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拨鼠醒来的声音,让真柴佑太郎回过神来。
灿烂的阳光。夏季的庭园。水管喷洒出来的水。淡淡的彩虹。戴帽子的少女。回首轻柔地一笑。身后摇摆的向日葵。
佑太郎为了甩开在脑中嬉戏的记忆,猛地从躺卧的沙发站起来。
「工作吗?」
他问办公桌处的坂上圭司,但没有回应。这里是东京都心,午后三点,但都市的喧嚣不会传入位于大楼地下室的这间事务所。圭司把土拨鼠拉过去,敲打键盘。室内只听得到喀哒喀哒声响。
佑太郎走近办公桌。
佑太郎先前躺的沙发、圭司面对的办公桌,墙边并排着高大的木製书架,但几乎没放什么书。像样的家具就只有这几样,事务所内一片空蕩。起初佑太郎以为是为了方便圭司通行,才将地面清空,但很快就明白单纯只是这间事务所不需要东西。在这间事务所担任最关键任务的,就是圭司手上正在操作的银色薄型笔电。圭司称它为「土拨鼠」。土拨鼠总是在圭司的办公桌一隅沉睡着。它醒来的时候,多半都是有人死掉的时候。然后每当有人死掉,这间事务所的工作就开始了。
「唉,是工作吧?怎样的内容?」
佑太郎站在办公桌前再次追问,但圭司依然不答。只有敲键盘的喀哒声回应他。
办公桌上除了角落的土拨鼠以外,还有三台萤幕,左右两台以「八」字型夹着中间一台。看在佑太郎眼中,它们就像是特殊交通工具的驾驶座。
约三个月前,佑太郎首次踏进这间单调无比的事务所。对于这名看似比自己年长六、七岁的僱主的冷漠态度,也习惯得差不多了。
「替委託人在死后将不愿被任何人看到的资料,从数位装置上删除。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受雇第一天,「dele.LIFE」的所长,也是唯一一名员工的圭司如此说明。
「呃,什么是数位装置?」
「主要是智慧型手机、电脑、平板。」
「里面有不想被人看到的资料……啊,色色的东西?A片那些对吧?」
佑太郎兴奋地说,圭司以坐姿冷冷地仰望他:
「是啊,有色情的、血腥的、暴力的,但也有不是这样的,五花八门。」
『在您离世后,为您删除不需要的资料。』
首页如此宣传的官网,佑太郎也在拜访事务所前看过了。其他还有这样的宣传文:『为了避免在死后让家人不必要地操心……』、『为了防止失去管理者的资料外泄……』虽然觉得有点可疑,但不管怎么样,这些讲的都是数位资料,他觉得这份工作和连电脑都不太会用的自己毫无关係。至于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公司的名片,佑太郎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名片就丢在「工作候补盒」里。这个盒子里装满了大量的名片,是过去结识的人说着「你缺钱的时候」、「有空的时候」、「有兴趣的话」,要他连络而交给他的连络方式。大部分都是名片或简单的便条纸,连接灰色的世界,而这灰色的色调比起白,更接近黑。比方说一一接洽从人头帐号提领现金的车手,回收款项的「代客收款」、佯装好心的第三者,把赃物送交给回收业者的「商品运送」。佑太郎自称「自由跑腿人」,总是做着不同的工作,他在挑选下一份差事时,首要考量就是不会被警方逮捕。最好是合法的;或者即使非法,也难以被举发的;又或是即使被举发,也容易逃过刑责的。考虑到这些条件,拥有正式名片和官网的公司吸引力十足。只打算捞一笔就收摊的公司,不会下这么多成本。
「你觉得这家怎么样?」
佑太郎膝上抱着他养的猫,正在挑选下一份工作。他把那张名片伸到猫鼻子前,猫便抽动鼻子嗅了几下,仰望佑太郎「喵」了一声。
「OK,既然小玉先生说好的话。」
佑太郎把名片揣进牛仔裤口袋,当天就拜访室内装潢单调的事务所,被冷漠的男子僱用了。
