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台座只有佑太郎一个人。他回看后方墙上的钟。中午十二点十五分。转回来的时候,拉麵正从吧台另一头递过来。
「酱油拉麵好了。」
「啊,谢谢。」
打开免洗筷夹起麵条,呼呼吹气,吸起麵条。这段期间,老闆在吧台里交抱手臂,面朝前方。虽然不是在看自己,但教人局促难安。佑太郎若无其事地左右转头看店里,转向右边的时候,顺便望向玻璃门外往来的行人。新宿的中华料理店「夕乐」彷佛设下了坚不可摧的结界,现在应该是中午的热门时段,店里却只有他一个客人,门外的路上熙来攘往,却没有半个新的客人要进门的样子。佑太郎转回正面,吸了一口面,顺便啜了一口汤。
不难吃,佑太郎想。这如果是街上只有一家的中华料理店,也许他一个月会来光顾个两回。不过这里是东京首屈一指的闹区,每五分钟路程就能看到另一家中华料理店,确实似乎没有理由特地光临这家店。如果老闆是个年轻帅哥,或是有穿旗袍的美女店员,或许又另当别论。
佑太郎抬头,不小心和正注视着他、面孔犷悍又蓄着鬍渣的老闆四目相接了。老闆似乎只是在发獃,对望之后,露出尴尬的表情。佑太郎微笑,说「很好吃」,老闆犷悍的脸上浮现苦笑:
「小哥,你之前来过吗?」
「没有,今天第一次来。」
「这样啊。」老闆点点头,手放在嘴边,像是在抚摸鬍渣。佑太郎等着,以为对方会解释为什么这么问,但老闆没有开口。
「为什么这么问?」佑太郎主动问道。
「嗯?啊,没有啦,这家店以前是我跟我爸一起在做,面是我爸负责的。」
「啊,这样啊。」
「一堆客人都是特地来吃我爸的拉麵的。中午时段的话,起码要排队十分钟。」
「咦,这么厉害。」
「我爸的拉麵非常好吃。」
老闆望着玻璃门外的马路,眯起眼睛。
「这拉麵也很好吃啊。」
佑太郎豪迈地吸了一串面。
「小哥,这要不是客套话,就是你没吃过好东西。」
佑太郎的目光移回老闆身上,老闆笑道:
「这拉麵跟我爸煮的是天差地远。小哥,要是你早三个月上门,就可以吃到我爸的拉麵了。」
「你爸怎么了?」
「三个月前突然在店里倒下了。虽然状况不太好,但他还是努力撑着,不过前天走了。今天守灵,明天办葬礼。」
「今天……咦?那你待在这里可以吗?」
「只有中午啦。我觉得起码为客人中午开个店,也算是安慰我爸在天之灵,不过太好笑了呢。根本没有客人上门,只有小哥一个。我爸一不做了,客人马上不来了。」
「这样啊……」佑太郎口中含糊地说。
「啊,抱歉抱歉,怎么跟客人讲这些呢?都是因为小哥人太好聊了。平常我是不会跟客人閑聊的。啊,你要吃韭菜炒猪肝吗?快炒的话,我的手艺也不赖。我请客。」
「多谢招待。」佑太郎行礼说,老闆笑着应了一声,拿起中华炒锅。
位于地下的事务所照不到阳光,也听不到外头的喧嚣。但这里与其说是被结界封闭,倒不如说本身就是异界。无机质的混凝土墙、高耸的天花板、数台电脑。异界之王就镇坐在电脑萤幕前。
「那,委託人确定已经死了?」
圭司坐在轮椅上问。
「儿子都这么说了,确定死了啦。」佑太郎点点头。「那要删掉吗?」
「这是委託人的要求。既然确认死亡了,当然要删掉。」
佑太郎还来不及制止,圭司已经操作土拨鼠,从委託人的电脑删除了档案。
「啊……」佑太郎叹气。
「干嘛?」圭司望向佑太郎。
「搞不好那是『夕乐』引以为傲的酱油拉麵师傅的汤头秘方呢。如果真是那样,现在这一瞬间,我已经确定一辈子都吃不到那传说中的酱油拉麵了。不只是我,全世界再也没有人吃得到了。这么一想,难道你不会心痛吗?不觉得凄凉吗?不会捶心肝流泪吗?」
「你离我远一点。你刚吃过韭菜炒猪肝对吧?什么传说中的拉麵,你今天才第一次去那家店吧?」
佑太郎用手掩住嘴巴,吹气确定口中的气味。有刚才吃的韭菜炒猪肝的味道。
「喔,韭菜炒猪肝还不赖。只要那味道平淡无奇的拉麵再改善一些,生意应该会不错。啊啊,刚才的资料夹,真的不是汤头秘方吗?」
「我哪知道?」
「可是那样的话,师傅怎么会委託删除呢?因为怕自己忘记,存在电脑里,可是不想告诉儿子吗?有够坏心眼的。」
「没人知道啦。」
「他们看起来感情不差啊。儿子景仰父亲,但父亲讨厌儿子吗?有这样的父子关係吗?」
「我不晓得,不过,」圭司叹气说。「假设刚才的资料夹里装的是汤头秘方,有没有这个可能性?每到中午,店里就有一堆客人蜂拥而至,来吃死去的父亲的拉麵,却没有人要点儿子引以为傲的快炒料理。这家店全靠父亲留下的秘方在支撑,父亲只是每天照着那秘方,默默地煮拉麵。父亲的面应该也成了那家店的传统吧。但是父亲认为这样下去,会毁了儿子身为厨师的可能性。」
「噢噢!」佑太郎惊叫,伸手指住圭司。「噢噢!噢噢!一定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不愧是所长,太精闢的分析了。哎呀,太精闢了。」
