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一天的下午偏巧阴天。傍晚时分,我们各自下课出来,按约定到明知大学校园内的教堂集合。儘管没一个人是基督教徒,不过圣诞节到底还是教堂里的气氛更特别。
经常有要毕业的情侣在这里举办婚礼,教堂应该算我们校园里为数不多的浪漫之地。虽说没有涩谷百货商场那样的过度装潢,但光是祭坛上无数蜡烛的白色火焰,就足以使气氛静穆起来。
照例旷课从咖啡厅直接过去的我最先到达,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听到高跟鞋咯噔咯噔敲打石板地面的声响,第二个来的是麻理。她身穿白色紧身连衣裙套装,鞋子也像没人走过的雪地那么白,一定是新款。麻理见到我后招呼道:
「不知为什么,对今年的聚会很期待呢!」
麻理手里拎着个银色箔纸袋,红色丝带扎紧了袋口。
「这次美丘加入,不知会怎样呢。那是给男生的礼物?」
「嗯,就算不知道转到谁手里,给男生买礼物还是挺有趣,照适合太一君的感觉找的。」
听到大小姐说出这句话,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虽然身处隆冬天寒地冻,心里却像燃起一团火。
「久等啦!」
邦彦到了,黑色皮夹克配一条鲜红的领带。其他身着聚会盛装的几位成员也陆续赶到。洋次一身深蓝色的天鹅绒套装,肯定是拉尔夫·劳伦[1]或其他品牌的高档货。直美披着深绿色披肩,像位林中仙子。然后是你,你穿的是黑皮银钉分外扎眼的朋克游骑兵服,裙子是几乎能露出屁股的超短款,彩色方格图案。说来惭愧,不瞒你说,三位女生中最让我心潮澎湃的就是你。
六人全到齐后,一同进入礼拜室。祭坛上烛光摇曳,充斥着古旧的木製家具的气味。远处不知从哪儿传来J·S·巴赫的圣诞节圣乐的最后乐章。我们并肩站在昏暗的祭坛前,感觉以这种形式向外国神明祈祷也不赖。世间不同宗教的信徒如果都能轻鬆自由地向对方的神明祈祷,那地球该多平静啊!
你从正要默祷的五人身边走开,不以为然地独自踱向礼拜室一角。我小声问:
「怎么啦?美丘,你不祷告?」
目光注视着昏暗的角落,身穿超短裙的你头也不回地说:
「我什么神也不信。而且这音乐是支德国曲子,全世界我最讨厌德国。美国要是再轰炸,别炸中东,去轰炸德国好了。」
讨厌某个国家到这种程度,在日本人中也算罕见。是什么原因呢?我隐隐生出一丝违和感。邦彦耸耸肩说:
「哇,好可怕!莫非美丘被德国男人甩得很惨?果不其然,因爱生恨最恐怖!」
你哼了一声,大步走出礼拜室,我们也追在后面。离开校园,来到平安夜的街上。虽然每年都在重複这些,一瞬间心里却莫名地激动起来。
我们各自手拎礼物嬉闹着走在青山大道上,不知被谁开的无聊玩笑一逗,连我都傻呵呵地放声大笑起来。这片街区全是漂亮建筑,赤坂御所上空厚厚的云层间开了道缝隙,阳光像是穿过透明窗帘照射下来。
我说:
「国外把那种从云隙间透射出的放射状光束叫雅各布天梯。」
邦彦「哦」了一声,又补上一句:
「太一又显摆没用的小知识啦,用这万事通手法勾搭女生,你不觉得太老爷子气了吗?」
这时候,我注意到你正用严肃得可怕的眼神盯着我。对此我毫无反应地继续说:
「传说,爬上那梯子就能进天堂。」
你在外苑东街路口站住,仰望天空。天边是冬日里稍纵即逝的晚霞,云朵也染上带淡灰的玫瑰色,从云隙中洒落的阳光如粉红色的香槟般清澈晶莹。见白色套装染成夕阳色,麻理说:
「真美!」
你转向麻理,怒目而视,嘶吼地叫道:
「哪儿美啦?!那只是火烧云罢了!只是日头偏西罢了!我绝对不会去爬那种梯子!不做乖孩子,不去什么天堂!」
洋次吃惊地说:
「怎么啦,美丘?现在咱们谁都不会死嘛!」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你。只在一瞬间,你刚才的表情一扫而光,脸上空空如也。接着你又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脸。
