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两点半刚过,我托着下巴在电脑上查看新干线的时刻表。皮肤科住院的病人很少,病房事务早早就处理完了。指导医生今天也没有交代其他工作,下午三点就可以下班。
三点离开医院返回宿舍,我整理好衣装,搭广岛电车赶往火车站。保守估计,坐上新干线应该是下午五点左右。从广岛到横滨的「希望号」路程不到四小时。那个时间再赶去叶山岬医院是不可能了,所以只能在横滨周边住一夜。想好搭乘哪趟列车后,我打开订酒店的网站,搜索新横滨站附近的商务酒店。
可是,这样主动进攻真的没问题吗?制订了详细的计画之后,我渐渐开始不安起来。最后见面那天,由香里阻止了我想要告白的举动,连直呼她的名字也被拒绝了,她请求我忘了她。
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了性价比最高的酒店,我把滑鼠放在了「确认预定」的按钮上,手指却停了下来。
「是男人的话就去见她,看着她的眼睛向她告白。」
冴子昨天的话彷彿还在耳畔迴响。我咬住嘴唇按下滑鼠,画面上弹出「感谢预定」的字样。
我胸中有生以来第一次燃起微弱的火焰,我必须让由香里知道自己的心意。况且,我也得了解她的心意才行。就在我下定决心的这一刻,胸前响起了电子乐,原来是挂在脖子上的无线电话响起了刺耳的旋律。
「偏偏赶在这时候。」
我暗自抱怨着把电话放到耳边。
「我是碓冰。」
「这里是前台,有位客人想见见您。」
「客人?是谁?」
「他自称是一位律师。」
前台姑娘的声音传过来。
「律师?律师为什么要见我?」
「我没有细问,说是有重要的事。请问该怎么处理呢?」
听着前台姑娘的话,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碓冰医生,初次见面,我是箕轮。」
眼前这位中年男子用双手把名片递给我,上面写着「律师 箕轮章太」的字样。
这座综合住院楼里有皮肤科、眼科、泌尿科等科室。我带着箕轮律师来到了大楼一角的病情说明室。
「非常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与我见面。」
我观察着这个深深地弯下腰沖我鞠躬的男人。他言行得体,名牌西装穿在身上也显得很自然。但说不清为什么,我对眼前的人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感。
难道是因为他摆出一副有钱人的姿态?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面前的男人虽然态度殷勤,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温度。每每与他对视,我都有一种被爬行动物袭击的感觉。这个人有着细长的眼睛和眉毛,以及尖尖的下巴,俨然像一只蜥蜴。
我端详着他,有种在哪里见过面的感觉,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
「请坐,不知您有何贵干?」
箕轮律师说了句「好,不客气了」,便在竹椅上坐下,从手上的包里拿出一个棕色的信封。
「今天前来叨扰,是想向您说明关于遗产分配的问题。」
「遗产?」
这意料之外的词令我提高了声音。
「您说的是邮票的相关手续吗?」
我把父亲留下来的邮票卖掉后,中介公司曾提醒过我可能需要缴纳继承税。那时候他们说过会介绍专业的律师……难道就是这个男人?
