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信纸放在面前,抱着头思考该如何下笔的时候,后脑勺突然被打了一下。
「喂,苍马,好久不见。」
我皱了皱眉头,扭头一看,原来是同为实习医生的榎本冴子。她的右手保持着刚才打我的姿势,站在那儿。
她那张令人联想起猫儿的脸上,带着恶作剧式的笑容。
「吓我一跳!」
「我喊你好几声了,你没反应。在干吗呢?脸色那么吓人。」
冴子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越过我的肩膀看过来。我慌忙打开抽屉,把信纸塞进去。
「怎么了?那么紧张干吗?」
冴子微微歪着头,波波头也随之晃动,头髮中有几绺褐色的挑染。
「哪里紧张了,只是在写患者的病历卡。」
我的声音略微有点走样。
冴子怀疑地眯起了那双猫眼,我佯装没看见。难不成要说自己在给单相思的对象写信?尤其是在这个家伙面前。冴子就是我大学时代的恋人,也是无数次被由香里揶揄过的「风流医生」的对象。
「不过,还真是好久不见了。冴子,现在你在哪个科?」
我强行转移了话题。
「我吗?现在在精神科,所以又回到这儿来了。」
我们所在的广岛中央综合医院,精神科没有封闭式的住院楼,因此为期一个月的精神科实习,最开始的十天要被派遣到广岛市内的精神科专科医院去。
今天是三月十二日,在叶山岬医院的实习已经过去了两周时间。其间我给由香里写过五封信,却没有收到回信。
「说起来,苍马你在哪个科?」
「皮肤科。」
话题成功地转移开来,我鬆了口气。
「啊,怪不得这个时间还在医务室。」
冴子指着挂钟,时间是午后四点半。这个摆着二十张桌子的房间是实习医生的医务室,此刻只有我和冴子两人。别的实习医生大概都在各个科室忙碌吧。皮肤科和精神科以接待外来参观和援助为主要业务,是众多实习科室中时间最宽裕的。
「就是啊,但就算工作都完成了,五点前也不能回去。」
「我们也一样咯。虽说挺轻鬆,但閑到这个地步,还真有点失去动力了。」
冴子的双手在脖子后面交叉,做了个扩胸的动作。那丰满的胸部在我眼前闪了一下。
「……一段时间没见,你怎么开始说方言了?」
「呃,这个啊,上个月的地区实习,我待在一处佝偻病康复设施。那儿的人都说方言,我觉得很可爱,也就入乡随俗了。而且女孩子说广岛话很可爱,最近很有市场哦,被叫作方言女孩。虽说就算不说方言,我也很受欢迎。」
冴子化着淡妆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小虎牙隐约可见。
「对对。」
我应承着耸了耸肩。平心而论,冴子的确很受欢迎。这两年间,就有近十位医生向她献过殷勤。可是据我所知,他们都没有得到冴子的欢心。
「你的地区实习生活看样子很充实啊。」
「你怎么知道?」
「跟以前相比,你的脸色要好看多了。该怎么形容呢?就像附在你身上的妖魔被赶走了。大概是在被大自然环抱的医院里生活,很怡然自得吧。」
「的确是怡然自得。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精神上比较从容。」
「精神上比较从容?发生了什么事?」
「债都还完啦。」
「啊?!」
冴子睁大眼睛,凑近我的脸。
「你的欠债应该有三千多万日元吧?一下子都还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冴子多年来跟我保持着恋人关係,是了解我家情况的极少数人之一。
「说来话长,还真是发生了不少事。」
我回忆着十多天前的一幕幕。
我对妈妈和小惠详细地说了由香里的推断——关于十五年前父亲为什么会失蹤,还有明信片中寄託着怎样的深意。对父亲几乎没有印象的小惠半张着嘴呆住了。妈妈含着眼泪看着父亲的照片和那些明信片,由衷地露出幸福的微笑。
妈妈的眼泪从脸颊上滴落,小惠回过神来,突然抱着她大哭。此情此景让我感慨至极,抱住她们,眼泪也情不自禁地往下落。我们一家三口紧紧依偎在一起,涕泪横流。
父亲爱着我们,捨弃自己的生命护佑着我们。这个事实对我们一家人来说,比价值数千万日元的古董邮票更宝贵。