「是啊,快走吧!冰镇葡萄酒正等着我们呢!早想见识见识大小姐家啦!」
我们拐过路口,有丝惴惴不安萦绕心头。身后高空中的雅各布天梯燃烧成了火红色,投落在柏油马路上的光影长长的,竟怪异地呈现出骸骨般的模样。
麻理家是位于西麻布一丁目的一栋独门独院建筑。我生来头一次见到附近有大使馆、旁边是漂亮咖啡馆的民居院落。现代风格的三层楼房,墙面混凝土并不外露,而是粉刷成了奶油色,上面还涂有蓝色丝带似的线条。你望着这幢浅白色调的建筑说:
「这房子是照瑞典国旗式样设计的?」
麻理边打开双门玄关的一扇门边说:
「不是。我妈喜欢那种蓝色,应该没别的意思。」
「哎呀!欢迎欢迎!」
麻理的妈妈迎出白色大理石铺地的玄关,她修长、高挑、漂亮。邦彦马上接话说:
「是麻理的姐姐?真是美女姐妹啊!」
妈妈笑得露出了白色脖颈,麻理也像是很开心地说:
「妈妈跟我穿一样尺码的衣服呢!今天这套衣服也是借妈妈的!」
我们慌慌张张地进入玄关,沿白色螺旋楼梯上了二楼,被领进一个铺有原白色地毯的大房间。屋子中央设有一张现代式样的八人座白木餐桌,桌上已布置停当。贴墙摆放着白色摺叠椅,房间一角立着一棵一人多高的白色圣诞树,玻璃纤维缓缓散发出七色光谱。
「真漂亮!」直美将深绿色披肩抱在胸前讚歎道。
邦彦的手伸向放在桌上的冰桶。
「唐培里侬香槟王[2]粉色香槟!我们凑的会费根本不够这瓶香槟的格啊!」
先在桌边落座的麻理不好意思地说:
「那是人家给的,喝了无妨,妈妈送我们的。」
邦彦叹口气说:
「啊啊,我也想生在有钱人家啊!」
直美帮麻理为大家分凯萨沙拉,洋次以娴熟的手法无声地开了香槟,邦彦和我在切分烤鸡,你则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似乎很幸福地观赏着我们团队的协作。被注入香槟杯的粉色液体噗嗤噗嗤地冒出气泡,温暖的房间使杯壁挂上了薄霜。
用餐準备结束后,我们站起身準备乾杯。
麻理说:
「太一君,说点祝酒词。咱这些人里你最能说会道。」
「能说会道就是不正经的意思,不是吗!」
邦彦又吐出他得意的横滨腔。
我站在桌旁,边想边说:
「一年过去,交上了新朋友。美丘同学,虽说与众不同……」
我在这里顿住,看着你。你脸上现出充满邪恶的笑容。
「……怎么说,似乎算不上是坏女孩。愿诸位在剩下的两年半里,大学生活更加充实,留下更多美好回忆!圣诞快乐,乾杯!」
盛有香槟的薄薄的玻璃杯相互碰撞的声响宛如宝石相碰一般,非常悦耳。我们尽情欢笑尽情吃喝,儘管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也许正有悲剧发生,至少这白色房间里的一切相当完美。
只不过,无论多完美的时光都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岂止如此,这份完美甚至连一夜都坚持不到。在与你共度的第一个平安夜里,麻烦从互换礼物开始了。
乾杯后过了约摸一小时,直美看看手錶说:「差不多该互换礼物了吧?」
「是啊,说的是啊!」
因喝不惯香槟而面红耳赤的邦彦叫嚷起来。
「抽中我的礼物的家伙可算撞大运了!绝对绝对性感!」
麻理和直美皱皱眉对视一眼。已呈醉态的你叫道:
「是——嘛!我就想要性感的!」
红白各三条丝带已经準备好。直美说:
「男生从白色中选喜欢的,女生选红的。来,先选白的。」
我看了看平展在桌子上的三根白丝带。带子头端消失在桌子底下,分别连着三份礼物。第一个由我选,其次是邦彦,洋次最后。这种小刺激对调节聚会气氛很关键。
「来,轮到女生了。」洋次柔声细气地说。
按直美、麻理、你的顺序依次抽走了红带子。邦彦迫不及待地说:
「要按选丝带的顺序打开礼物!太一先开!」
我解开选中的黑色天鹅绒小包,取出一条银质骷髅项链,里面还折着一张小纸片,展开读到:
