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去村的村民大部分都很温和,位在最深山的神去地区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哪啊哪啊」是村民的口头禅,这并不是在对别人打招呼,也不是随口敷衍一声「哪啊哪啊」,而是带有「慢慢来嘛」、「先别急」的意思。久而久之,他们用于各种场合,甚至表达「真是悠閑舒服的好天气」时,也只要用「哪啊哪啊」这四个字就可以了。
村民有时候会站在路上聊天。
「哪啊哪啊哪。」(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对啊哪。」(对啊。)
「妳家那个又去跑山了吗?」(妳老公已经去山上工作了吗?)
「今日就在近处,他原本说早上就去哪啊哪啊,但这时候还在哪啊哪啊,我想用扫除机哪啊。」(今天就在附近的山上,他原本说早上去慢慢工作,但现在还赖在家里发懒,我想吸地也没办法,真伤脑筋。)
一开始,我就像鸭子听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神去村位在三重县中西部,靠近奈良县交界,村民说话都带着关西腔,语尾都会加一个「哪」,这应该也是让村民的言行举止放慢步调的原因。
「你的肚子不痛了哪?」
「嗯。」
「我想你是吃撑了哪。」
「我想也是哪。」
听到他们这样的对话,真的会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软下来了。
当然,再怎么温和的人,偶尔也会有激动的时候,这时候,在语助词的「哪」之前,就会再加一个「呢」。
「我不是说了,一年级的学生要有大人在旁边时才能去河里玩呢哪!下次再让我看到,我可是会(真的)发飙呢哪!小心河童会来偷拔你们的屁眼蛋呢哪!」
我曾经目睹直纪痛斥小学生,因为神去话的语助词有很多听起来像「哪」的音,所以即使骂人的时候,也有一种不痛不痒的悠哉。至于直纪是何方神圣,我自然会说清楚。
不过,用「河童」来吓小鬼会不会太猛了?屁眼蛋又是什么?我屁股上课没长这种东西。小鬼终究是个小鬼,照样吓得屁滚尿流,哭着嚷嚷:「河童好可怕,我不喜欢。我以后不敢了,原谅我哪。」会不会太单纯了?简直就是日本民间传说的世界。
我离开从小长大的横滨,住在神去村的神去地区差不多快一年了。突然想要把这一年所发生的事记录下来,神去的生活在我眼中实在太稀奇了,尤其村民更古怪。他们看似温和,却会默默地做出一些破坏性的举动。
虽然我不知道往后在这里的生活是否顺利,总之,我决定动笔写写看,与喜家那台积满灰尘的电脑接上电源后还可以使用,只可惜没接网路。与喜家用的是黑色转盘电话(我来到神去村后第一次看到实物),而且,所有的房间都没有网路线的接座,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买电脑。是基于好奇心吗?一定是买回来之后,觉得看说明书太麻烦,就把电脑摆在一旁了。
至于与喜又是哪号人物,我有机会再跟各位解释。
虽然我没写过长篇大论的文章,但记录这段生活,可以让我的心哪啊哪啊(平静)下来,也可以整理自己的思绪。冬季期间,工作不会太忙,有很多时间可以写作。
神去的村民之所以重视「哪啊哪啊」,应该是基于大部分人都从事以一百年为单位循环发展的林业工作,加上晚上没有任何娱乐,天暗之后,只能早早上床睡觉这两个理由。即使再怎么匆忙,树木也不会加速成长,所以,大家都吃饱睡饱,明天继续过哪啊哪啊的日子。几乎每个人都抱着这样的态度。
这一阵子,我说话时,也很自然地加上「哪」的音,但我的神去话功力还很差,无法顺利把他们的对话记下来,只能请各位在阅读这本书时记住,神去的村民满口都是神去话。
实际上,我无意分享这份稿子。但我会假装有读者在读而写下去,所以「各位切记神去的村民一开口都是神去话」,这听起来不是挺像一回事的吗?……算了,好像没什么了不起。
总之,我打算随心所欲地把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写下来,请各位也带着轻鬆的心情读下去。哪里来的各位啊,嘿嘿。
我原本打算高中毕业后,靠打工自力更生。
我的课业成绩不理想,对读书也没有兴趣,所以无论父母和老师都从来没有劝我:「先读大学,再来考虑其他的事」,但我也无意进哪家公司,过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想到年纪轻轻,人生就这么决定了,心情其实超闷的。
在高中毕业典礼这天之前,我一直在便利商店打工,日复一日地过着胸无大志的生活。我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好好找一份工作,未来堪虑,周围的人也都耳提面命地警告我,但我对几十年后的「将来」完全没有真实感。所以,我决定不去思考,不必自寻烦恼。当然,我并没有想做的事,也不认为能够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我只知道这件事,因此,我原以为毕业典礼之后,仍然会日复一日地过这种乏善可陈的生活。
没想到参加完毕业典礼,一回到教室,班导阿熊(熊谷老师)就对我说:
「喂,平野,老师帮你安排了工作。」
我从来没托他帮我找工作,所以「啊?」了一声。阿熊却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不是和你开玩笑。」
没想到真的不是开玩笑。
我被阿熊一路拖着拉回家,老妈早就将她自己的东西全都搬进我的房间里,包括她邮购买回来之后完全没有用过的健身器材,现在全在我的房间里。
「你的换洗衣服和日用品已经寄去神去村了,你要乖乖听村民的话,好好工作。对了,这是你爸给你的。」
神去村是什么地方?老妈拿出一个白色信封,说是已经出门上班的老爸给我的,接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要把我赶出家门。信封上写着「程仪」,里面装了三万圆。三万圆能干什么啊!
