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
面对瞠目结舌的由香里,我想微笑一下,然而胸中汹涌澎湃的感情让我脸上的肌肉一动也不能动。
「毫无疑问,当然是为了见到你啊。」
我直视着由香里的眼眸。
「从一开始,我就被你骗了。」
也许把这句话理解成了责问,由香里的表情有点不知所措。
「我都知道了。这也没办法,为了帮助真正的『弓狩环女士』。」
「怎么会……明明已经让知道这件事的人别说出去了。」
由香里咬住了嘴唇。她的嘴唇跟飘落的樱花是一样的颜色。
「叶山岬医院的人到最后也没说出来。他们曾试图让我认定你是个幻象,可是我找到了小环的遗嘱。」
「你找到了小环的遗嘱?」
由香里本来有些僵硬的脸上忽然闪现出光芒。
「嗯,她常去的咖啡店所在的坡道上有一块墓地,她在那儿给自己买了一个墓穴,希望死后能在那里长眠。遗嘱就藏在墓穴里。」
「是吗?让碓冰医生给找到了……谢谢!」
由香里擦了擦眼角。
「那份遗嘱的字稍微有点与众不同。我问了律师,得到的答覆是遗嘱原则上得由本人亲笔书写。那时候我突然想到,啊,原来由香里写的字是这样的。」
听到我的话,由香里紧抿着嘴唇。
「是的,我从来没见过你的字。一开始我并没有多想,随后便慢慢留意到,有个地方有点奇怪……」
「你指什么?」
「你的画。我看过你画的油画,按理说应该见过『由香里』的签名。」
由香里的脸颊微微一颤,我继续说下去。
「那样的作品,绘画者理所当然地会把签名留在上面。然而,那幅画上仍然没有签名。我在看那幅画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是因为没有签名吧。」
「我又不是着名的画家,所以签名什么的也没必要。」
「嗯,也许是吧。但是我频繁地回想起跟你在一起的回忆,越发感到事实并不是这样。你病房里的书架上全都是影集和图册。看到我的英文参考书的时候,你居然没有发觉那不是日语的。去咖啡店,你不看菜单就点餐。而且,我说会写信给你的时候,你的回答是『我看不了』,而不是『我不会看的』。通过这些细节,我得出了一个推论。」
由香里表情僵硬,我望着她的眼睛。
「你是不是无法读写文字?」
由香里看向我,并没有回答。
「失读症……」
我低声说出这个词,由香里的身子猛地一震。
「患失读症的人可以正常对话,但就是不能读写文字。这属于高级脑功能障碍的一种,在脑中风后遗症中比较常见。而蛛网膜下出血也是脑中风的一种。」
由香里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彷彿在确认那里面存放着一个「炸弹」。
「而另一方面,如果是颅内肿瘤的话,很少会出现失读的癥状。我留意到了这一点,开始怀疑由香里和小由是不是身份对调了。会不会由香里脑中的『炸弹』不是颅内肿瘤,而是巨大脑动脉瘤。于是我到叶山岬医院查了病历,不是『弓狩环』的病例,而是『朝雾由』的。这样一来,我就发现了整件事的真相。医生写的诊疗记录,失读症的部分端端正正地写在一号纸上。」
我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觉得有些口乾,于是舔了舔嘴唇。
「叶山岬医院没有採用电子病历,仍然在用活页夹式的纸质病历。所以,只要把写着名字和入院前病症的一号纸,以及活页夹封面上的名字交换一下,患者就对调了。我一直在患者基本信息页和封面名字是『弓狩环』的病历上记录你的诊察情况,其实那份病历被调了包。」
我不禁苦笑。
「其实上个月我特意去翻看小由的病历时,如果再留意一下,就能发现了——『朝雾由』的名字上标注着假名,读音跟『朝雾由香里』一样。」
我耸了耸肩。她——朝雾由香里垂下了眼帘。
「『理由』这个词中的『由』,不光能读成『由』(YU),单是一个字也能读成『由香里』(YUKARI)。」
「你姓名的真正读法是『ASAGIRI YUKARI』(朝雾由香里)。正因如此,你才让我叫你『由香里』(YUKARI),而不是『弓狩』(YUGARI)。而被我称为小由的那位一头橙色短髮的女子才是弓狩环。」
我长长地呼了口气,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令人疲惫。由香里应该已经明白,我早已知晓事实的经过,只不过是想得到她的亲口确认。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樱花时不时地飘落下来。由香里低着头,踌躇不决地开了口。