父亲留下来的邮票交给信用良好的中介机构鑒定后,确定是真品,要到欧洲进行拍卖。专业人士认为这些邮票比十五年前更稀少,因而会升值,保守估计至少有八千万日元的价值,甚至可能拍出上亿的价格。
「我当然知道发生了很多事,不详细说一下吗?」
「算了吧,真的是说来话长。」
「这样的话……」
冴子的眼睛里隐约闪烁着渴望的光。
「今晚来我的房间怎么样?你在那儿慢慢说……」
冴子最近租住在公寓。我没有女朋友的时候,每个月去她那儿一两次,两个人一起吃饭,然后做爱。我们一直保持着这种关係。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白羽绒服下那丰满的胸部吸引。将近两个月没有跟冴子发生过关係,我的内心渴望着肌肤之亲。像条件反射一般,我刚要点头的瞬间,脑海中忽然闪过遥望着窗外的黑髮女子的身影,耳边也响起了「果然是风流医生吧」的揶揄声。
「不去了,今天就算了吧。」
「哎?真的?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怎么了,我拒绝诱惑有那么奇怪吗?」
「当然了。明明每次一约你,你就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流着口水跟过来。」
「哪有!」
我高声抗议。冴子像受到蔑视一样噘起了嘴。
「只是你自己没意识到罢了。你看上去好像很酷,其实是个色鬼,从来没拒绝过我的引诱。」
事实的确如此,我并没有反驳。冴子脸上浮现出彷彿在炫耀胜利的表情,让我有些反感。
「说真的,发生什么事了?交上护士女朋友了?那种关係不会长久的,反正不到一个月你就会被甩。」
冴子夸张地耸耸肩膀,她对我以往的异性关係了如指掌。
「才不是呢。真不好意思,每次都这么快被甩。」
「能跟你长期交往的,也就是我这种人了。呃,不是交了女朋友是什么?不会吧,难道是遇到了喜欢的人?」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语气,我一时说不出话,冴子瞪大了眼睛。
「真有喜欢的人了?!」
「你声音太大了吧,别那么激动。」
「当然激动了!苍马竟然有心上人了!」
「我喜欢上什么人,有那么奇怪吗?」
「当然奇怪。」冴子不住地嚷嚷,「你竟然会有喜欢的人,这件事简直……」
一脸惊讶的冴子像食肉的猫科动物一样闪身过来,飞快地拉开抽屉,把我刚要动笔写的信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不会是情书吧?」
「好了好了,别嚷嚷。不是什么情书,只是普通的信……」
「那么,上面这位『弓狩环』就是你爱慕的人吧?」
「别多管閑事。什么嘛,我有喜欢的人,至于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吗?」
「因为迄今为止,你还没有对哪个女人情有独锺过。」
的确如此。之前交往的女性都是主动向我示爱,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眼前的冴子。
「就算是这样,那么大惊小怪也……」
一脸认真的冴子突然靠近我的脸,我只好闭上了嘴巴,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这时,冴子白大褂的口袋里响起了电子乐。她取出医院内联络用的无线电话,简短地说了几句,皱着眉头挂断。
「病房呼叫,我得走了。晚点连欠款的事一起说清楚哦。六点在正门的玄关见。」
冴子用食指指着我的鼻尖,不等我回答就离开了医务室。
傍晚六点,我无可奈何地朝正门的玄关走去,刚巧跟一位有点头之交的年轻护士擦肩而过。
「啊,碓冰医生,好久不见。最近一直没看到您啊。」
护士轻轻扬起手打招呼。
「上个月有地区实习,去别的医院了。」
「啊,这样啊。护士间有传闻说您遇到了麻烦,才休假了。」
「啊?怎么会这样说?」