「别开玩笑了!」我大声咆哮,「太不讲道理了,为什么突然赶我走!」
「『只有月亮没有安息』,」老妈翻开手上的笔记本念了起来,「『从窗户窥视着我的心』。」
这是《本大爷诗集》!我发出无声的吶喊,跳了起来。干!我藏在书桌的抽屉里,老妈居然未经我同意,就擅自偷看!
「还给我!」
「不要。如果你不想我把这些内容影印发给你班上的同学看,就给我乖乖去神去村。」
没血没泪的魔鬼老妈居然对正值多愁善感青春期的儿子下这种毒手。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会火冒三丈。
「有意思,原来只有月亮没有安息呢。」阿熊笑了起来,「别担心,老师也不会告诉别人。」
人类赶快毁灭吧!这下子被老妈的阴谋暗算的我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家了。
老爸减薪后,老妈希望我赶快独立。屋漏偏逢连夜雨,住在附近的大哥、大嫂刚好生了孩子,老妈一看到长孙就眉开眼笑,根本不管我的死活。老爸向来都是妻管严,我猜想他被赶出家门的日子也不远了。
阿熊送我到新横滨车站,推我上新干线,在便条上写了去神去村的方法,然后塞到我手上说:
「你一年都不能回来,保重身体,好好乾活。」
后来我才知道,家里瞒着我申请了「绿色僱用」,这个制度会让愿意从事林业工作者,获得国家补助款。这基本上是国家支助重新僱用移居者和返乡者的制度,像我这种刚毕业的年轻人能够获选可说是例外中的例外。可见林业界的人手严重不足,居然核准了我这种例外。
只要林业工会或林业公司愿意招收培训生,每收一位培训生,国家会在第一年支付给他们三百万日圆补助款。当然,因为尚需要支付对林务一无所知的培训生生活费用,以及指导人员的人事费用、机材费,三百万其实并不足够。
但在年轻人口越来越少的山村,村民看到终于有人愿意投入林业时,他们都会竭诚欢迎,热心指导。面对三百万补助款和村民的善意、热忱,我根本不好意思说出「我还是对林业没有兴趣」这种话,简直就是成了瓮中之鳖。
我在名古屋下了新干线,换了近铁线来到松坂,然后又搭了从来没有听过的地方线摇晃了半天,一路驶向深山。我仍然没搞清楚状况,连哄带骗地被赶出了家门,既无助,又懊恼,更寂寞,但我还是抱着轻鬆的心情,先到便条上所写的地址再说。我当成是趟旅行。
路途间,我用手机和朋友互传简讯,打发时间。
「阿熊突然要我去一个叫神去村的地方。」
「真的假的!?哇噻,会不会太酷了。」
不久之后,手机显示「无讯号」,收不到讯号!有没有搞错啊!这里真的是日本吗?我只好放弃传简讯,欣赏窗外风景。
地方线的列车只有一节车厢,也没有导电架,更没有输电线。我元本以为是电车,看起来又像公车,但却是在轨道上行驶。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了,车上没有车掌,乘客下车时,由司机负责收票。包括我在内,从头到尾只有四个乘客,最后只剩下一个大口吃着橘子的老太太。那个老太太也在我的前一站摇摇晃晃踉跄地下了车。
分不清是公车还是电车的地方线,沿着溪畔的山腹行进,越往上游的方向前进,河水越清澈。我第一次看到这么乾净的溪流。山景渐渐现于眼前,几乎难以察觉自己身在山中。
搭电车在群山中穿梭,所看到的景象和在森林中行驶的感觉差不多。
山上积着薄雪,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杉树。事实上,其中混杂了不少桧树,只是那时候我还无法分辨杉树和桧树。
天气变暖时,住在这一带的人会深受花粉症之苦吧。
我还在事不关己地为别人操心时,很快就到了终点站。那是一个无人小站,一踏上月台,潮湿且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放眼望去,没有任何民宅。层层的群山轮廓也隐入黑暗中。
现在是什么状况?我杵在老旧的车站外,远处一辆白色小货车一路闪着车头灯,沿着山路开下来,停在我面前。从驾驶座走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我吓了一跳,因为他一头短髮染成刺眼的金色,看起来很像黑道小混混。