「我遭遇事故之后,用双亲的人身保险和赔偿金住进了叶山岬医院。小环……也就是被你称为『小由』的她,跟我是同期入院的。因为年龄相仿,境遇相似,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两人都是亲人去世,脑袋里同样埋着『炸弹』。」
我默默地听着由香里的讲述。
「小环有喜欢的人,不过她害怕离开医院会被亲戚袭击,所以无法去见他。」
「所以想到了身份对调?」
「是,是我想到的。我跟小环长相有点相似,那时候她也是黑色长髮。从外面几乎是看不到三一二号病房的,而小环的亲戚在未来港的医院也只见过她两三面,一定不会注意到细节。
「我们交换了病房,小环把黑色长髮剪短,并染成了显眼的橘黄色。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在监视下无所顾忌地外出了。那儿果然是最大限度地实现患者愿望的医院,才会允许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况且,那儿的护士原来还是美髮师。」
咖啡店店主和南部医生都提到过许久未见的弓狩环气质大变。我一开始只想到了因为患病而消瘦之类,看来他们说的是小环为了不让人认出自己,改变了髮型。
「因为髮型的缘故,不太熟悉她的人根本不会留意到那是小环。而我呢,原本就整天待在病房里,所以被监视也无所谓。只有立遗嘱叫亲戚来医院的时候,小环才戴了假髮回到三一二号病房。虽然她很紧张,但那位亲戚也没有留意。」
由香里的表情稍微舒展开来。我想像着箕轮被蒙在鼓里的场景,哑然失笑。
「没告诉来医院实习的我实情,不会是担心我是亲戚派来的内应吧?」
「对。一开始听说有实习医生来,院长觉得奇怪,就把病历给对调了。」
所以那位院长看到我查看「朝雾由」的病历的时候,才会有那种过敏的反应。
「不过呢,见面后我觉得碓冰医生并不是什么内应。我也跟院长说了,但他怎么也不信。」
由香里轻轻耸了耸肩。剑拔弩张的气氛有所缓和,我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对了,为什么在旧遗嘱上,小环要留一笔钱给我?那时候我并没有跟她提起过。」
「小环感觉亏欠我,因为她,我才整天待在屋子里。碓冰医生改变了我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所以她想对你间接地表示感谢,跟我商量要拿什么作为谢礼,我就把你负债的事……」
由香里的声音越来越小。
怪不得,连这么细枝末节的情况都浮出水面了。我需要确认的事情已所剩无几。
「你无法外出的原因是因为恐惧文字吧?」
由香里面无表情地轻轻点头。
「光是文字的话问题不大,但到了失读症的程度,看到大量文字的时候,有一种被陌生符号包围的眩晕感,就好像被文字袭击了一样。」
由香里在叶山岬医院的痉挛正是发生在图书室前。对由香里来说,图书室中大量的书本和文字是非常恐怖的吧。因为过度紧张,才引起了癫痫发作。
「而且,还有对车的恐惧……」
由香里补充了一句,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
交通事故导致蛛网膜下出血,并且让她失去了双亲,会有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的。跟我坐巴士去图书馆那天,由香里是在跟车辆和文字两种心理阴影作战,并最终战胜了自己的恐惧。
「身份对调之后,小环总是惦记着不能外出的我,拍了很多地方的照片给我看。」
由香里无比怀念地说起已经病故的好友。
「你画的就是那些照片吧。画咖啡店那条坡道的时候,你说过要送给『重要的人』,指的就是小环吧。」
「是啊。小环拜託我的。她要用我的画装饰喜欢的人的咖啡馆。」
「非常郑重地装饰在那儿呢。」
由香里的唇角绽开微笑。
「小环在上个月立的遗嘱中,提出留给我三千万,剩余的财产全部留给箕轮,其中的理由我可以理解。用遗嘱的形式确定下来后,虎视眈眈的遗产继承人也安心了,不会再加害她。因为跟小环的全部遗产相比,三千万日元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金额。可是最后,她却冒险决定把全部遗产都捐赠出去。那又是为什么呢?」
「之前小环一直想,全部的遗产在自己死后都留给亲戚也无所谓。自己不在了,钱财怎么样都没关係。」
由香里望向远处,彷彿正遥望着跟小环有关的回忆。
「所以即便是到医院外边去,她也没想到要改写遗嘱。万一被发现了,那个亲戚绝对会使出强硬的手段,甚至可能会杀了她,所以她一直很害怕。」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
「因为连我都能外出了。」
「这跟你外出有什么关係吗?」
