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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夏天是熱情

作者:三浦紫苑 字数:5185 更新:2022-11-24 18:31:18

夏天的脚步渐渐近了,水的气味越来越浓。

不,也许是农田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带着滋润的厚实,让人忍不住想一直闻着。在镇上闻不到这种气味。那是清澈的水接触养分充足的泥土和鲜艳欲滴的绿意所产生的气味。

我在外檐廊上盘腿而坐,看着黑暗的天空。濛濛细雨已经停了,美树姐为我点的蚊香升起缕缕白烟。几乎没有风,眼睛和耳朵渐渐习惯了夜晚,即使在黑夜中,神去山的稜线也显得特别黑。草丛中和屋后的农田传来小动物的动静,蝗虫振着翅膀,野兔咀嚼着露水沾湿的新鲜叶子。

在神去村,野兽在住家附近出没造成的损失并不严重。由于深山是一片片浓密的森林,所以,除非是那一年严重欠收,猴子、鹿和山猪都不缺食物,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村里的农田找食物。所以,很少看到牠们出没的身影。

我在山上工作时,曾经多次感受到动物的动静。有时候杉叶掉落在安全帽上,我不解地暗想「怎么回事?」,抬头一看,发现树枝在摇,一个影子晃了一下,迅速窜走了。

「是调皮的小猴子在作弄你。」与喜笑着说,「你以前一定也像猴子一样爱捣蛋。」

我曾经看到地上有鹿粪,听说有人开车经过山上时,曾经遇到山猪。

基本上,人类和动物生活在各自的地盘,互不干扰。山上的资源很丰富,让人类和动物能够各据自己的地盘。至于那些不时入侵屋后农田的野兔,用繁奶奶的话来说:「都怪与喜做事不用大脑」。

兔子的警觉性很强,虽然牠们有时会在山上留下脚印,或是在草丛中露出白色的尾巴,但几乎很少会整个身体都曝露在人类面前。几年前,与喜在山坡上练习铲球时,在草丛中抓到了一只兔子。他真的是人类吗?他的运动神经和狩猎本能简直就像山猫。

与喜用木箱和铁网在庭院里做了一个兔子屋,喂兔子吃高丽菜和萝蔔叶子,把牠当宠物般疼爱,但对习惯自由生活的兔子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灾难。有一天早晨兔子趁与喜不注意,就逃之夭夭了。

「但牠似乎忘不了饲料的味道,」繁奶奶说,「从此之后,兔子就开始在村庄里出没。」

兔子呼朋引伴,偶尔会在农田里吃大餐,但神去村的村民在这种时候也贯彻了「哪啊哪啊」精神,并没有採取对策应变。

「如果这些兔子继续猖獗下去,到时候就要用网子把农田围起来。」

「是哪。」

他们悠閑地讨论几句,就没了下文。

「不可以把山上的动物带到人类居住的地方,山是山,人类是人类,别忘了是神明让我们进山,如果忘记这件事,会惹恼神去的神明呢哪。」

与喜被三郎老爹狠狠骂了一顿,从此不敢再养山上的动物。

与喜的兴趣是什么?我在外檐廊上思忖着。他似乎喜欢动物或是小孩子这种行为难以预料的小生命,但眼下只养了阿锯而已。在很少有娱乐活动的这个村庄,每天除了上山工作以外,根本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像与喜这种人居然能够忍受。对啦,正因为他忍受不了,所以才会偷偷跑去名张的酒店。

我不知道怎么消磨晚上的时间,即使看电视,频道也少得可怜。锉一下链锯的锯齿后,吃完晚餐到上床睡觉这段时间完全无事可做。好——无——聊!我想大叫,让整座山头响透我的迴音。好——无——聊——!