「上个月,有好几个护士都从一个奇怪的男人那儿听说了关于您的事。我也听到了。」
护士指指自己的鼻尖。
「奇怪的男人?怎么说的,你们都听到了些什么?」
「笼统来说,主要有工作上的言行,患者对你的评价,还有……跟女性的关係之类的。」
护士的眼神中透露着怀疑。小道消息在护士之间传播的速度超乎一般人的想像。恐怕所有的谣言都来自那个男人。
「他为什么打听我的事,真是令人讨厌。」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碓冰医生遇到麻烦来不了医院的谣言已经传开了。」
「那些奇怪的谣言就别再传了。麻烦你帮忙解释一下吧。」
「好的好的,那回头见。」
我轻轻挥手,目送着护士离开,继续往前走。
有人在调查我的事?到底是谁在调查,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地走向正门玄关,冴子已经等在那里了。
「你迟到了呀,去『流淌』吧。」
冴子不管我有没有异议,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流淌」指的是广岛市内为数不多的夜生活场所——流川街。因为也没想出什么好去处,我便跟她一起往那儿走。
过了本川桥,进入和平纪念公园,「和平之灯」的橙色火焰在右手边摇曳。走过元安桥,左侧能远远望见原子弹爆炸遗址。穿过公园,便到了时尚店铺和土特产商店林立的本通商业街。拐进小巷,雅緻的画风突然一变,四下里瀰漫着夜晚的娱乐场所独有的空气,撩拨着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儘管六点刚过,流川街上已是霓虹闪烁。我和冴子进了一家挂着红色暖帘的烧烤店。两年间,我们曾无数次光顾过这家店。进入狭长的店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吧台,榻榻米座席在最里面。因为时间还早,店里顾客很少。我们在最里面的吧台边落座。
「先来两杯生啤,然后再来烤牡蛎、和牛刺身、五花肉,还有炖牛肉。」
一坐下,冴子就自作主张地点了菜。她点的菜以铁板烧为主,我意识到今天晚上将是一场持久战。
她的意思很明确,不从我这儿套出点消息绝不点主食,不说明白就别想回去。
这下可麻烦了。我尽量不让冴子察觉,悄悄地叹了口气。
「让您久等啦。」
两杯冒着泡沫的生啤放到了吧台上。冴子拿起一杯,一口气喝了一大半。
「来吧,老实交代,在神奈川到底发生了什么?」
冴子把扎啤杯咚地放在吧台上,看着她发誓要问出个所以然的眼神,我的内心不禁陷入沮丧。
「……大致就是这样。」
我把在叶山岬医院发生的事一件件说完,只有一个事实除外。这时店里已经坐满了客人。时钟指向晚上八点,我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半小时。其间,冴子几乎没有说过话,只是喝着啤酒吃着烧烤听我说。因为喝了不少酒,她的脸上现出微微的红晕。
「原来如此。你喜欢上了帮你打开父亲这个心结的人。」
冴子把杯中剩的最后一点啤酒喝光了。
「苍马,那是真正的恋爱吗?」
「……什么意思?」
「我由衷地觉得,你能解开关于父亲的心结真是太好了,当然还有还清债务这件事。我知道你从学生时代开始,就被这两件事禁锢着。」
冴子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接着说道:「明信片的谜底解开了,你知道自己并没有被父亲遗弃,感到无比的喜悦,对吧?彷彿整个世界焕然一新。」
「你怎么会知道……」
「也不看看我们认识多久了。」
冴子得意地抬起下巴。
「这样一来,你眼中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而且那个改变你的女子就在眼前,她看起来是如此耀眼。你觉得那就是真正的爱了。」
「你想说是我理解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