「你就是平野勇气吗?」
「是的。」
「你有手机吗?」
「有啊。」
我刚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就被他抢了过去。
「喂!」
我差一点就抢到了,但他的动作还是快一步。他拆下手机的电池丢进了树丛,电池似乎掉进了水里,传来一声「噗嗵」的水声。
「你干嘛!」
「哪啊哪啊,反正这里收不到信号,留着也没用。」
这是犯罪吧。我火冒三丈,这个满脸奸笑、来历不明的男人太可怕了,我转身走回车站。我才不要留在这种鬼地方,我要回去。
但是,已经没有电车回松坂了。末班车是下午七点二十五分,有没有搞错啊?我无可奈何地走出车站,那个男人还在原地。
「上车。」他把变轻的手机还给我,「别慢吞吞的,行李呢?」
我只带了一个装了换洗衣服的行李袋,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把行李袋丢上小货车的车斗,对我努了努下巴。他年纪大约三十岁上下,浑身肌肉结实,而且动作也很敏捷。况且,从他可以忽然把别人的手机电池丢掉的兇恶程度来看,反抗他显然不是好办法。
无论如何,在明天早上之前,我都无法离开这里。我才不想睡在深山的车站里喂野狗。我豁出去了,坐上了小货车的副驾驶座。
「我叫饭田与喜。」
他自我介绍,沿途也只说了这句话。
小货车沿着玩去的山径继续向山里行驶了一个小时左右。随着海拔升高,我的耳朵也嗡嗡作响。他开车很粗暴,每次转弯,我的身体就被甩得东倒西歪,害得我有点晕车。
最后来到一栋像是集会所的建筑物前,我被赶下了车,行李也被丢下车。他开着小货车扬长而去,一个等着我的大叔请我进屋吃了火锅。
「山猪哪。」
大叔笑嘻嘻地说。他指的是山猪火锅。
大叔在值班室的两坪多大房间内为我铺好被子后也离开了,整栋建筑物只剩下我一个人,只听到河流的水声和风拂过山间树林的声音,四周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毛。我小心翼翼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向外眺望,外面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任何风景。虽然时序即将进入四月,却仍然寒意逼人,直透心骨。
走廊上有一个粉红色公用电话,我打了一通电话回家。
「啊哟,原来是勇气。你顺利到那里了吗?」
老妈的声音后传来婴儿的笑声。大哥、大嫂似乎在家里。
「嗯,刚才吃了山猪肉。」
「真好,妈妈从来没吃过。好吃吗?」
「嗯。我想知道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在这里做什么?」
我很想说,我想回去,但是我咬着牙,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做什么?当然是工作啦。」
「什么工作?」
「反正,你能找到工作就是老天有眼了,你就别再挑剔,努力工作吧。无论任何工作,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呢。」
「所以我到底要做什么工作?」
「啊呀呀,洗澡水烧好了。」
老妈顾左右而言他,然后就挂了电话。妈的,魔鬼老妈!居然也不清楚儿子做什么工作,就推我入火坑,一脚踢出家门。
我打开煤油暖炉,钻进了被窝。内心的不安和混乱让我超想哭,搞不好可能真的留下了一滴眼泪。
天亮之后,我搞清楚这里是林业工会。林业工会是什么?他们要雇我当事务员吗?我满脑子疑问,只知道,我要在这里接受培训二十天。
请我吃山猪火锅的大叔向我传授了「山林危险须知」、「林务专业术语」,我还学了如何使用链锯,但我整天挨骂。「腰更用力呢哪!」「手臂垂下来呢哪!」那时候,我终于明白将被送去林业的第一线工作。
林业?开什么玩笑,简直冏爆了。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地方线列车行驶的时段,大叔整天寸步不离盯着我,我虽然逮到三次机会试图逃脱,每次都被大叔发现,无法得逞,只好作罢。他抓着我的脖子,把我押回林业工会的事务所。大叔的手臂很粗,听说他曾经在山上把公山猪甩抛出去。
