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盛夏狂想曲「約定」

那是发生在我国小一年级的事情。

季节是夏天。第一次拿到暑假作业，我觉得好高兴。我花了最多心思在自由活动上。最有趣的则是绘图日记。那时我就已经很喜欢画画了。

我也是在那时学会骑脚踏车。我的脚踏车是亲戚给我的旧车，我还记得自己很不满意脚踏车是黑色的。

开始念国小后，我玩耍的範围变得更广了。上国小之前父母总是严厉地警告我不能跑到超过哪条街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我偷偷地溜出去，也老是马上就被发现并带回家。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一想要踏出父母规定的範围，就会发现爸爸顶着一张恐怖的脸站在我身后，真的有点吓人。

那天，朋友邀我一起骑脚踏车到比较远的公园玩。光想到自己能够置身于第一次看到的景色中就觉得兴奋不已。

朋友带我去的公园无论是规模和游乐设施的数量都比我家附近的公园胜过一截。我们把脚踏车停好，在那里玩到傍晚。

因为爸妈要我五点前就回家，我当然乖乖照办。我和朋友道别，解开了脚踏车的锁。这时，一颗球从后方飞过来，打中了脚踏车的轮胎。

好危险。我忍不住转头往后看，正好和一个站在铺着水泥的山丘上低头看着我，脸上露出得意笑容的男生四目相对。他应该是国小四年级的学生吧，是我不认识的男生。对国小一年级的我来说，他看起来很像大人，让我觉得很恐怖。

男生手上拿着好几颗球，他用手举了其中一颗，用力一挥。

里穗，危险！

朋友在离我稍远的地方叫道。我慌慌张张地躲开后，大概是被我激怒了，欺负我的男生开始接二连三地用球丢我。

他把手上的球都丢完后，就环顾起周遭，想寻找其他能拿来丢的东西。我马上打算趁机逃跑，却正好看见了掉在地上的球。

虽然我很害怕，却也觉得非常生气。

我用尽全力踢起眼前的球，被我踢中的球擦过了欺负我的小孩身旁。

随后，欺负我的小孩的态度突然变了。我明白他已经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事，只知道自己现在生气得不得了。

他迅速地从铺了水泥的山丘上冲下来，然后跑向我。我想要骑脚踏车逃跑，但动作太慢了来不及。

我的屁股被他使劲一踹，连同脚踏车重重地摔倒了。我听见朋友的尖叫声。我顿时呼吸一紧，然后大哭了起来。

公园里虽然有很多小孩子，却没有任何人来救我。连冲到我身边的朋友也因为害怕欺负我的小孩而不敢说话。

里穗！

我觉得自己好像听见哥哥的声音，便抬起了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在因为泪水而模糊的视野中，哥哥一脸愤怒地跑了过来。

「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哥哥利用跑向我的气势朝地面一蹬，然后跳了起来。

☆

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却觉得它和我眼前的情景重叠在一起。

虽然正朝着我跑过来的哥哥已经不是小学生，而是高中生了。

「呀啊啊啊啊！翔太！」

因为抓着我身体的手突然鬆开，我的头撞到了地面。其实还满痛的。但是这道痛楚也让我的意识变得清晰。

「是本人耶！好棒喔！」

哥哥完全没有把兴奋地跳来跳去的村濑（已经不想加老大两个字了）放在眼里。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注意到对方。他在躺在地上的我身边跪下来，轻轻地抱起了我。

「里穗，喂，她对你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

大概是在我的手碰到门把的瞬间，有人拉住我的头髮，害我倒在地上了吧。我的后脑勺传来阵阵刺痛，待会儿可能还是跑一趟医院比较好吧。

「翔太、翔太！靠这么近看感觉更迷人了呢！」

我行我素到极点的村濑从背后抱住了我哥。哥哥的眼神瞬间变得十分兇狠。

「呀啊！」

「村濑老大！」

哥哥粗暴地甩开村濑后，抱着没办法自己爬起来的我站了起来。被甩到地上的村濑则在跟随她的男人们的帮助下站起来。

「好痛喔。你好过分喔，翔太。」

「不要随便喊我的名字。」

「哎呀，又不会怎么样。反正我们接下来就要开始交往了嘛。」

村濑自信满满地说道，我凝视着她的脸，再次觉得我无法理解她的想法。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这么无法沟通的人。只有自己说的话才是对的，而且相信它必定会成真。领悟到跟她说再多也没用的人似乎不是只有我。