那名冷漠的男子还在操作土拨鼠。
「要是老人家还好。」佑太郎想起上星期处理的上一个案子,喃喃道。「我讨厌年轻的。」
圭司依然没回话。佑太郎想起上一个案子。
委託人名叫小宫山贵史,二十四岁,男性。他设定为自己的笔电五天无人操作,就会传讯到土拨鼠。
土拨鼠收到讯号后,就能够从土拨鼠遥控该装置。确定委託人死亡后,圭司便会透过土拨鼠,遥控删除委託人装置里的资料。进行死亡确认时,大部分只要假冒合适的身分,打电话询问即可,但小宫山贵史在签约时登记的手机完全无人接听,光是收到讯号,无法判断他是真的死亡,或只是因为某些缘故,长达五天无法使用笔电。圭司利用土拨鼠进入小宫山贵史的笔电,查出他的住址,并发现他透过网路,在社群网站有几名朋友。圭司命令佑太郎冒充那些朋友之一,前往拜访小宫山贵史的家。出来应门的是小宫山贵史的大嫂。佑太郎这才了解了小宫山贵史人生的概况。
小宫山贵史自幼便罹患恶疾,但是在积极正向的父母与大他六岁、个性阔达的哥哥支持下,儘管过着拘束的生活,仍成长为一名不失幽默的阳光青年。后来哥哥结婚,大嫂也付出与家人同等的关爱,看护身体几乎已无法自由行动的小宫山贵史。然而儘管家人全心照顾,小宫山贵史仍在四天前撒手人寰,昨天举行了葬礼。
『我一直以为贵史的世界就只有这狭小的房间和我们家人,不过……这样啊,原来他在网路上交了朋友啊。』
大嫂带佑太郎到小宫山贵史生前的房间,如此说道,红了眼眶。她散发出温柔婉约的气质。佑太郎对自己假冒身分感到羞愧极了,笨拙地致哀之后,匆匆告辞。
「那,委託人确定死亡了吧?」
听完佑太郎在办公桌前的报告,圭司确认地问。
「没错,我都上香了。」佑太郎点点头。
圭司把手伸向土拨鼠,佑太郎反射性地按住他的手:
「等一下,你要删掉那资料?」
「当然了。委託人要求删除这个资料夹。」
佑太郎按着圭司的手,绕过办公桌,探头看土拨鼠的萤幕。圭司準备要删除的,似乎是命名为「Dear」的资料夹。他想像不出里面会是什么。
「如果删掉,就无法复原了吗?」
「对。理论上也不是无法复原,但凭人类目前的科技技术,几乎不可能做到。」
「那,要不要看看资料夹里面是什么?既然都要删除,删除之前让我看一下好吗?」
「不行。我不会看,也不会给你看。」
圭司稍微抬手。佑太郎放开了他的手,却又立刻抓住:
「不不不,等一下,我觉得这东西好像很重要。贵史从小就生病,身体不太能活动,最近甚至几乎无法下床。可是他都很为家人着想,总是讲些笑话逗乐大家,是个个性很好、很有趣的家伙。这是贵史留下来的东西,我觉得一定不是什么色情影片,而是更重要的东西。我们看一下里面,如果觉得没问题,就交给贵史的家人怎么样?他的大嫂一定也会很开心。」
圭司想了一下,冷哼一声,手又抬了起来。佑太郎放开圭司的手,以为他要查看资料夹内容,没想到圭司毫不犹豫地把资料夹给删除了。
「啊!」佑太郎惊叫。
「这是我们的工作。委託人付了钱,我们也收了钱。」
小宫山贵史希望删除这些东西。即使明白,心里还是无法接受。资料消失的那一瞬间,感觉好像连小宫山贵史也从这个世界消失无蹤了。
佑太郎这么说,圭司一脸奇异地回视他:
「什么消失,委託人早就死了。」
不是这样的。无法好好地表达出想法,令佑太郎焦急不已,圭司就像告诫小孩子似地一字一句说道:
「我不知道那些资料是什么。但是委託人就是相信自己死后,这些资料会被删除,才能将这些资料留到最后。我不能辜负委託人的信赖。」
听到这话,佑太郎无从反驳。但当时无法释然的感觉,如今依旧无法消化,沉澱在佑太郎的心底。
「你要失望了,很年轻。」
一直默默操作土拨鼠的圭司总算抬头,把萤幕转向佑太郎。是网站的委託画面。
「委託人叫新村拓海,二十八岁。」