位在深山村庄的梅雨季真的会让人郁闷。湿答答,湿漉漉,湿淋淋,这里的湿气非比寻常。雾从四面八方的山上扑来,有一种渗进骨子里的寒意。洗好的衣服完全乾不了,只能把工作服和内衣裤晾在饭厅,用暖炉烘乾。在美树姐的胸罩下吃饭真是尴尬,繁奶奶的裤衩更是让我倒尽胃口。

神去村原本就因为四面环山,日照时间特别短,一旦进入梅雨季节,会让人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太阳的存在,阴阴郁郁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冬天的西伯利亚。

所以,我就待在外檐廊上发獃散心。这天晚上,讨厌的迷雾停留在神去河的河面上,没有入侵村内。视线良好,虽然天空被厚厚的雨云遮蔽了,但看到神去山久违的黑色稜线,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光着脚的脚尖突然有一种湿湿的感觉,抬头一看,发现阿锯把前腿趴在外檐廊上,正用鼻子顶着我的脚。

「喂,别闻我的脚啦。」

我缩起脚,摸了摸牠的头,阿锯喜孜孜地爬上外檐廊,坐在我的腿上,舔着我的脸。我抱着牠,搔着牠的背,牠拚命摇着尾巴,快把尾巴都摇断了。

这只狗既可爱,又聪明,和饲主与喜大不相同。

桥头传来小货车的引擎声,车头灯照在庭院的树木上。阿锯跳下外檐廊,跑向大门方向。小货车轻轻按了两、三次喇叭,缓缓驶入庭院。与喜走下驾驶座,绕到副驾驶座的方向,阿锯在他脚下跑来跑去。阿锯最喜欢的还是与喜,离我远去的温暖令我感到寂寞懊恼。

我叹了一口气。啊,我已经多久没有和女生说话了?我又不是出家当和尚,为什么生活变得这么清心寡欲?

其实我很清楚,这一阵子情绪低落不完全是因为梅雨的关係。自从赏樱那天之后,我满脑子都想着直纪,但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以免遭到调侃。

「你回来了。」

我甩开闷闷不乐的心情站了起来。与喜正把副驾驶座上的繁奶奶背了下来。

「喔,勇气,你来的正是时候,过来一下。」

与喜两只手都抱着繁奶奶,他背上的繁奶奶代替他向我招手。

「怎么了?」

「那边田里有萤火虫,这是今年第一次出现萤火虫。」

「喔?」

与喜背着繁奶奶,走回大门的方向。我赶紧跑回屋里,穿过饭厅,在泥土房间穿上橡胶拖鞋,对正在厨房洗东西的美树姐叫了一声:

「美树姐,好像有萤火虫,快来看。」

「萤火虫?」

我抓起面露惊讶的美树姐的手,顺手关了水龙头,冲出玄关。与喜站在家门口前的马路上等我们,阿锯也在一旁。

「咦?妳已经回来啦。」美树姐问,「奶奶,今天还好吗?」

「泡得很舒服。」

繁奶奶在与喜背上回答。繁奶奶很喜欢去久居的老人日间照护中心泡澡。

「对了,下地区的村田爷爷好像日子不多了,今天也没有来。」

「今年春天,他的身体还不错啊。」

「年纪大了,这也是没法(没办法)的事。我看不久就会办葬礼,妳先準备一下。」

「好哪。」

繁奶奶和美树姐的聊天之中分不清是充满杀气,还是贯彻勇于面对现实的务实态度。在面对事情发生时,如果没有「哪啊哪啊」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种心理準备和坚强,也许就无法再神去村生存。

