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水泥铺成的小径,当琴乃温泉那与昔日无异的正门招牌映入眼帘时,十八年前的记忆在静马脑中清晰地复甦了。当时所遭遇到的种种事情,都伴随着怀念浮现脑海。
直到将近一年前,静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当他在医院病床上醒来时,已经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在那之后,静马就跟着第一个发现自己的日高阳一,以日高三郎的名字生活着。
不过,现在他全都想起来了。
十八年前的冬天,那个事件结束的十天后,静马自杀了。
离开栖苅村的静马内心暗忖,如果要求死,就要死在一个与栖苅村无关的地方。于是,他前往九州宫崎的某处溪谷,割腕后投溪自尽。那也是一个和龙之渊一样流传着浪漫传说的地方,一年之间总有超过十个自杀者造访此地。据说静马投溪的一周之后,也有某个年龄相近、身分不详的年轻人,在下游处被找到业已冰冷的尸体。
然而,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静马在濒死状态下被岸边的树枝勾住,然后被村人发现,送到医院捡回了一命。之后才听说,在静马投溪与被人发现的地点之间,有至少两个小型瀑布,所以他失去记忆的原因,可能是在受到瀑布沖刷时撞击到头部。另外,由于被发现时失血过多,加上撞击时的冲击力,导致脑中的海马体受到影响也可能是原因之一。详细原因始终不明,总之,静马就这样失去了所有记忆。
由于自杀前不愿死后身分被人察觉、早已将足以辨识身分的物品都处理掉的缘故,结果静马更是无从得知自己到底是谁。社会上的失蹤人口为数众多,也没有人会为孤家寡人的静马报警协寻,所以他一直找不出自己的身分,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就这样,病床上的静马,成了一个失去一切、死也死不成的悲哀自杀未遂者。
经过一年的疗养,在日高的好意下,静马以日高三郎的新名字开始在他的牧场工作。「三郎」是静马被发现时那条河的别称。静马学习新工作的能力很强,同时也因失去一切,使他更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日高一年比一年更信赖他,现在更将现场领班的工作交给他。儘管在住院时每晚都烦恼着自己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自杀,但在牧场生活久了之后,静马也渐渐也不再在意这些事了,这或许和牧场生活忙碌,没有閑暇思考也有关吧。
静马恢複记忆是一年前左右的事。当时电视上某个旅游节目介绍了栖苅村,虽然只有短短十五分钟,但琴乃温泉和龙之首都和从前一模一样,清楚地出现在画面上。
当时的感觉,静马至今依旧难忘。那既像是一种彷佛有百万只虫沿着脊髓窜出,爬满全身的不快感,又像是外星异形从体内突破骨肉与皮肤钻出般的惊悚感觉。下一秒,被封印了十七年的记忆瞬间溃堤,杀得静马措手不及。
于是,静马知道了自己是种田静马。
告诉日高自己找回往日记忆后,日高一方面替静马感到高兴,同时也询问了他下一步想怎疏走。静马选择了留在牧场,和至今一样以日高三郎的身分度日;毕竟就算恢複种田静马的身分也不会有谁为此表示欢迎。
这样的静马,现在之所以站在琴乃温泉前,只有一个理由。
大约一星期前,龙之首在密集豪雨之下坍方了。
已经下定决心捨弃身为种田静马的过往,作为日高三郎度过余生的静马,在心底的某个存落,却始终对琴折家的事件——更正确说,是御陵美影——难以忘怀。不,该说是静马刻意不亡的。往后的人生再也不会有这种际遇了吧,过去那个名叫种田静马的男人曾拥有过的、充满酸甜的记忆。因此,当得知龙之首坍方时,彷佛与过去的微弱联繫也随之断绝,令静马不禁大受打击。
于是静马打破封印,上网调查了关于美影的事。在网路上,美影已成了都市传说中的名侦探。她完全不在传播媒体上露脸,所有关于她的事都是口耳相传,只在网路上蔚为话题;其中不乏静马也在新闻上看过的几起兇恶犯罪事件,只是在媒体报导上,写的千篇一律都是「警方迅速破案」罢了。
美影已经成长为一位出色的侦探了,不枉费自己被她捨弃……静马心满意足,打算就此关的视窗——如果当时他真这么做的话,今天他也不会来到栖苅村了吧!