案件大部分都是透过「dele.LIFE」的官网直接委託,新村拓海也是上个月从网站申请的。画面上显示姓名、出生年月日、连络电子信箱和手机号码。付款方式仅有信用卡一种,因此难以假冒姓名。
「他指定当电脑和智慧型手机两边都超过四十八小时没有操作时,就删除某个资料夹。」
信用卡扣款完毕,契约成立后,委託人便会从网站下载圭司製作的应用程式至指定电脑及智慧型手机等装置,并且启动。应用程式会常驻在这些装置里,与「dele.LIFE」的伺服器保持通讯。装置无人操作超过委託人设定的时间时,伺服器便会做出反应,唤醒土拨鼠。
「电脑的资料可以删除,但智慧型手机没有开机,所以无法删除。大概是没电了。」
「嗯?没电就不能删除吗?不能用这台电脑像平常那样按几个键操作吗?」
刚进事务所时,佑太郎也尽量对所长使用敬语,但一不小心就会变回平常的说话语气。他本来以为会受责备,却从来没有。现在也是,圭司对佑太郎的说话口气似乎完全不以为意。
「不行。没有开机的数位装置,只是个物体。」
好奇怪的说法。那有开机的数位装置是什么?虽然想问问看,但佑太郎打消了念头。感觉会发展成自己听不懂的内容。
「那要怎么办?」佑太郎问。
「找到手机充电,然后开机。」
「找到手机……啊,我去吗?」
圭司用反问「其他还有谁?」的眼神仰望佑太郎。
「说的也是。」佑太郎笑道,然后问:「啊,可是这个人真的死掉了吗?」
土拨鼠醒来,接下来圭司首先会做的,是确定委託人已经死亡。因为委託人有可能因为某些意外事故,超过自己设定的时间无法操作指定装置。委託人真的过世了吗?圭司第一个要确定的就是这件事。
「应该是死了。」
圭司伸手操作触控板。浏览器启动,出现新闻页面。报导中说,昨天凌晨时分,荒川区的河岸发现一具以毯子包裹的男性尸体。尸体身分经查明为新村拓海,二十八岁,居住在板桥区,无业。身上有两处刺伤,警方朝杀人弃尸案展开调查。
读完简短的报导,佑太郎将视线移回圭司:
「这是委託人吗?那手机是在警方手上吗?」
「警方没有扣押手机。应该不在遗体附近。」
「你怎么知道?」
「如果留在遗体身上,警方为了办案,应该会查看里面的资料。遗体是在昨天凌晨发现的,距离现在还不到四十八小时。如果遗体被发现后,手机有人操作过,土拨鼠就不会收到讯号。」
「啊,原来如此。」
「时机这么巧,应该不可能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你去确定一下是否真的是委託人吧。确定之后,找到手机开机。只要开机一下,立刻就可以从这里删除。」
「咦?要删除吗?可是这是──喏,警方在查案耶,不用协助吗?这应该是杀人命案吧?」
「我们以委託人的要求为第一优先。」
「不会有点糟糕吗?这样不算是灭证还是这类犯罪吗?我可不能被警察抓走。」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家里有猫啊。我没回去的话,小玉先生会饿死的。」
「小玉先生?」
「玉三郎先生。它最近脚跟眼睛有点不太好。」
圭司直盯着佑太郎,就像在忖度他说的意思,接着放弃努力似地叹了口气:
「就算我们协助警方,委託人也无从抗议,所以我们要为委託人行动。如果警方对此有意见,我们洗耳恭听就是了。」
「警方只会有意见喔?不会抓人吗?」
「放心,咱们有还过得去的律师。」
圭司说,指指天花板。这栋大楼的楼上有家律师事务所,「dele.LIFE」与那家律师事务所间有业务合作,也明确地公布在两家公司的官网上,这也成了「dele.LIFE」的信用担保。那家律师事务所「坂上法律事务所」的所长,是圭司的姊姊坂上舞。
「啊,律师啊。还过得去的。这样喔。」
公司位在光鲜亮丽的大楼里,而且和律师事务所合作。但体面的公司,执行的不一定就是体面的业务。再说,如果是如假包换的正派工作,根本不会僱用自己这种人。想到这里,佑太郎放弃争辩。