「这个归谁?项链和『为你做任何事情』券。」
你忍着你那一贯的坏笑说:
「这是我的!项链是在表参道地摊上从一个以色列男孩手里买的!是不是超酷?」
骷髅的眼和嘴乌黑锃亮闪闪发光。邦彦一把夺去我手里的手写字条问:
「这个『为你做任何事情』是什么意思?」
你泰然自若地回答:
「就是字面意思啊,有想要我做的事的话,就可以用这张『为你做任何事情』的券!」
「我想要这张券!」
大家一阵爆笑,接着进行下一个。邦彦打开的是直美的礼物。明知大学的吉祥物,手编鹡鸰公仔。洋次拆开的银箔袋当然就是麻理的了,他把蓝色山羊绒围巾围上脖子说:
「Thank you!太喜欢这礼物啦!」
我将骷髅项链挂在脖子上的窄领带上面。忘了交代,我穿的是套非常紧身的黑色两扣西装,算是极少穿出门的正装。看着洋次的围巾,暗忖麻理所言照我的感觉挑选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了。顺便说一句,这种昂贵的开司米,我一件也没有。
接下来轮到女生打开礼物了。直美是第一个,刚开包就尖叫一声。
「哎呀!这是什么呀?!这不根本没法给大家看嘛!」
已经醉醺醺的邦彦色眯眯地说:
「用不着给大家看不是嘛!穿上它只给我一个人看就好啦!」
「能不开玩笑吗?」
直美在白色桌布上摊开的是件女士黑色蕾丝短内裤,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红色的小玫瑰花,从腰际线直排列到裆部。款式的确相当性感。你说:
「真不错!跟我今晚的行头最般配!」
应该说跟游骑兵黑皮衣加红格超短裙确实挺搭。我本想想像一下你穿上这内裤的模样,又慌忙打消了念头。随后开包的是麻理,礼物是两张CD,这是我準备的。麻理满脸的不知所措,将目光投在首次谋面的CD套封上。你抢先说:
「啊!碰撞乐队[3]的《London Calling》和性手枪的《别忌讳这玩意,这是性手枪!!》,口味相当不错嘛!」
两张都是近三十年前的朋克摇滚的CD,这就是我的口味。
「朋克虽然挺吵,但这两个都很喜欢。」
麻理将黄色的性手枪CD抱在白夹克胸前,美滋滋地说:
「谢谢,今晚就听听。」
在神圣的平安夜听「英国无政府主义」?
我对麻理说:
「今晚就算了吧,精神紧张的时候听听最好。」
你哧哧地笑起来。
「蕾丝内裤和朋克CD看来都挺适合我,这最后的礼物嘛——」
说着,你哧啦哧啦地撕开金色包装纸,拿出来的是一本书和一张DVD。
洋次温文尔雅地说:
「好久没被感动过了,DVD是根据原作拍的电影。」
这是一对高中生恋人的故事。少女患不治之症孤零零死去了,活着的少年成了讲述者。你将书与DVD扔在桌子上。
「这算什么呀?!我最讨厌让人动情赚眼泪的故事了!反正横竖要死,砰砰地上床乾个够再死多痛快!」
邦彦插进来打圆场:
「喂喂,挺好不是嘛!这电影在全日本都轰动一时呢!」
你似乎动了真气,一口气喝乾杯子里的香槟说:
「就算一亿人都看了,我也绝对不看!生病死人什么的,真晦气烦死啦!我说直美,把那内裤跟我换换!」
你将书和DVD推向直美,一把抓起黑蕾丝,拉开游骑兵胸前的拉链,像在往西装胸袋里插装饰手帕似的塞内衣。
「这个要好得多!」
麻理看了一眼大惊失色的洋次开口道:
「洋次君选礼物并不是这意思,你这样说可不对,美丘同学!」
一会儿说讨厌德国,一会儿又说反感电影,到底有怎样的隐情啊!
你像枚发现了目标的巡航导弹,将视线从洋次转向麻理。
「不对?不像样的东西就是不像样!我身边可不想放那种破玩意儿!」
脖子上缠着蓝围巾的洋次几乎在椅子上缩成了一团。
直美说:
「麻理说得不错呀!美丘同学该向洋次道歉!今后不是想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吗?」
你腾地站起身,叉开双脚厉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