然而,就在下一个页面里,出现了美影的死讯。据说美影是半年前在千叶馆山调査杀人事件时,被走投无路的兇手带走,就此下落不明;一个月后在镜浦,发现了她和兇手双双溺死、顺流漂下的尸体。十八年前在须轻狂信的火焰中逃过一劫的她,这次却未能幸免于难。
那天,静马哭了。她才三十五岁啊。静马无法遏制内心的懊悔与失落。于是,他下定决心,再次造访当初与美影相遇的龙之首。在回忆完全风化之前,他想再次回到那个地方,在龙之渊前双手合—祈祷美影能安心成佛。
自己的目光会无意间停留在这起发生于偏远村落的小事件,或许正是来自上天的旨意也说不定。于是静马向牧场告假,独自来到这里。
「您是预约订房的日高先生吗?」
随着令人怀念的声音出现的,是久弥的身影。脸上的皱纹虽令人切实感受到岁月的流逝,但那健壮的体格却依然如昔。在那之后过了十八年,他也应该将近五十岁了吧。
久弥最初似乎没有察觉,但听见静马的声音后,他像是反应过来似地凝视着静马的脸,半晌之后方才开口说道:
「……你该不会是种田先生吧?」
「我是。」静马坦然回答。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看起来是什么模样,但自己曾有过在生死之间徘徊的经验,脸上的风霜想必更甚久弥吧。
「果然是你啊,真是太令人怀念了。这些日子以来你过得如何呢?名字怎么会成了日高三郎?」
久弥难掩内心的惊讶问着。
「在来此之前,我听说了龙之首坍方的消息。至于名字……我只是想给你一点意外惊喜,请别介意。」
静马在此姑且隐瞒了曾失去记忆的事,久弥也不疑有他,一边说着「原来是这样啊」一边带着温和的表情挥着手。
「哎呀,我还真的是被你吓了一跳呢。因为发生过那起事件,我本来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原来你还记得这个村子的事,都已经十八年了哪……这些日子以来,村里也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改变呢。」
最后一句话,久弥是带着寂寞的语气轻声说完的。
「我是不是不应该来比较好?好像害你想起过去的事了,真不好意思。」
「没这回事啦,隔了这么久还能见面真的很高兴。来,请进来吧,今晚我会做一桌好菜招待你的!」
引领静马到房间之后,久弥一边将绿茶倒进杯中,一边谈起这段空白期间发生的事。
事件隔年春天,纱菜子顺从地继承了须轻大人的地位,直到今天。后来她和那位名叫坂本的刑警结婚了,还生下三胞胎姊妹。
「三胞胎……和春菜她们一样呢。」
阴暗凄惨的记忆在脑中复甦。三姊妹中无一人获救的记忆。
「是啊。三胞胎出生时,事件带来的伤痕都还没痊癒,因此村中也流传着某些不好听的谣言,不过等她们长大懂事之后,已经没有说那种话的不逊之徒了。」
「那么,这些女孩知道当年的事件吗?」
「这个嘛……」
久弥歪着头说。
「虽然或许谁也不愿提起当年往事,但她们如今也十五岁了,总难免听说过些只字片语吧。」
「说得也是……毕竟那是上一代的须轻大人,又是发生在她们表姊妹身上的事……那么,大难那件事又如何了呢?」
「那个啊……」
久弥脸上显露複杂的神情,低声说道:「关于那件事,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然,对村子而言没事是最好的,可是既然如此,须轻大人又何必杀了春菜她们呢?明明是为了因应大难而做出的不得已决断……真的教人不胜唏嘘。从那件事之后,已经有许多村人开始不相信须轻大人了,再加上大难的事,现在村子里的人对须轻大人已不再像从前那么敬重了。当然,还是有很多人相信是当代须轻大人的即位,遏止了大难于未然,可是……这么说虽然很不应该,但如果能发生些许灾难,对村子和须轻大人而言,或许反而都是件幸事吧?」
事情闹到那种地步,事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生,须轻大人的威信会因此而低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现在和五十年、一百年前的环境不同,人们不再那么迷信。儘管是发生在十八年前的事,但杀子的动机依然异常,不为时代所接受也是理所当然的。
「三年前当选的村长是个和琴折家疏远、和县里的政治家关係良好的男人,他上任之后大肆整修道路,搭建公民馆,因而受到村民爱戴,是个相当重视实际利益的人呢。」
这么说来,通往村子的道路确实变得既宽敞又美观,静马还差点以为看错了。此外,两侧的山头也被打通,建设了横跨村子的高速公路。虽然没有交流道,不过想必是花了不少钱在这村子上。能比琴折家为村子带来更多利益的话,自然能吸引村民的爱戴和跟随。
事件之后,登依然企图引进度假村建设工程,但似乎因为经济泡沬化而遭到挫败。现在山里仍残留着废墟般的未完成建筑。
「登先生在那之后不得不放弃野心,没想到时代改变,还是有人做了一样的事。」
此外,琴折家的人们,除了十年前源助安享天年、无疾而终,以及四年前登因蜘蛛膜下出血而猝逝之外,其他人都还健在。早苗虽然上了年纪,还是很有精神地过着隐居生活。最令人意外的是菜穗也招了人赘女婿,还生了个女儿,而这个女儿今年甚至与和生结婚了。也就是说,和生娶了自己父亲不伦对象的女儿。至于和生本人究竟知不知道那个事实,因为用想的就觉得恐怖,静马也不敢向久弥确认了。
「种田先生这次打算停留几天?」