「那,委託人住哪?」
「笔电有网购纪录。是这个吧。」
圭司在土拨鼠的萤幕叫出板桥区开头的住址。
「也有社群网站的帐户,我把照片传到你的手机去。我会再查一下委託人的电脑,如果有派得上用场的资料再传给你。你儘快找到委託人的手机吧。」
圭司赶人似地挥挥手,改变轮椅的方向,转向土拨鼠之外三台并排的萤幕。从那熟练的动作来看,他已经坐轮椅很久了,但正确的时间是多久、原因是什么,佑太郎一无所知。不过他明白这就是他会被僱用的理由。
『你要替我做我不做的事。』
上班第一天,圭司这么对佑太郎说。佑太郎问那是什么事,圭司答道:
『跑腿。』
圭司一脸讶异地看着杵在办公桌前的佑太郎:
「怎么了?」
「啊,我走了。嗯,我去去就回。」
佑太郎挪动双腿,离开事务所。
新村拓海的住处,是距离地下铁车站步行约十五分钟的住宅区公寓。因为是命案死者的家,佑太郎猜想或许会有记者或警察,结果完全没有。如果是名人或孩童也就罢了,二十几岁的无业青年遭人刺杀,用毯子包裹弃尸在河边,光是这样,似乎无法引起世人的关注。
佑太郎在公寓前查看了一下手机,圭司传来了新村拓海的新资料。从最近的电子邮件备份里,查出新村拓海应徵了几家公司的徵才,并向其中一家送出简单的履历。履历上说他是茨城人,从当地高中毕业,本来在中古车行工作,但二十一岁来到东京,在几家餐饮店来来去去,两年前辞掉最后一个职场。他还在餐厅工作的四年前,曾经玩过社群网站,但申请帐号后只更新了两次,就丢着不管,因此难以从那里得知他的近况。
佑太郎重新端详照片。是遗留在社群网站上、二十四岁的新村拓海。一头短髮染成褐色,耳朵上戴着银色的大耳环,摆出炫耀右手腕刺青的姿势。
从照片和履历来看,应该是个甚至无法在一个地方稳定下来的懒散小混混,但佑太郎并不这么想。
新村拓海投出职历停留在两年前的履历,这个事实显示出他已经豁出去了,还是太天真了?不管怎么样,新村拓海想要好好地找份工作。他来到东京已经七年了,却无法扎根,一直在挣扎吧。往后他也有可能遇到好人、碰到好事,过着普通的人生。然而还没等到时来运转,他就遭人刺杀了。虽然不知道新村拓海没有工作的这两年都在做些什么,但佑太郎猜得出他在什么样的环境。在洁白的社会里,运气好和不好的人,区别并不明显;然而愈是灰暗的社会,两者的不同愈是泾渭分明。新村拓海就是处在这样的灰暗社会里,而他又是个运气不好的人。
佑太郎收起手机,拜访公寓一楼的新村拓海住处。他猜想八成没人,一边按铃,一边查看钥匙孔的形状,然而意外地屋内有人应答。开门的是个年纪与佑太郎相仿的女人。
「啊,这里是新村拓海的住处吗?」
「是啊。」
对方只应了这么一句,从开了一条缝的门内观察了佑太郎一阵子。看起来才刚睡醒。
「你是谁?记者什么的吗?」
瞬间佑太郎想要顺水推舟冒充记者,但立刻转念,觉得不管是报社还是杂誌社,都不可能有这种德行的记者。T恤、牛仔裤、运动鞋,外面套的是旧夹克。
「啊,我是拓海学长的学弟,我叫真柴佑太郎,拓海学长没有跟你提过我吗?」
自称学长会引起戒心,自称朋友又太强势、假惺惺。佑太郎自以为冒充了一个最安全的身分,但对方没有画的淡眉皱了起来:
「学弟?什么学弟?工作上的吗?」
「工作?不是,是国中学弟。在茨城的。最近我们碰巧在这边遇到,交换了一下连络方式。」
对方眉心的皱纹消失了。
「你等一下。」
她先把门关上,很快地趿上拖鞋,开门出来。她把门关上,站在门前,丰满的胸部把宽鬆的线衫顶得老高。佑太郎拉住快要飘向乳沟的视线,行礼说「你好」,掩饰过去。「你好。」她回道,自称高木由美,是新村拓海的女友,两人同居。
「拓海学长国中的时候超照顾我的。我那时候很嚣张,被一些学长盯上,都是拓海学长罩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