只能乖乖接受培训了,但我心里仍然静静等待机会逃脱出去。
「你可以去中村先生那里考各种证照哪,」大叔说,「加油哪。」
中村先生又是谁?他什么都没说。
在林业工会结束为期二十天的培训那一天,饭田与喜再度开小货车来接我。他开着小货车,载着我沿着河畔继续往上游的方向开。大叔站在林业工会那栋房子的门口,一直对我挥着手,好像要送我上战场。
因为整天都在练习链锯的使用方法,腰酸背痛,手上长了茧。我全身酸痛,走路时成了外八字。光是这段培训生活就让我体会到,我不适合林业工作,但也不敢恳求对方「让我回去吧」。眼前的情况也很难逃走,与喜坐在驾驶座上,一声不吭地握着方向盘。
林业公会事务所位于神去村内名为「中」的地区。与喜要开车载我去神去村最深处的「神去」地区,距离「中」将近三十分钟的车程。
神去地区是四面环山的小村落,几乎没有平坦的土地。神去河沿岸零零星星几十户人家,将近一百位村民,每户人家都在屋后的一片小田里种了供应全家人的蔬菜,还利用河畔仅有的平地开垦了水田。
这里的村民有一大半超过六十岁,附近只有一家卖日常生活用品的商店,这里没有邮局,也没有学校,如果想买邮票或是寄包裹,就要托前来送信的邮差代劳,必须去中地区才能寄宅急便,想要买随身用品时,也要翻越好几座山,前往名为「久居」的镇上。
这里什么都不方便。
与喜驶过一座小桥,把小火车停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去向东家打一下招呼嘿。」
东家?我正惊讶他居然会冒出这么老掉牙的称呼时,他已经走出庭院,头也不回地走向和缓的坡道,我慌忙追了上去。山上吹来跟冬天一样冷的寒风,路旁还留着少许积雪。沿途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这里的人口密度原本就很低,这时刻又刚好是中午。
东家的家「生长」在离河川有一小段距离的高地,背后靠山。这栋古老质实的日式传统房子的确适合用「生长」这个字来形容。宽敞无比的前院铺满大小相同的白色碎石,前院的角落放着一组用一整块木头製作的桌椅,桌子巨大到可以容纳很多人同时烤肉。好不容易走到玄关,那里也有两块巨大的门牌,其中一块写着「中村」,另一块写着「中村林业株式会社」。
这下我知道东家原来就是中村先生,看来我以后要在这里工作了。中村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有点害怕,但越害怕反而越想见识一下。于是,我乖乖地跟着与喜走了进去。
与喜没有按门铃,直接打开玄关的纸拉门。不知是否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一个年约五岁的男孩从昏暗的屋内跑了出来。他皮肤很白,一对骨碌碌的双眼,脸颊红通通的。男孩开心地张开双手叫着:
「与喜!」
与喜叫了一声「嗨,山太」,把男孩抱了起来。
「清一在吗?」
「在!」
与喜抱着名叫山太的男孩,跨过门槛,走进屋内。沿着昏暗的通道,来到宽敞的泥土地房间和厨房。我从来没看到过别人家的泥土地房间和厨房连在一起,忍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外露的粗大横樑已经老旧乌黑,天花板的部分似乎是储藏室,有一个木梯架在旁边。
山太趴在与喜的肩头好奇地看着正在观察老房子的我。当我们视线相遇时,大概是害羞,他把脸埋进了与喜的肩膀,但又立刻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着我。当我们再度四目相接时,山太笑了起来,我觉得他真可爱。
也许是为了防止寒气入侵,面向泥土地房间的和室木门是关着的,木门油黑髮亮。与喜单手打开了门,向和室内探进头问:
「喂,清一,新手来啰。」
「喔,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