「邮票?」
箕轮律师微微皱眉。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请允许我说明一下。委託人在遗嘱中写了留给碓冰医生三千零六十八万日元的条款。您有接受这笔遗产的权利,也可以放弃这项权利。如果决定继承这笔钱,您需要跟我一起……」
「请、请等一下!」我反问道,「你刚才说三千零六十八万日元?」
「嗯,是的。有零有整的数字,想必有特殊的用意吧。」
当然有。这个数额刚好是我家里的欠款和奖学金剩余的贷款加在一起的数字。冷汗像水一般从全身的汗腺喷涌而出。明明开着空调,我却不住地发抖。
「当然,无论这个数字有怎样的含义,我们都要在尊重委託人遗愿的基础上依法处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委託人留给你……」
我忽然探出身子,抓住了箕轮律师的肩膀。他的眼中第一次闪过有情感的光芒,那是交杂着恐惧和敌意的目光。
「碓冰医生,能把你的手拿开吗?」
箕轮压低声音,像自言自语般说道,可是我并没有鬆手。
「你说的委託人到底是谁?」我惊慌地质问他。
心虚的表情在箕轮律师的脸上一闪而过,他故作镇定地挤出微笑,握住我的手。
「是我失礼了。应该先说明一下委託人的情况。」
他煞有介事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我的委託人是弓狩环女士。我受她的委託,特地从东京来到广岛与您见面。」
「由香里……」
心爱的女子的名字无意间脱口而出。
律师受她的委託来见我,说要留给我一笔跟我的债务数目一样的钱。这代表什么?其中的含义非常明确。可是从我的大脑到全身,每个细胞都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为什么由香里她……现在由香里在哪儿……」
我像梦呓般自言自语。
「啊,这件事您还不知情啊。我还以为您已经收到消息了,所以没有提前说明,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
箕轮律师低头致歉,边说边用细长的眼睛窥伺我。
「真是非常遗憾,弓狩环女士已经在四天前去世了。」
彷彿脚下的地面崩塌了,我被抛向空中。眼前剧烈的晃动让我几乎从椅子上跌落。
「您没事吧?」箕轮律师用关切的口吻询问。
「不可能的……由香里她……死了?」
我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箕轮律师不知所措地挠了挠脸。
「我理解您的心情,不过弓狩女士是脑肿瘤晚期,一直处于随时可能离开人世的状态下。您不知道这个情况?」
可是,怎么会这么快。还没有让她知道我的心意……
我双手抱住脑袋,大脑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思考。
「是、是啊。可是让我继承遗产本身就很奇怪!我已经跟由香里小姐郑重说过,不会继承她的遗产。她不应该给我留下什么遗产。」
我混乱地自言自语。哪怕一点点,一点点也好,我拚命寻找能证明由香里还活着的证据。
「就像我刚才说的,她在二月十日写下的遗嘱里,明确地写着要留给您三千零六十八万日元。」
「二月十日……」
那天,由香里的确说过有重要的客人要来,所以我等到三点后才去了她的房间。想到这儿,我忽然记起在哪里见过这个箕轮了,他就是那天到访叶山岬医院的两位西装男子中的一位。那所谓的访客就是箕轮,而由香里那时在这位律师的见证下,写完了遗嘱。
跟由香里和解是在二月十四日深夜。她在那之前写好了遗嘱,但还没来得及改写就去世了,这么想是符合逻辑的。
由香里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们不可能再见面了。这个事实一点点渗透进心里,我的胸中掀起暴风骤雨。无法言喻的哀伤和懊恼猛烈地袭来,几乎超过了内心能承受的极限,情感渐渐变得麻木。身体彷彿一瞬间被掏空似的,巨大的空虚席捲了全身。
「那……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葬礼由近亲操办,她的遗体已经火化了。」
「是吗……她在最后的时间里受苦了吗?」
她说过,希望在海边的房子里像静静地睡着一样死去,她连这个愿望也没有实现。
「这个我不清楚。因为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叶山岬医院的医生并没有陪在她身边。」
「什么……」
我慢慢扬起一直低垂的头。
「你说什么?由香里是在叶山岬医院离世的吧?」
「不。确认她死亡的是横滨市内的综合医院。据说她是倒在横滨的大街上,被路过的人发现,送到了附近的医院,但最终没能抢救过来。」