「看来你的脑袋有点问题。总而言之，快给我滚开。」

我知道哥哥之所以没有跟他们打起来，是因为我在这里。哥哥的双眼炯炯有神，好像随时都能扑上去痛殴他们，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想打架闹事的态度。同时，我也想到一件事。只要我在这里，哥哥就打不赢他们。

村濑也很清楚这一点。她用手指抵住嘴唇，露出了魅惑般的笑容。

「翔太，你真的照我说的一个人前来了呢。」

她后退了一步，取代她走上前的是追随她的那些人。我没有仔细数，但足足超过二十人。真亏她能找来这么多笨蛋。

「欸，你知道我喜欢男人的哪种脸吗？」

在气氛紧张的体育馆内，村濑兴奋的声音相当响亮。

「我最喜欢男人充满伤痕的脸了。」

会被摧毁的恐惧指的就是这个吧。

村濑像是要把哥哥塞进眼里般地凝视着他，眼神很不正常。我下意识地紧握住哥哥所穿的衬衫。

「里穗，绝不要离开我身边喔。」

哥哥用力抱住我发抖的身体，他说话的声音近在耳边。我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哥哥露出从容笑容的脸。

双方逐渐拉近距离。我听哥哥的话紧紧地搂着他。我很高兴哥哥没有考虑过要把我丢下自己逃跑。

「抱歉——翔太，我们来晚了，对不起喔。」

哥哥才刚躲开第一个扑上来的手下，并把他踹飞，我就听到了一个开朗到跟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声音。

「你们动作也太慢了吧？」

「这样已经算快了啦。」

一群品行之差和愣在原地的手下们相比毫不逊色的家伙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体育馆。带头的人分别是浅野、泽田和神谷。我和他们的眼神对上后，他们还对我挥挥手。未免太悠哉了吧？

「喂，我不记得有找你喔，神谷。」

「别这么说嘛，我也是不可或缺的吧？」

他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吗？神谷露出兴奋的表情，打量着在眼前站成一排的敌人。但是，当他看到站在中间的村濑后，表情顿时一变。

「村濑。」

「你认识她吗？」

「是个喜欢把自己看上的男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变态女人。」

我不小心知道了有点讨厌的资讯。既然援军已经来了，哥哥，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吧？

「竟然敢带同伴来！」

「太卑鄙了！」

对方阵营传来了谴责的声音，不过，你们几个先去查查字典里的「卑鄙」是什么意思，再给我抄写一百遍吧。还有「败北」这个字也是。

如果只看人数的话，对方佔了压倒性的优势。但是我却完全不觉得我们会输。因为村濑的手下们看到我们这里有哪些人之后，都很明显地收起了从容的表情。

「里穗！」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发现了小北、岩迫同学和五味。太好了，他们都没事。应该是他们带神谷等人到这里来的吧。我对他们竖起拇指后，小北的眼角却因为生气而往上扬。

「为什么你要这么乱来呢！」

「呃，因为我的位置离开关比较近嘛。而且我应该没办法把村濑推倒之后再带岩迫同学他们跑到门口。」

「就算是这样……」

小北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呜咽声取代了。看到她一瞬间露出哭泣的脸，我完全慌了手脚。当我正拚命地安慰着小北时，泽田在一旁说道：

「咦？翔太，你受伤了吗？」

「没有啊。」

「但是你的手臂上有血喔。」

小北一直喊着「不要碰我」或「里穗是笨蛋」，根本不接受我的安慰。我还在努力奋斗，想让她转头看我，完全没有察觉到哥哥身上的气息出现了剧烈的变化。

「帮我一下。」

哥哥一说出这句话，就把我的身体塞给小北了。她下意识地接住我后，看到沾湿我哥手臂的血，顿时倒抽了一口气。

「马上就结束。在那之前，里穗就拜託你了。」

小北点头答应后，就抱着我退到后方了。跟在她身旁的岩迫同学则拿出手帕按住我的后脑勺，带着彷佛快哭出来的表情低头看着我。

「怎么了？」

他想对我笑，却失败了。虽然人家都说帅哥不管摆出什么表情都是帅哥，但岩迫同学现在的脸却让我不想长时间直视。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在忍耐痛楚，让我想问他是不是受了伤。握住我的手的五味也一样。明明平常老是不会察言观色地对我笑，你到底是怎么啦？我觉得很困惑，便看向哥哥想寻求答案，但他们那边好像已经演变成很危险的情况了。哥哥把手指关节折得喀喀作响，完全就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