「在这边。」

与喜说着,走向河边的农田。除了橘色的夜灯和从各家各户漏出的灯光以外,路上几乎黑漆漆的。沿着坡道稍微走了一小段,水气越来越浓,河水声更衬托出夜晚的静谧。

夜色实在太黑,我有点害怕起来,总觉得周围的山影好像要扑了过来,只闻其声的河流好像连同雾迎面而来。

「你们看。」

就在此时与喜伸出手指。我定睛一看,发现前方浮现出隐约的光亮。淡黄绿色的光点在水田上飞舞。

「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好美。」

美树姐语带沉醉地说。

「我第一次看到。」

我说。

「第一次!?」与喜似乎很惊讶,「不是今年第一次,是从小到大第一次?」

「对。」

萤火虫——在我从小长大的城市,完全不可能看到自然生长的萤火虫。

真是不可思议的昆虫。我把脸凑到停在附近水稻上的萤火虫前细细观察,萤火虫原来是屁股在发光,牠们发出淡淡的光芒后,会在短时间内变回小黑虫,化入夜色中,然后再度发光。

不同于火焰、电光、星星、月亮和太阳的光亮,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这种颜色和质感的光。轮廓模糊,难以想像触摸时的温度。似乎冷冰冰的,但又似乎会烫手。这种光时而漂浮,时而静止,在农田里闪亮,微微照亮了夜晚。

刚才的恐惧已经消失无蹤了。

「这一带的都是平家萤火虫。」与喜说,「接下来会越来越多,这就是恋爱的季节啊。」

我偷瞄着与喜,他一脸奸笑。我的心事似乎被他看穿了。他对这种事特别敏感。

「啊,谁家的电话响了,是我们家。」

美树姐快步走回家里。她简直是千里耳。我和与喜,还有与喜背上的繁奶奶不再继续观赏萤火虫,跟着走回家里。

「勇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问我。」

与喜紧追不捨地问,繁奶奶也竖起耳朵。

「我想知道你有什么兴趣爱好。」

「你别装傻呢哪。」

「我没装傻。这一阵子整天下雨,下班之后就没事可做。这种时候,你都干嘛?」

「这个嘛……」与喜目测着和美树姐之间的距离,低声说:「当然去找小姐玩啰。」

「原来你的兴趣是泡夜店。」他的回答虽一如我的预期,但还是让我惊讶,「名张的酒店吗?」

「卖木材时,顺道去名古屋玩。」

与喜「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繁奶奶骂了一句「我全都听到了」,打了他的头。

与喜消磨时间的方法完全不值得参考,我真正想打听的是直纪的来历,却不敢开口,所以还是一无所获。

「不过,你也越来越悠閑了。」与喜说。

也许吧。春天的时候,我根本无暇思考下班后要做什么就倒头昏睡了,体力特别好的我逐渐适应了在村庄的生活。

一个年轻人逐渐适应没杂誌看,也买不到衣服的环境真的好吗?起初这种想法让我有点不知无措,但久了就觉得无所谓,没有杂誌,衣服也「还好啊」,就好像当初我被迫来到神去村一样,如今我也没有足够的气魄反抗眼前的状况。不知道该说是怕麻烦,还是适应能力太强,总之,这样的结果无关好坏。

啊,言归正传。我,与喜和繁奶奶回到了瀰漫着潮湿空气的家时,美树姐刚好挂上电话。

「村田爷爷过世了。」

美树姐静静地告诉我们。

除了滂沱大雨的日子,山上的工作不会中断。即使是梅雨季节,我们这组也要每天上山工作。六月底以前的主要工作就是割草。随着气温逐渐上升,再加上雨量充沛,山上的杂草生长速度惊人。尤其是春天栽植了树苗的西山山腰,更是满地杂草。如果不及时割草,杉树会输给杂草,无法顺利生长。

所以,在杉林长到一定程度时,每年的六月和八月就要割草。再高一点的杉林,每年只要八月割一次草。虽说只要割一次……,总之,光是想像一下,一年至少要走遍所有的山头割一次草,就觉得永无止尽。林业工作真的很费功夫,收益却不高,才会成为「夕阳产业」,但如果不养护山林,林况会越来越糟。这是一份需要热情才能胜任的工作。

「大都市的人都以为种树就是环保。」

岩叔说。花粉症的季节已经结束,所以他乐呵呵地爬上西山,虽然天空仍然下着濛濛细雨,路很不好走,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大家都说森林会增加氧气量,但树也有生命,会呼吸,当然也会释放二氧化碳。」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很有道理。」

