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好副驾驶座的安全带后,教练车再度开始缓缓移动,至于行李箱里的尸体,兜了几圈之后,我也不怎么在意了。
「关于这桩案子,你有什么想法?」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我的心脏咯噔了一下。
「怎么说呢,我只是普通人啊,要徵询意见的话我也不好说。」
「感想就行了。」
「什么感想?」
「那家伙好像确信这是同一兇手的犯下的连环杀人案,也有可能是几个恶人在不同的地方杀人。小春,你怎么看?」
教练似乎不像是开玩笑或闹着玩,而是在徵询我的意见。我绞尽脑汁,把刚才在太宰府得到的情报联繫在一起。
「唔,根据市村先生的说法,县内的警署正在被逐步废除。在被抛弃的土地上,坏人在各种地方横行无忌也不算怪事。所以……可是县内同一时期竟然有三名受害者被人乱刀刺死。我实在不太愿意想像有好几个人在做那样的可怕的事……我也觉得这是连环杀人案。」
「原来如此。」
或许是心满意足以后,教练说完以后,稍稍踩下油门加快速度。由于发动机刚刚启动的缘故,暖气还不太足,从嘴唇缝隙中漏出的白气像烟一样扩散开来,又消失不见。
「五十川教练,你是警察吗?」
「现在是普通人了。」
走出警署,教练为了放鬆僵硬的肌肉,扭了扭脖子。
「我和那家伙在一起只待了一年,结果从来都不知道他肚子里卖什么葯,是个危险的家伙。」
「嗯。虽然感觉很友善的样子。」
「他很有社交能力,乍一看很擅长接人待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具备警察的责任感。」
「可是到了这副田地,他仍旧留在福冈吧?要是真没责任感的话,不该第一个逃出来吗?」
「这家伙想跑的话什么时候都能跑吧,大概。」
都府楼桥的信号灯并没有亮,人行横道上空无一人,但五十川教练就像确认行人一般,左右快速移动着视线。
「听说他东大毕业后进了警察厅,在福冈县警的南福冈署工作了一年之后又回到了警察厅。在不幸的星期三之前,他担任的是广岛县警搜查二科科长的职务,大概已经当上警视了吧。真是个了不得的精英,而且还是个少爷。」
「他家很有钱吗?」
「祖父是前警察厅厅长,父亲也是在警局当官的,外祖父是实业家,是某着名电器製造商的创始人——据说在美国堪萨斯州有一个面向富裕阶层的强化结构的地下避难所,如果是那家伙的家庭,应该会有在泰勒斯降临之前去那里避难的办法。」
如果2021NQ2撞击地球,被裹挟起的陨石坑灰会令地球剧烈变冷,最终导致人类灭亡。不过传闻有钱人正在制定一个求生计画。
「只要他想逃的话,私人直升机随叫随到,所以这种时候也可以留在福冈。那家伙并非为了照顾没能逃走的市民才留在福冈的。」
「可是……」
「对,这些全都是我的揣测。对不起,刚才的话就当没听到吧。」
我使劲抱住背包,可以感到推到底部的卫星电话正紧压在膝盖上。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都已经问了,想问什么就说吧。」
「你为什么要辞去警察的工作呢?」
教练沉默了十秒左右,然后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了句「不幸的事情」。无法判断究竟是事实还是恶劣的玩笑。车子拐过十字路口,上了福冈南辅路,与去时的路不同不一样。
「现在要去哪里?」
「医院。」
「咦,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小春的话真有趣呢。我精神得很。需要看病的是那边。」
一瞬间,五十川教练将瞄了眼后视镜。是车后行李箱里的女人吗?