「倒在横滨?被路人发现?那陪同的医务人员在干什么?!」
「具体情况不清楚,据我所知,她是一个人外出的。」
「不可能!」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由香里小姐在上个月下旬之前都没有离开过医院,后来可以外出,也不过是在医院附近散散步,而且都由我陪同……」
「碓冰医生……」
箕轮律师压低声音,打断我的话。
「弓狩女士的病情究竟如何,我并不感兴趣。她确定无疑地已经死亡,而且把一部分遗产留给了你。」
箕轮律师的眼中充满了锐利的光芒,像叮嘱似的又重複了一遍。
「弓狩环女士已经死了。」
我久久地遥望着水面,目光毫无焦点。到底这样过了多久呢?彷彿才十几分钟,又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天,我就这么獃獃地望着缓缓流动的元安川。
接受了由香里死亡的事实,我平静下来,一个人坐在河边的长椅上。
箕轮律师把一些事务上的手续说明完毕后,便起身离开了。之后,我像踩在羽毛被上一样,心神不宁地从医院出来,在和平纪念公园里徘徊。那些记忆就像发生在梦里一样混沌不清,我无法判断它们是否在现实里发生过。
微微抬起眼,河对岸的原子弹爆炸遗址跃入眼帘。遗址的外墙已经崩塌,有部分钢筋裸露在外,儘管如此,它依旧矗立在那里,成为和平的象徵。遥望着那梦幻般的光景,周围的一切变得愈发不真实。
由香里死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她的身影了。眼前只有昏暗的河流日复一日地流淌着。一想到这儿,我就有种似乎要被那条河吸走的错觉。
突然,有什么人坐在了我的身边。我慢吞吞地转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嗨!」榎本冴子沖我扬扬手。
「冴子?」
「是啊,我是冴子。你在这个地方干吗呢?本以为你这个时候已经坐上新干线了。」
「没什么……」
「可不是没什么的样子。见过你的同事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了,说什么『碓冰医生像殭尸一样在公园徘徊』,『就像《明日之丈》的最后一集一样,在元安川的长椅上坐着』。你说,我又不是你的监护人……」
冴子像演舞台剧似的,夸张地耸了耸肩,眼神中却满含温柔。
「说吧,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颤抖着张开嘴唇,却只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冴子细长的眉毛拧成了八字形。
「原来是这样……你喜欢的人已经去世了,是吧?」
「你怎么……」
「我就是知道。昨天说过,我们都交往那么久了。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消息的?」
「就在刚才……据说是四天前去世的……」
「唉,真是太遗憾了。」
冴子伸出手,轻轻地捧起我的脸。我的脸被那柔软而温暖的触感包裹住,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我搜寻着记忆中相似的一幕。上个月,在夕阳下的了望台上,得知十五年前的真相的时候,我也这样被由香里拥抱过。
由香里比冴子身形娇小,她胸口的柔软,她的体温,她心脏的跳动,此时此刻彷彿冲击着我的身心。麻木不仁的心随之融化,失落已久的情感一股脑儿向我袭来。
激烈的情绪彷彿要冲毁堤坝,无法抑制地喷薄而出。我抱住冴子失声痛哭。所有的情感似乎都被她身上的毛衣,还有毛衣下面那丰满的胸脯吸了进去。
冴子只是默默地抱住我,不断抚摸我的头。
充盈在胸口的悲痛彷彿都融化在了泪水里,被沖洗乾净。我调整呼吸,从冴子的胸口抬起头。
「好点了?」
冴子偷偷瞟了我一眼。
我用夹克的袖口擦了擦满是泪水的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啊啊,我的毛衣都湿透了。这是我非常喜欢的毛衣啊。这下好了,没法穿了。」
「不好意思,我会赔你一件的。」
「开玩笑的。再说了,你这种连约会都AA制的小气鬼居然毫不犹豫地说会赔,你还真是变了。」
「小气是我不好。但也不像你说的,并没有改变什么。」
「或许你自己不知道,你是真的变了。改变你的是那个死去的人吧?」
「嗯,是吗……」
我反覆在脑海中回味关于由香里的记忆。为了不让自己失声哭出来,我抿着嘴唇,咬紧牙关。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她的葬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