我以前一直以为植物会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气,但这只是植物进行光合作用的时候才发生。植物其实也会吸入氧气,释放二氧化碳。

「所以,不能因为人类的喜好到处种树,就以为可以高枕无忧,重要的是永续循环,如果搁在一旁不养护,根本不算『爱自然』。」

岩叔说着,开始用手上的大镰刀割草。

「没错,勇气,所以你别再说『草很可怜』这种蠢话了。」

与喜故意学我的声音调侃道,他似乎还记得我之前在整地时说的话。

「我才不会说呢。」

我生着闷气,举起镰刀在斜坡上除草。「对了,三郎老爹,你不去参加那位村田爷爷的葬礼吗?」

「村哥怎么走得这么快,之前都没听说他身体不好,」三郎老爹落寞地说:「我今天要提早离开,要去参加守灵夜。」

「明天大家都去参加葬礼,」淸一哥说:「勇气,你有丧服吗?」

我只带了便服来这里。我已经毕业了,总不能穿高中制服,也来不及打电话回横滨家里,叫家人送丧服过来。

「那就借我的西装和佛珠吧。」

清一哥说。参加葬礼要包白包吧,到底要包多少?我在思考这些问题时,觉得自己也变成大人了。

听清一哥他们说,神去村在举办婚丧喜庆时,都以地区为单位,由同一区村民共同协助。我不认识这次过世的村田爷爷,他住在下地区,当地从昨晚就开始为守灵和葬礼做準备工作,女人负责做菜,男人负责搭祭坛,张罗棺材。我住在神去村最里面的神去地区,所以只要去参加葬礼就好。

薄雾从山谷的方向窜上来,在脚下缭绕。

我们横向排成一排,面向山脊割草。长柄镰刀的高度直抵我的手臂,不需要弯腰割草,但很不好操作。

与喜轻鬆自如地挥动着大镰刀,简直就像是死神。他巧妙地避开杉树的幼树,把周围的杂草割得一乾二净。我开始渐渐落后。

「不必着急,」清一哥回头对我说:「小心不要割到脚。」

他的话音刚落,我手上的镰刀一滑,居然砍下一株小杉树。惨了!我慌忙蹲下来,把那株小树插进地面。杉树插回地上会长根吗?好像不行,那至少装装样子吧……?

我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与喜扠着腰站在我面前。他在这种时候特别眼尖。

「你是白痴吗?」与喜的怒骂声响彻整座山,「天底下哪有人砍掉自己的饭碗!」

哇哇哇。我蜷缩着身体,拚命道歉。

「对不起!」

但再怎么道歉,都无法让小树活起来。

「好了,好了。」

三郎老爹为我解围。

「他第一次割草,难免失手啦,」岩叔走下斜坡,「割小树周围的杂草时,要贴着树榦的根部,让刀刃朝上,再把镰刀背部压向草丛。」

他抓着我的手,教我使用镰刀的方法。

「镰刀伸进草丛后,向外侧偏倚,往自己的方向拉,这样刀刃就绝对不会划到杉树。」

「是。」

掌握诀窍后,我调整心情,继续割草。岩叔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样就对了。」然后回到自己的地盘,只有与喜用像死神般的目光瞪着我。我知道了啦,我不会再砍倒杉树了。

雨、雾和汗水让工作服和头髮都又重又湿,只要稍微停止活动,身上好像失温一样,全身开始发冷。午休时间,我们在半山腰升起了篝火。山上的树木蒙上一层淡淡的雾霭,远处的山头顶着白云,薄雾不断地从地面升起。

「今天最好大家都提前下山。」

清一哥说完,灭了篝火,仔细地用土盖好。

三点过后,我们準备下山了。那时候,我们已经割完了半山腰的杂草,往上爬到了更高的位置。

「喂,神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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