「如果不致造成您困扰的话,我想大概三、四天吧……这段时间,我也不打算到村里去。」
「不,完全没问题的。再说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你是谁,毕竟事件都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久弥目光远眺,口中低喃着。和突然恢複记忆的静马不同,这十八年的岁月,久弥是扎扎实实地走过来的,当时的悲剧对他而言,应该也已成为一张泛黄的照片了吧。
「我得先去準备内人的晚餐,其他的事明天再说吧。」
「夫人还是一样卧病在床吗?」
「是啊。一直那样,不好也不坏。仔细想想,三姊妹走得那么突然,而被认为随时可能离开的内人至今却还躺在病床上,这世界真是教人不明白哪。」
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久弥慢慢走出房门外。
静马不经意地望向庭院,发现角落里有个小小的墓碑。那是座隐藏在竹叶后方,只用三块平板的石头叠起来的简陋墓碑。他想,那大概是山鼬藏白的坟墓吧。静马想起以前住在这里时,那只山鼬很喜欢亲近美影。
回顾过往,静马才深切感受到流逝了多少光阴。
*
隔天下午,静马前往龙之渊。村里的景物虽然变了样,龙之渊却像凝结了时光一般丝毫未变。生意盎然的茂密树林,以及与潺潺流水声毫不相称的阴暗沉澱深渊。这一切正是留在静马记忆中的情景。唯一不同的只有坍方的龙之首,倒插在深渊上,将河原一分为二。
相当于龙颈部,也是昔日静马跨骑的部分沉在水中,宛如龙正在飮水一般。潮湿的泥土附着在初次于地表显露的底部上,由此可见暴露在天日下的时间还不久。相当于龙腹位置,也是当初放置春菜头颅的神龛部位,现在则被压在下方看不见了。
带着戒慎恐惧的心情试着抚摸龙之首,巨岩却是纹丝不动。看似颤颤巍巍,实则似乎相当安定。静马带着怀念的心情,下意识地攀上了龙背,因为无法爬到顶端,所以他只前进到河原和深渊的交界处为止。接着,他像从前一样环顾起四周。
景色完全不同。昔日是从高约数十公尺的地方眺望,如今的高度却顶多与身高等齐。从地面抬头仰望时,露出的天空还是一样狭窄,只是琴折家的风见塔,当然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不过,来到这里真是感慨万千。
要说一切的事件都是从这里开始,或许也不为过。如果静马没有攀上龙之首,就不会被风见塔里的春菜看见,就算依然发生事件,身为外人的静马根本就不会和琴折家扯上关係……然后,也就不会与美影相遇了吧。
恢複记忆之后,静马一直思考着一件事:为什么自己的自杀会失败呢?明明自己选择的场所是着名的自杀胜地,自古以来已有几百人在那里尝试结束生命,也顺利踏上黄泉路了啊。说不定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还留着不想死的念头,还有某种对生命的执着也不一定。
而事到如今,静马甚至开始庆幸没有死成。是那些失去记忆的岁月让自己这么想的。
内心唯一的遗憾只是……「你在那里做什么?」
突然,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似曾相识,像是深埋于遥远记忆彼端的声音……这声音是!静马猛然回头一望,一名身着白色水乾的少女就站在那里。
「美影!」从静马口中,吐出了封印十八年的名字。眼前的美影,跟当年一模一样。
静马的叫声,似乎令少女为之一惊。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果然,你真的是美影?」
虽然是自己先说出口的,静马仍不免感到困惑,毕竟她的容貌与身姿,看起来根本就像是不曾历经过这十八年的岁月风霜一般。除了时光停留之外,实在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释。
然而,眼前的美影却像是没想起静马似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静马的外表看起来苍老了不只十八岁。
静马从龙之首上下来,走到美影身前。
「是我啊,种田静马!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听说你过世的消息,还以为你真的已经……没想到你不但还活着,而且和从前一样完全没变。」
「难道,你就是那位种田先生?」
她先是睁大了双眼,又马上恢複面无表情。
「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死了呢。」
「我?呃,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错啦……」
当年一心求死,实际上也确实差点丧命,再加上十七年间都失去原有的记忆,以另一个人身分生活着。然而问题是,美影怎么会知道的呢?当初为了自杀才来到这个村子,这件事静马一该从来没对美影说过才对啊!像是为了回答静马的问题,美影开了口:
「……因为我母亲曾告诉过我,种田先生应该已经自杀了。」
「母亲……啊,原来你是美影的女儿吗?」
眼前像是一场白日梦的情景终于有了清楚的解答。冷静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一定一因为还深深沉浸在美影死亡的打击中,所以才会昏了头吧!