我们这边加上我哥也只有大约十个人。对方人数虽然几乎是我们的两倍，但哥哥脸上的表情却充满了自信和杀气。

我按着忍不住微微抽动的嘴角，转而看向神谷他们。那边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没救了。竟然做起伸展操，你们还真从容啊。

「好了，我们开始吧。你们听好了，这是弔祭里穗的战役喔。」

喂，泽田，不要说得好像我已经死了。

「好歹是放暑假，我原本还希望能安稳和平地度过呢。」

浅野拿下了眼镜。糟糕，他认真了。

「里穗美眉，结束之后记得去医院喔。」

神谷说的话是所有人之中最正常的。

至于三人组之外的那些我不认识的家伙，则气势汹汹地表示「这是在翔太学长面前好好表现的机会」。搞什么，这些家伙也是僕人吗？

「我会让你后悔自己在我妹妹身上留下瑕疵。」

说出感觉会让人误会的话的哥哥率先沖了出去。

接着，他就像那天一样朝地面一蹬，跳得好高好高。

☆

虽然自己也伤痕纍纍，但哥哥还是击退了欺负我的小孩，并牵起抽抽噎噎地哭泣的我的手，带我回家。

「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吧？所以你不要哭了啦。」

虽然最可怕的是哥哥把高年级生打得鼻青脸肿的兇狠样子，但国小一年级就懂得察言观色的我还是拚命揉着眼睛想止住泪水。

亲戚给我的脚踏车在倒下时篮子被撞歪得很严重，爸妈会不会买一辆新的给我呢？当我一边哭一边想着很现实的问题时，我牵着哥哥的手突然被甩了几下，我吓了一跳，看向哥哥。

「我很强对吧？」

「嗯、嗯。」

「我会变得更强，然后会保护你的。」

「……真的吗？」

「我跟你保证。」

我们勾了勾小指，哥哥发誓要变得比任何人都强，然后保护我不受任何威胁伤害。但年幼的我很快就忘记这个约定了。

☆

天空呈现一片鱼肚白时，我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

我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几秒钟，才想起这里是医院。经历一场大乱斗之后，我被其他人丢进了医院。幸好我的伤没什么大碍，但保险起见，还是住院观察了。

哥哥正在我旁边熟睡着。他好像整晚都陪在我旁边，小小的简易床铺没办法完全容纳他高大的身体。

毛巾毯掉到地上了，我捡起来盖住他的身体，但他却像在说梦话似地抱怨着，把毛巾毯拨掉了。我觉得很火大，便乾脆把毛巾毯盖在他脸上。不过，后来我改变主意了，这次我好好地用毛巾毯盖住他的肚子，打算再睡一下。我们已经多久没有兄妹一起睡了呢？

我从窗帘的缝隙眺望逐渐变得明亮的室外，聆听着哥哥平稳的呼吸声，一直感觉不到睡意。

「哥哥。」

他没有回答我，睡得很沉。

「哥哥，谢谢你。」

☆

到了病房的起床时间，我再次醒来时，哥哥已经不在我旁边了。

在吃早餐之前，护士走了过来，一边测量我的体温，一边和我閑聊。哥哥好像很受年轻女护士欢迎的样子。「虽然外表有点可怕，不过……」护士姐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问我哥哥有没有女朋友。姐姐，你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闪闪发光喔，这样没问题吗？

我问护士哥哥去哪儿了，她说他好像在一楼柜檯帮我付医药费。她说等哥哥回来就可以直接出院了，因为没有行李要整理，我便躺在床上等哥哥回来。

我一边在床上滚来滚去，一边想自已的包包不知道跑去哪儿了。那里面可是装着很重要的暑假作业，要是不见就麻烦了。当我正试着回想自己到何时为止还提着包包时，有人敲了敲病房的门。

「请进。」

如果是哥哥的话，应该会直接进来而不敲门。我以为是医生或护士，所以慌慌张张地在床上坐好，结果进来的是岩迫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