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光芒如黎明时分的星辰一颗颗消失,剩下的是一片平整明亮的废墟。美丘,十月是你我一件件清点失却之物的一个月。言语没了,回忆没了。你独有的机智与笑脸没了。岂止如此,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连本不该动摇的时空概念都在你脑中产生了动摇。
我拼尽全力试图拖你回来,然而一切皆为徒劳。白色疤痕下的头颅里发生的变化迅猛而又无情,即便如此,你仍显示出极大的勇气。你不畏死亡,对自身消亡这一残酷的现实一笑了之,甚至还鼓励不时陷入消沉中的我:老是一副悲伤的样子,对太一君最后的回忆就成哭相啦!我能挺得住,打起精神来!
给你这样一逗,我就是想哭也只能破涕为笑了。在心中咬紧牙关忍泪欢笑。自你病情发作后,我一直处于精神麻木状态。食不甘味,吃什么都像嚼砂子,痛苦和烦恼就像和自己无关似的渐渐远去。不管做什么,耳中似乎总有小提琴最细的那根弦发出的高音在鸣响。嘎嘎吱吱的声音清晰悦耳却又悲伤欲绝,这或许是通常会被日常生活的忙碌遮掩掉的生命磨损的声响吧!
美丘,你那边也能听到这声音吗?或者在云上某处,鸣响的是天使吹奏牛角号的悠长旋律,而非这悲切的声音。在失去你的我听来,哪个都差不多,这音响不绝于耳,它从所有生命中磨削掉眼前这一瞬间,步步逼近死亡。
充斥世界的,是生命之火燃烧的声响。
你在图书馆摔倒后,我们马上去了经常就诊的医院。顾不上大学讲义,搭上计程车就走。这是所位于新宿的大学医院,抬头望不到顶的高层建筑。诊查性住院两天即可,其实我们早已知道结果。不可治癒的雅各布病的发病过程终于开始了。
六人病房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在电梯厅旁边休息室的时候居多。那时正值秋日淫雨连绵,西新宿副都心高楼大厦的上半部分都溶入了低垂密布的阴云中。我们坐在面向窗户的塑料长椅上,桩桩件件地聊着自己的情况。
「按大夫的说法,身体出现异常前,是不是也有过其他徵兆?」
你出神地望着水墨画般模模糊糊的雨云,闭合的窗户上斜落下一道道雨滴连成的虚线。
「嗯,可能有过。比如想不起演员或作家的名字,比较难记的词一点点忘掉等等。」
感觉心里有什么坍塌了,我丝毫没有察觉到一起生活的你的这些变化。
「……是吗?」
「是啊。每次都要翻词典或上网搜索,常有的事,感觉奇怪,可能自己不愿意承认吧。」
「那就是一点一点地想不起来了。」
「不过,重要的事情可都记着哦,像跟太一君偶遇那天的事。」
「翻屋顶围栏的时候?」
你露出笑脸轻轻点头。
「当时以为美丘铁定会自杀。」
「没想到那一步。就算摔下去,感觉那时也就那样了。不过突然想爬围栏真是太对了,因此才能跟太一君认识嘛!」长椅后面,有住院的病人拖着点滴输液架走过,你把头靠在我肩上。这小小的头盖骨下,蛋白质变化量微乎其微,但就是这微乎其微的变化改变了你。恐惧令我动弹不得。
直到探视时间结束,我们都一直獃獃地望着灰色的天空。
针对十天后获知的医生诊断,做个简单陈述。中年医生给我看了几张你的脑断面图,在我看来完全正常,顶多感觉是黑色部分偏多。但医生说,很遗憾,确诊为克雅氏病(CJD)发作了。按当今医疗水平,痊癒、治疗均无望,倒是有几种对记忆障碍有效的药物可以尝试。不过这些葯也并非能够根本性治疗CJD,最好不要抱什么期望。我没怎么记住医生的话,却準确记下了你随后说出的一字一句。
「病情清楚了,那我还是我的日子还剩多少?」
我看出了医生眼镜后面眼中的怯意,他用压抑的声音说:「日本CJD患者较少,病症发作后的存活时间大约在三个月到两年之间,后期会出现动作不协调或步行困难等运动失调和记忆、语言障碍等癥状。通常,病情恶化极快。」
你父母也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我读过的专业书籍中说,CJD患者大多在发病后数月内死亡。痴呆状态和运动失调会加速发展,直到最后阶段的无动性缄默。这就是聪明的研究人员为你将堕入的黑暗世界起的可怕的名字。
离开医院,我们去了附近的家庭餐厅。大家都渴了,不休息休息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当然,唯一一个有精神的就是你。你点了巧克力圣代,大口吃着浇上了满满的巧克力糖浆的冰激凌。你语气轻鬆地说:
「只是又複习一遍,全都晓得了嘛!」
你爸看着我轻轻点点头:
「以后怎么打算?有什么事的话,回家住也行!」
你一边把圣代顶端舔得溜平一边说:
「爸,妈,谢谢啦!得了这种病,让你们担心,真对不住。」
你说话时,你妈将手帕按在眼上,忍住悲声痛哭不止。
「不过,我不想因为有病就要做些什么特别的事。还想跟以前一样,和太一君一起住,大学的课正常去上。家里会多回去,而且秋天的家庭旅行也要去,不带太一君。」
你爸含泪点头。秋季旅行肯定会没问题吧,但你注定看不到下一次新绿了。这样一想,一直控制着的泪腺一下子失控了。
你看看我,微笑着说:
「瞧,听说能跟我一直在一起,太一君也乐得流泪啦!唉,我有魅力,当然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