「不是精闢肤浅的问题,我就说我不知道了。委託人生前在想什么,反正我们不可能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不必去在乎,只要删掉档案就是了。因为我们唯一清楚的,就只有这是委託人的希望。」
「咦?那比方说,有个超级天才的小说家,委託你把写到一半的小说删掉。因为他无法忍受未完成的作品在死后被公诸于世。可是他也打算如果完成,就向世人发表。然而就在作品完成的那一刻,小说家死掉了。」
「死得未免太巧了吧?」
「是成就感让他鬆懈下来了吧。」
「有人会因为鬆懈就死掉吗?」
「反正那个小说家死掉了啦。这种情况,老大会怎么做?小说已经完成了,委託人希望把它公诸于世,全世界有上百万名的粉丝期待看到作家的新作品,而且那是一部旷世鉅作。即使如此,如果照着老大刚才的话去做,那部小说就会从世上消失了。别说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甚至没有人知道它已经完成,就这样消失不见了。你觉得这样好吗?」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那是那部作品的宿命。」
「不觉得可惜吗?不觉得对全人类来说,这是个滔天大罪吗?」
「如果知道,就会觉得可惜,也会感到罪恶。所以只要不知道就没事了。」
「遇上困难的问题,就当做没看到,这样的态度不太可取吧?不觉得这种解决方法很幼稚吗?」
正当佑太郎这么问,土拨鼠醒了。圭司把土拨鼠拉过去,看向萤幕,手伸向触控板。一旦进入这种状态,问他什么都不会搭理。
佑太郎无事可做,走近掉在房间角落的足球。他用右脚底把足球勾过来,两脚夹住踢起来,接着只用左脚背开始轻轻挑球。当他挑球超过三百下时,听见圭司似乎整理好资料了。最后佑太郎把球踢到脸的高度,以胸膛接住。这时他才发现足球上写了几个小字:
to K
既然球在这间事务所,那么「K」应该就是圭司(Keishi),但球上没有「from」,不知道是谁送的。佑太郎再次检查球身,发现球并不怎么老旧。这表示没有署名的某人,送了一颗足球给不可能踢球的圭司。如果是出于恶意或挖苦,圭司应该不会把它留在身边。那么,这份礼物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涵义?
佑太郎看圭司。圭司正把土拨鼠的萤幕转向他:
「委託人安西达雄,七十六岁,曾在大型承包商大堂建设担任董事,后来甚至当到顾问。他是在一年前申请委託的。他本来是舞的客人,透过舞跟我们签约。」
佑太郎把球丢下,走近圭司的办公桌。
「舞小姐的?不愧是名流御用律师。」
「真麻烦。」圭司不悦地喃喃。
「为什么?」
「舞要求不光是确认死亡,还必须等到确认遗体火葬,才可以删除资料。她在介绍客户时,这么交代过我。」
「为什么?」
「法律禁止死后二十四小时以内火葬,理由是二十四小时以内,人还有可能复生。舞说既然如此,资料的删除应该也要比照办理,不准我在火葬结束前删掉资料。」
「噢,原来如此。不愧是舞小姐,有道理。」
「医师确认死亡后人又复活,这已经是医学不发达的古时候的事了,现在几乎不可能有这种情形。再说……」
「嗯?」
「这代表委託人希望随着自己的死从世上消失的资料,会被保留到火葬结束后。这实在……」
圭司摸着后颈,叹了口气。但他很快就振作精神,命令佑太郎:
「总之你确定一下委託人是否死亡。如果已经死亡,也看看是否已经火葬。说词随便你发挥。这是安西的住家电话,这是手机。」
佑太郎取出手机。
「呃,他是大堂建设的顾问吗?」佑太郎向圭司确定后,打到安西的住家。很快就有人接电话了。「啊,您好,我叫真柴佑太郎。请问是安西先生府上吗?我在大堂建设工作的时候,安西顾问非常关照我,这次呃……因为我要结婚了,务必想要邀请安西顾问参加……啊,咦?咦咦?什么时候的事?……啊……这样啊,因为生病。我完全不知道,真是太失礼了。请节哀顺变。守灵是……是,好……我知道了。我想向他道别……是,很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好的,再见。」
佑太郎以肃穆的声音和表情挂了电话。圭司用表情问他结果。
「说是今早过世的。一直在接受抗癌治疗,但上个月住院,今早终于不治。」
「这样。谁接的电话?」
「他儿子。他说后天守灵,大后天告别式。」
圭司板起脸孔:
「大后天以前都没办法删除资料吗?」
圭司拿起手机。对方很快就接听了,圭司开口:
「现在方便吗?」
似乎是打给舞。圭司报告舞介绍的安西过世的消息后,告知守灵和葬礼的时间。
「嗯,我知道,火葬以后才会删除。咦?」
圭司抬头,问在办公桌前待命的佑太郎:
「你有丧服吗?」
「丧服?嗯,有。」
「那你换上丧服,去参加后天的守灵或大后天的丧礼。」
「咦?」