「放着不管会开始腐烂的。我想儘早听取专家的意见。」
「是解剖什么的,需要拜託人吗?」
「嗯,不过很有可能吃闭门羹。」
根据五十川教练的说法,一旦发现尸体,首先要由警方进行勘验,再有医生进行验尸。在此过程中,一旦判断有犯罪死亡的可能,就会进行司法解剖。司法解剖通常由法院委託的大学医学部执行,不过事到如今,没听说过福冈还有在营业的大学医院。
「西铁五条站附近不是有一家银行吗?那条路上有一家名叫伴田整形外科的医院,你知道吗?」
是母亲患上腰间盘突出后常去的医院。
「一周前的傍晚,那家整形外科医院亮着灯。当时我没有靠近,所以看不大清,但看起来就像是吊着的手电筒模样的东西,上面套着塑料袋,让光线晕散开来。那里可能还有人。」
「整形外科的医生可以进行勘验和解剖吗?」
「不知道,去看看吧。」
教练想要一次做完所有工序,让整形外科医生进行司法解剖,越是听她说明,就越觉得太过鲁莽。
开到连锁炸鸡店前左转,沿着县道进发,很快就抵达了目标医院。蓝底白字的「伴田整形外科」招牌反射着阳光,泛着白色的光晕。虽然一片寂静,但与周围废弃数月,被杂草覆盖的住宅不同,总有种屋子还活着的感觉。把教练车他在停车场的最边上后,五十川教练急匆匆地朝着整形外科的入口走去。
双开的手动门上用斑驳的文字写着诊疗时间,平日九点至十八点,周六九点至十二点半。一伸手,门就轻巧地打开了。
我不由地屏住呼吸停下脚步。候诊室里有人。
是一个腰桿笔直,坐在褪了色的沙发上的老年男性。电话和网路应该都不通,可他仍把智能手机举到了齐目高度,专心致志地看着。是病人吗?
五十川老师硬挤出笑容,向他搭话道:
「大爷你好,请问伴田医生在吗?」
男人将目光从手机上移开,目不转睛地盯着教练。不久,他用温和但笃定的语气说了声:
「排队。」
「嗯?」
「排队,在上面写名字,再填一张问诊单,就这样等着。伴田医生很忙的。」
听他的口气就像还有其他患者一样。正如男子所言,进门左手边的挂号台上放着挂号表和问诊单。我在候诊室环视了一圈,进去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异样,果真很奇怪,这家医院太过正常了。
擦得锃光瓦亮的地板一尘不染,桌上的日曆準确地表示着今天的日期,而且入口旁边还装饰着一刻小小的松枝,似已準备好迎接新年。常去的患者和一如往常的医院,我彷彿误入了一个被剥离的世界里,那里既没有小行星撞击,也没有人类灭亡。
「我们并不是来看病的,我有话想对医生说……」
五十川教练试着继续对话,但男人面无表情的说:
「那你坐着等一下,现在木村先生正在看病。」
「还有其他患者吗?」
「有的,好几个人。」
正在进行这样的互动之时,诊疗室里传来了声音。
「长川先生,你在跟谁说话?有人来了吗?」
漆布的地板上传来了啪塔啪塔的脚步声,出现的是一名白衣女子。
一看见我们,她就「哎呀」一声瞪大了眼睛。
「哎呀呀,是年轻人,好久没见了。」
年龄大约将近花甲了吧,头髮里夹杂着白色的髮丝,再加上温柔的说话方式,营造出一种温柔和蔼的气氛。
五十川教练立刻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们是太宰府署派来的,现在正在调查可疑的死亡事件,能请您协助吗?」
「五十川教练,等下!」
我条件反射般地小声责备道。五十川教练曾经是刑警,我只是普通人,两人都不是警方的相关人员。不过五十川教练还是压低着声音,不服输地应道:
「我没说我是警察,不算骗人哦。」
「这不是骗子的手段吗?太恶劣了。」
「说谎也只是权宜之计嘛。」
「你刚才不是说过你是不会骗人的吗?」
身穿白衣的女性虽然一脸疑惑,但还是接待了我们。自称伴田尚美的她在听说希望帮忙解剖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的来意后显得更加困惑。
「这可不好办啊。」她将手按在了脸颊上,「我们是整形外科。」
「要是你有医师执照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吧。因为是紧急状况,我们也不要求详细解剖。」
「法院许可了吗?鑒定处分许可书什么的,警察应该都知道吧?」
许可什么的自然是不会有了。五十川教练耸了耸肩,伴田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
「再怎么样的紧急事态,也不能擅自解剖吧。我对法医学并不精通,不能伤害死者的尊严。」
语气虽然柔和,态度却很坚定。不过五十川教练也没有让步。
「恰恰相反。那个人——受害者的尊严已经遭到了伤害,再也无法恢複,而且如果放着不管,就会受到更大的伤害。我知道没法履行正当的手续,拜託了。」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头几乎碰到了地面,我在她的影响之下跟着点头致意。