我歪歪头表示不解。
「我害怕车和文字,整天待在房间里,居然都鼓足勇气克服了这些……当然是托你的福。」
由香里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腕。
「知道了这件事,小环也受到了鼓舞。她说『我整天光是害怕也不行啊』,于是也鼓起了勇气。她发现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从上个月下旬开始,视线越来越模糊,行动起来也变得很困难,病情在不断地恶化。」
由香里用手遮住额头。
「所以,她说想留下点什么,比如自己曾经活过的意义,生而为人的意义。」
「曾经活过的意义……」
我重複了一遍。
「是的,这是小环身体状况恶化后经常跟我说的。自己活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意义,而『自己』到底又是什么?」
由香里把双手交叠在胸前。「自己」是什么?小环和由香里这两位向死而生的女子,一定怀着相同的疑问,一起探寻着生命的答案。
「找到……答案了吗?」
我看着闭着眼睛的由香里,轻轻地问道。
由香里摇了摇头,没有睁开眼。
「嗯,不知道,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但是小环一直很积极。她告诉我:『既然不知道,那就自己决定人生的意义,这也不错呀!』」
由香里睁开眼睛,仰望着樱树,模仿着小环的语气。
「说的就是改写遗嘱吧。」
「对。那样的话,就会有更多的人得到幸福,自己曾经活过这件事就会变得有意义了。小环是那么想的,所以改写了遗嘱,在余下的时间里想儘可能地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这就是小环选择的生存方式。」
她也如愿以偿了。在咖啡店店主的怀中逝去的瞬间,小环一定是幸福的。
我深深地呼了口气,让心情平复下来。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想问。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凝视着由香里。
「由香里,你为什么要从我面前消失?」
神情已经缓和下来的由香里,脸上再度被紧张的神色笼罩。
「小环去世后,牧岛律师事务所询问了叶山岬医院。你得知小环新立的遗嘱去向不明,很着急。如果旧遗嘱被执行,一定会有人跟继承三千万日元的我取得联繫,我自然也就知道了小环在横滨身亡的事。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弓狩环』,怀疑里面有什么隐情,很可能会冲到医院去。」
我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想到这一点,你便拜託院长,让自己临时转到他朋友经营的这所医院,然后让我认定跟你有关的记忆全部是幻象。这样一来,我便会接受『弓狩环』的死亡,老老实实地回去了。」
我顿了一下,然后问由香里。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却想听由香里亲口说出来。
我默默地靠近由香里,屏住呼吸。
「由香里……我爱你。」
那一天我想倾诉的话,此刻极其自然地脱口而出。由香里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
「为什么是我呢……你明知道我的脑袋里有一颗『炸弹』……」
「对啊,那有什么关係?」
「有关係!」
由香里大声说道,向我投来锐利的目光。
「这颗『炸弹』随时都会爆炸,喜欢这样的我,到底有什么意义?!」
「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我用温柔的语气说,由香里低垂的眼眸浸满了泪水。
「可是,碓冰医生你还有未来。你会成为一流的脑外科医生,以后会帮助很多人。有我在身边,只会成为你的负担。我一个人不能随意外出,连文字都读不了。事故发生后,我的大脑已经从内部开始慢慢走向崩溃了。」
「所以呢,你就选择从我面前消失?」
面对我的质问,由香里蜷缩着身体。我缓和了一下表情。
「当我发现这全是诡计的时候,真的很生气。然而转念一想,更多的却是欢喜。」
「欢喜……?」
「嗯。要人陪同才能勉强外出的由香里辗转搬到这里,内心需要经历多么大的挣扎。为了我,你居然做了这么多。」
「那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