「是,我是御陵美影的女儿,也叫御陵美影。」
听起来真複杂。美影的母亲,也就是眼前这个美影的外婆,也叫御陵美影。换句话说,这少女是第三代的御陵美影了。
「那,你也是侦探吗?」
没想到,少女只是无力地摇摇头。
「还不是,我只是个见习侦探。现在还在修行中,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不辱母亲之名的侦探。」
「你太谦虚了。你母亲在正式出道前就自称侦探了,她的父亲,也就是你外公还因此纠正了她呢。希望你能早日继承母亲的名号啊。」
听到这句话,美影似乎领悟到什么,倒吸了一口气说:
「种田先生,您知道我母亲过世的事吗?」
「是啊,前阵子才刚得知。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像那样跨骑在那上面的我,说这种话好像挺没说服力的,不过我真的是打算在那里为她祈求冥福,因为,这里也是我和你母亲初次相遇的地方。所以当我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美影从那个世界现身了,大吃一惊呢!话说回来,你又是为何来此?」
「我是从新闻得知了龙之首坍方的消息才来的,因为我知道这里是母亲作为侦探首次出道的地方。我小时候,母亲曾跟我提过无数次与那起事件相关的事。」
「原来你是来这里追寻有关母亲回忆的啊,也难怪你听过我的名字了。」
「是的。是母亲告诉我事件细节时得知的。」
凝视自己的那双眼眸中,带着些微的忧郁和情怯。这女孩也和她母亲一样,单眼的颜色不同。美影说过自己的母亲也是独眼,莫非是遗传?
「你和你的母亲长得真像,就连一头乌黑的长髮也一样。」
静马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她的黑髮,就像过去对美影唯一做过的一次那样。但他马上察觉眼前的少女并非当年的美影,慌忙将手抽回。
也不知道是否发现了他这样的举止,少女说:
「知道母亲过去的人也常这样跟我说;只是他们都说,我们母女的个性脾气完全不同。」
「确实,你们的性格好像不大一样呢。你母亲好胜心很强,第一次在这里和她相遇时,她当头就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把我使唤来使唤去的。」
「母亲跟我提过这件事,说刚好出现一个适合扮演华生的人,所以就随手捡起来用了。」
「喔,是这样啊?看来你还是有稍微继承到一点你母亲的性格嘛!」
少女掩着嘴吃吃地笑了。
「或许喔。那么,关于我,就别再你啊你的叫了。叫我美影好吗?」
「美影……」静马想了一会儿说,「可以啊。不过,你叫我的时候若不加上敬称,我会很伤脑筋的喔。年轻时也就罢了,你的年纪都可以当我女儿了,要是连你称呼我都不加敬称,我可就太没面子啦。」
「我明白。那我称您静马先生,可以吗?」
「好啊。这样就行了。」
静马一边点头,一边心想这段对话还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仔细回想,十八年前第一次遇到美影时的对话,还更不可思议呢。
「对了,你在哪里投宿?该不会……」
「当然是琴乃温泉。我一抵达村子就直接来这里,所以还没过去就是了。」
「喔,跟我一样呢。我也才刚从琴乃温泉到这来。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回过神来,已是眩目夕阳西晒的时分。
「好的。」
少女不知为何很开心似地点点头。她的笑容非常可爱。静马这才想起,美影似乎从来不曾露出这样的笑容,总是綳着一张脸。现在回想起来,她应该是在故作成熟吧!然而,眼前的少女却没有那样的心思,或许她是因为遇到熟悉母亲的人而感到放心吧?
不过,就连那样的美影都必须战战兢兢才能胜任的侦探工作,眼前这个和同龄少女没有两样,甚至看起来更为乖巧的女孩,真的能够顺利继承吗?
她不是十八年前美影的分身再现,而根本就是另一个人。静马再次如此体认。而当年的美影已经不在了……静马微微低下头走在少女身边,连自己都清楚察觉自己有多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