「可是……你知道我上法医学课都过去多少年了?我学得不是很认真,还是没有自信。」
「其实我们已经把死者带过来了。」
「什么人啊!」
经过一番争论,伴田医生才承包下验尸的任务。即便告知是一个受到严重损伤的他杀尸体,她也没有动摇。应该是个胆大的人。她先把名叫长川先生的老人从候诊室带走,把担架搬到停车场。看来是要让受害者躺在这个上面移动。
「受害者是一名身份不明的女性,年龄大约是三十五岁至四十岁出头,是今天上午八点四十四分在太宰府驾校教练车的行李箱里发现的。发现的时候我检查了一下,判断死亡时间是在昨晚的九点前后到十二点之间,我希望伴田医生断定死因,并确认我判断的死亡推定时间是否有误。」
边走边快速说明情况的五十川教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
「请问这个地方打算开到什么时候?」
「我打算开到最后,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患者找上门来。」
伴田医生微笑着。这么说来,刚在在候诊室遇到的长川先生也说过「其他患者还有好几个」。
「九月初的时候,只有附近的老患者因为不安聚集在这里,有人发现这边的屋顶上有时能收到信号,所以逗留在周边的人就时常在这里集合。」
「信号?手机基站的吗?」
「没错,好像是能收到某个高处基站的信号,在那里用手机偶尔能打通电话。现在也有几个人聚集在屋顶上。」
伴田医生这般说道。聚集在医院里的大都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我都不知道附近有个可以当做避难所的社区,住在这里的大都是没有体力和精力逃离日本,只能留在熟悉的土地上的老人们。光是听着就觉得难受,但也不好意思表达同情之心。事实上,伴田医生的表情很是清爽,似乎并不需要怜悯。
「这间医院的屋顶上设置了太阳能电池板吧。」
五十川教练确认之后,伴田医生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教练似乎连医院的外观都观察得很仔细。
「所有的电力都能靠这个提供吗?」
「哪里哪里。」伴田医生夸张地摇了摇头,「受天气的影响,这么大的地方几乎是不够用的。虽然可以应付最低限度的生活,但我们这的精密仪器——核磁共振什么要消耗很多待机电力,所以不能用了。只能用手电筒替代电灯,一边节电一边勉强运转。」
「我说的就是那个手电筒。半夜开灯也是为了向外传递什么信息吗?」
「嗯,这是为了告诉外面这里有人。说不定还有人逗留在这附近吧。」
「下次还是关掉吧,尤其是半夜。也许有人知道了会来袭击。」
五十川教练的反应却比较消极。
「也是,我会考虑的。」
嘴上虽然说「我会考虑的」,但总感觉伴田医生今后也会在半夜继续点灯。
当教练车的行李箱敞开,女性的尸体出现的时候,伴田医生垂目合掌。
「真可怜啊。在这么冷的地方,一定很痛,而且吓得不行吧。」
反正两个月后,被杀的女性也会被小行星撞死。别说她了,包括我在内,全世界的人都命不久矣。可是伴田医生似乎打心底地对行李箱里的女性之死表示哀悼。虽然有些轻率,但我还是对医生产生了好感。
将伴田医生準备好的的塑料布塞进受害人的身体下面包裹好,三人合力把尸体抬到了担架上,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康复室。伴田整形外科没有手术室,所以只能用康复室代替。
伴田医生迅速扫视着女性的全身。
「好了,尸检可能需要两个小时,你们打算怎么办?要在现场吗?」
「全都拜託你了。」
五十川教练说。
「好,那我结束后叫你,先在这等一下吧。」
伴田医生用雨衣替代手术服,点点头进入了康复室。
我们爬上诊察室一旁的楼梯,在屋顶等待伴田医生。这里就是传闻中能收到信号的地方。虽然做好了外边会很冷的心理準备推开了门,但伴田整形外科的光照却相当不错阳光倾斜而下的屋顶出乎意料的暖和,中央设有混凝土製的平台,倾斜展开了五、六平方米的太阳能板。围绕着面板散布着几个人的身影。
数了下人数,有七个人。对于除了五十川教练和家人之外好久没遇到外人的我来说,七个人比想像的要多。都是老年人,不见年轻人的身影。
「你们是来打电话的吗?」
跟我搭话的是一位八十多岁直不起腰的老婆婆。其实我们是来委託解剖的——也不能过分老实地说明来意,只得「嗯嗯」地随口敷衍了一下。
「这么年轻,真不容易啊。要打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