「当我的代理人。奠仪事务所会出,你可以开事务所的车去。」
圭司对佑太郎说完,立刻又对手机说:
「反正不管是我还是这家伙,对方都没见过。再说如果我去,有些殡葬会场无障碍空间做得不好,反而会麻烦人家。」
舞似乎接受了这番说词。圭司接着再说了几句话,挂断电话。
「那,交给你了。」圭司对佑太郎说。
丧服充满了防虫剂的臭味。佑太郎想起上一次穿丧服的事。那是祖母的丧礼,丧主是佑太郎。原本应该由佑太郎的父亲担任丧主才对,但祖母不允许。她生前强烈主张,说她死后这个家就是佑太郎的了,那么自己的丧礼应该由佑太郎担任丧主才对。祖母甚至写在遗嘱里,因此父亲也无从反对。佑太郎担任丧主的葬礼上,父亲和父亲现在的家人也来参加了。母亲现在的家人没有来,但母亲来了。佑太郎悟出,祖母八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指名自己当丧主的。如果父亲担任丧主,父亲现在的家人就会帮忙筹备丧礼,而母亲不能参加,佑太郎也无处容身。祖母是为了他而在最后给了他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机会。
『辛苦你了。』父亲说。『往后你要怎么办?』母亲问。佑太郎对双方都回答:『我没问题的。』这是三人最后一次见面。
与祖母冷清的丧礼相比,安西达雄的丧礼隆重盛大。大型殡葬会馆广阔的会场上搭起鲜花点缀的豪华祭坛,弔客络绎不绝。
守灵的上香仪式已经开始一阵子了。佑太郎在会场后面等着上香。
祭坛上挂着安西达雄的遗照。遗照面露温和的微笑,但眼神感觉意志坚定。这个人到底要求删去什么样的资料?佑太郎想像起来。想要留到死前一刻,但希望死后删得一乾二净的东西。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与情色有关的东西。佑太郎不太能想像七旬男子的性慾。他望向家属席。丧主是儿子,没见到遗孀。他听舞说安西夫人比委託人早两年离世。舞好像要和事务所的职员参加明天的丧礼,今天的守灵没来。佑太郎想,既然没有另一半,应该也不需要大费周章委託别人删除色情内容吧。既然如此,会是什么样的东西?其实不为人知地狂热支持的偶像影音内容?其实私底下创作的浪漫诗句?其实偷偷列出来的「总有一天想宰掉的人的名单」?他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却没想到半样真有可能的内容。
终于轮到他上香了。他在殡葬人员催促下起身排队。上香台有三座,队伍也有三排。佑太郎站在左排。他一边排队,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上香客。佑太郎那一排的烧香台正轮到一名娇小的女子。她向家属席行礼,再朝着遗照一礼,就要捻起抹香(注1)时,忽然一个重心不稳,跪到地上。
由于事发突然,附近的上香客和家属座的家属一时都没人反应过来。佑太郎离开队伍跑过去。
「你还好吗?」
他小声问着,扶住女子的肩膀。女子想要自己站起来,却没办法,挨在佑太郎身上,喃喃着「对不起」,扶住额头。看上去三十多岁。
「出去透透气吧。你能走吗?」
女子点点头。佑太郎向周围点点头说「没事」,带着女子离开守灵会场。他扶着女人的肩,把她带去休息室。休息室里没有人。他让女子在沙发坐下,蹲跪在前面问:
「要不要喝点什么?」
女子无力地垂着头,扶额摇了摇头说:
「不用,可以请你叫儿子、叫丧主过来吗?」
她深深地叹着气说。从她的口气,佑太郎发现她好像把自己误以为是殡葬会馆人员了。但现在这气氛似乎也不好订正。
「呃,现在还在上香,不方便请丧主离席……」
佑太郎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像殡葬人员。
「就是这样才好。」
她抬头,稍微正襟危坐。
「能跟他单独说话,也只有现在这个机会了。」
「呃,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故人的妻子,但他儿子不知道这件事。」
佑太郎一头雾水,又问了一样的问题:
「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要说明这件事,可以麻烦你设法请故人的儿子过来吗?瞒着他的家人,请他一个人过来。我想这也是为了对方好。」
她说完又垂下头去,按住额头,就好像该说的话全说完了。佑太郎暧昧地应了声「喔」,留下女人离开休息室,立刻打电话给圭司。幸好圭司马上接听了。佑太郎说明状况,圭司发出呻吟:
『是看到安西死了,情妇信口开河,还是真的结婚了?』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