又遇到这种事,她的内心肯定百感交集。但我需要照顾夏芽的人手。
「拜託你了。」我简短回答,她也轻轻点点头。
我把候诊室的阿神叫过来,介绍他们认识。我请阿神留在这里,麻烦他打电话给爸公司的人。
「抱歉喔,阿神。」
「别这么说。还有,我先打过电话给春樱了。我说秋叶现在不方便打电话,她也谅解了。她交代你一定要好好吃饭。」
「嗯。」
「我去看夏芽,顺便问问看能不能会面。」
「拜託你了。」
或许是因为我们提到了春樱,理央就像逃跑似地朝加护病房跑去。
我和阿神分工合作,在除夕早晨向各个家庭告知父母的死讯。在不断重複说着同样话语的情况下,我父母的死逐渐变成一般事务的感觉,现实感越发孱弱。
完成所有的联络后,我向阿神道谢。
「亲戚都来了,接下来我一个人处理就可以了。真的很谢谢你。」
「没关係,我会留下来。任何事我都可以帮忙。」
「不行啦。你家过年时亲戚和官员都会来,应该很忙吧?你回家比较好。」
「可是我看你魂不守舍啊!」
我微微笑了。
「就算魂不守舍,还是动一动比较好。我现在不想让自己有时间胡思乱想。」
我不愿去想母亲的声音、父亲的笑容、不孝的自己和没拆开看的信。现在感伤还太早了。
「真的很谢谢你。如果我真的撑不下去,我会再叫你来。」
「……我马上就会开宾士飞过来。」
阿神用有点轻鬆的口气说道。他的开朗,瞬间拯救了我。
阿神一走,包围我的空间就像切换了频率般,转换成关西模式。开关喀嚓一声切换,世界就改变了。
和春樱共度的圣诞节,就像是昔日看过的电影中发生的事,失去了感觉。
隔天,医院允许我和夏芽会面。
夏芽躺在过大的床上,两侧被机器和点滴包围;虽然浑身是伤,但不像父母那样脸被压扁或是缺损。只不过,即使盖着被子,被固定起来的腰部还是让人不忍卒睹。
或许是打了麻醉的关係,夏芽意识模糊。像是被施了催眠术一样,虽然睁开了眼睛,却又立刻闭了起来。
我獃獃看着生命操控在他人手中的妹妹,看了好几个小时。一旦握了她的手或轻抚她的头髮,夏芽的性命彷彿就会被那个人捏碎,我害怕得不敢碰她。
傍晚,护理师把我叫去。目的是办理夏芽的住院手续,说明转院到老家附近的医院的流程,以及归还她穿的衣物。我像机械一样,在护理师递给我的文件上一一签名,对他说的话也几乎表示同意,然后收下了装在塑胶袋里的衣物。
我坐在加护病房前走廊的长椅上,打开了塑胶袋。冒出的蒸气中带有血的气味。夏芽小小的毛衣染得红通通的,甚至看不出原本是白色还是粉红色;沾上脏污的黑色裙子,看起来好像是刚买的新衣服。
警方告诉我,他们打算外出去京都的旅馆过年,但父亲的工作耽误了,晚了很久才出发,父亲联络旅馆说他们会晚到。旅馆问他们要不要改成明天入住,但父亲告诉对方,「我想让女儿吃到京都美味的早餐,所以今天晚上一定会赶到。」
警方的说词就到此为止。
理央告诉我,母亲非常担心忙碌的父亲。她抽抽噎噎地哭着说,父亲在圣诞节去她家买了Chanmery<sup>㊟</sup>,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碰面。
<small>注1:二十四节气之一,时间大约是三月五日或六日。</small>
知道我不回老家后,夏芽非常沮丧,所以这是一趟为了替夏芽打气的旅行。理央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最后从塑胶袋里出现的,是粉红色的运动鞋。
鞋底上标示二十点五公分的数字还清晰可见,这双鞋子就是随着我知会家人过年会留在东京的信件,一起寄回家的那双运动鞋。
离开主人的小鞋子,摸起来的触感像是一桩重大罪行。
我从仅仅七岁的妹妹身上夺走了一切。
排放在冰冷走廊的长椅,就像没人记得的小船,漫无方向地漂流,把我逼到孤独的深渊。我对沉浸在幸福里的自己感到可耻,却又强烈地想见春樱。然而现在的我是不被容许这么做的。
夏芽,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很抱歉。
2
父母的葬礼办完后,我和人数不多的亲戚商量了今后的事。他们不怎么谅解么弟在大阪和有孩子的女人再婚,所以没有人愿意协助我。这是当然的,毕竟我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係。
母亲那边也没有可以联络的亲戚。所以当初无论父亲如何对母亲暴力相向,她才会都没有逃。
「秋叶,接下来你会很辛苦。」他们知道夏芽的病情不乐观,刻意用见外的口吻说道。
唯独其中某个人「这下子没办法继续念大学了」的这句话,重重打击了我。这句话像一把锐利的刀,划开了我的胸膛。
然而,我没有时间继续当残留在陆地孤岛的漂流者。
夏芽只要麻醉一过就会大哭大叫,那个哭法连加护病房的护理师都应付不来。但只要一看到我,她就立刻停止哭泣。
「哥哥,你回来啦。」
夏芽彷彿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看着我笑。
但相对的,当她醒来时,只要没看到我,就会哭得比一开始更惨。
到头来,来参加葬礼的大人中,只有兵头叔叔对我伸出援手。
「叔叔,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係、没关係,别挂在心上。」
坐在驾驶座的叔叔,似乎从熟人过世的打击中稍微振作了精神,逐渐恢複到《杰克与魔豆》中,巨人那样的印象。
「我也不会再麻烦理央帮忙了。」
「不要这么见外,小秋。」
「可是,她是考生。」
「无所谓啦!反正她也不是非念大学不可,理央想念的是『东京的大学』。不过她不知道怎么搞的,忽然说要念大阪的大学。但她根本没在念书,我看她八成是想念跟你同一所大学,但是成绩达不到标準吧?」
「……」
「毕竟那家伙从小就是你的跟屁虫。」
因为叔叔很开朗,反而让我更心痛了。
我拜託叔叔让我在车站下车,看了时刻表,发现电车到站还有一点时间。我掏出手机,自从回大阪后,这是第一次打电话给春樱。
机器的声音告知我:「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