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先生,车夫先生。」
「老爷有何吩咐?」
一面鞭打两匹爱马,车夫马鲁克一面将长满鬍子的脸转向后方。打开通话用的小窗,男乘客探出脸。
「会不会太晃了?」
「因为,这是乡间小路。」
才这么一回应,似乎是压上了更加不平的路面,车体一瞬间飞过空中。遭到弹开的枯叶碎片,宛如小石子飞来黏在车身侧面。四轮的厢型马车,正在平常绝对不会经过的森林之中全速狂奔。
「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喀喀喀喀我屁股都痛了胸口也闷闷的……我就算了,我这人还满习惯粗鲁的所以一点也没关係,但我师父已经难过到受不了说快吐了,师父嘴巴讲出的只有牢骚和斥责就有充足的时间,要是继续下去师父嘴巴冒出其他东西我就伤脑筋不知如何处理了。能够麻烦您再稍微放慢,慢慢地让马车前进吗?」
「就快到了,请忍耐一下。」
在这等晃动中,竟能不咬到舌头喋喋不休。马鲁克心中一边惊讶一边粗鲁回应。
「而且,一开始说要儘快赶路的可是老爷您呀。」
「那么,请您尽量慢慢地赶路。」
「请您别说不讲理的话!」
「够了,津轻。」
男人背后传来另一个声音。耳朵听着舒畅、爽朗的少女声音。
「啊,师父,您好点了吗?」
「是没有很好啦,但既然是快到了我就忍忍吧。而且仔细思量过后,我就算想吐也没办法吐。」
「哎呀,这样就被驳倒了。」
「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到底是什么有那么好笑,两位乘客从容不迫地相视而笑。怎么也令人想像不到是即将前往发生杀人案的那座城堡的人。
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诡异,马鲁克再度回头看向小窗。从男人退开的小窗,看得见一位挺直腰杆子坐着的女僕模样的年轻女子。刚刚应该发出过笑声的那张脸,一副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冷得彻底,看了更是可怕。
马鲁克心想「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裘尔车站前载了他们后,这疑问反覆想了无数次。明显不同于报社记者和警察,不仅如此总觉得甚至不是西洋人。男人身穿像是傻子似的满是补丁的大衣配上玩笑般的发色,笑咪咪的却令人发愣。女僕装女人明明是个美女却冷淡至极,视线每次投向她就只有宛如冻结之感。怎么看都只是个佣人的这个女人,男人却繁文缛节地喊她「师父、师父」也教人担心。
再加上,两人携带的行李和普通的旅客天差地远。女僕装女人背着的是宛如裹着布的长枪般物品,而大衣男人则是手提着一个盖着蕾丝罩子的鸟笼。
早知道就不载这两个人了——事到如今,后悔掠过脑海。马鲁克的周围最近老是些倒霉事。上星期去酒馆喝酒让太太娜塔莉骂了一顿,甚至下令要他戒酒。明明乐趣就只有喝酒却已经七天不能碰。总之,也反省过自己不好的地方。
一会儿后头顶上的树木变得稀疏,蓝色半月映入眼帘。谨慎起见挥下最后一鞭过后几秒,马车穿越了森林,眼前出现瓦克特孚离城的全景。庆幸着车轮没脱落而鬆了一口气,马鲁克在散乱着看来是报社记者们丢的笔记纸张和烟蒂的大门前停下马车。
「老爷,到了。」
「真的吗?我屁股痛到有种还在摇晃的感觉。」
「马车已经停好了啦。」
说出全是挖苦的话语。
乘客下车时,马鲁克仰望古城。北风吹过已变得充满空洞的城堡,发出类似怪物的呻吟声,感觉有什么人在快要倒下的尖塔上正窥视着这里。接近零度的夜晚气温也帮了个忙,身体的颤抖止都止不住。
「真是风雅呀。」
然而提着鸟笼的大衣男,一下马车便看来非常开心。这人的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马鲁克走下驾驶座到男人面前去。
「老爷,可以请您付钱吗?」
「付钱?什么钱?」
「什么钱?搭马车的车资呀。单程是三法郎。」
「好贵喔。」
「因为跑了这么远。」
「可是,晃得那么厉害后,我觉得划不来。」
「老爷,刚才您不是说『自己晃没关係』吗?」
「我有这么说吗?我应该是说『晃得太厉害我实在受不了』吧。」
男人装模作样地将戴着灰色手套的手往臀部伸去。
「我的意思就是,三法郎不划算呀。」
马鲁克的脑海中掠过麻烦事的预感。
偶尔会碰到这种客人。多半以高压态度对待他人的权力者是摆黑社会架子的大汉,马鲁克也不得不低声下气。但这次的乘客情况不同。男人的服装看来很贫穷,体格瘦瘦高高的,自己应该也能轻鬆打倒。
「老爷,难道您不想付钱吗?」
粗声粗气一恐吓,男人便慌张地说:
「付钱?不可以说傻话呀,我才不会做那种搭车不付钱的事。」
「那就好。那么请您快点支付车资……」
「我只是想要退货而已。」
「咦?」
马鲁克凶神恶煞的表情,立刻变为一脸发獃模样。这男人,刚刚说什么?
「怎么啦,这很简单的。例如说想在鞋店买的鞋子上面有个洞,那就没用了因此还给店员也很正常。在家具店挑中的衣柜是歪的,买这种东西回去会挨母亲骂还是打消念头不买了。就跟这些一样。付钱给这种搭起来这么难受的马车太愚蠢可笑了,但是幸好还没结帐。所以我想退计程马车给你。」
「老、老爷,请您等一下。计程马车是没办法退货的吧!」
「哦,这又是为什么?」
「这和家具跟鞋子不一样。不能因为不满意就退货。因为……因为您看看嘛,我都已经送两位到达目的地了。」
「原来如此。确实退货不合理。」
「就是呀。」
「那么,请载我们回去一开始的地方。这样子就可以当成退货了。」
「……嗯?」
「可以吧,你要送我们回去市中心。我们要下车,然后不付钱给你,一找到其他马车就走过去搭乘。由于全部恢複原状,所以就是我们完成了退货。你说,是不是呀?」
「呃、呃呃……」
是这样吗?不对等一下有哪里怪怪的。儘管马鲁克试图深思,但男人嚷嚷着「怎么样呀你说呀你说呀」逼近,急着要马鲁克的答案。就在此时,背后爱马发出「噗噜噜」的低沉声音。
「啊!对了关键是马儿!这没办法恢複原状,马儿都累坏了。」
「原来如此。那么就在这里让马儿暂时休息一下好了。我们也会在这段时间内办好事情,可说是一箭双鵰。」
「嗯……嗯?」
「让马儿休息,马儿也就不累了,回去我们上车的地方等于我们在物理上完全没有移动。计程马车是依照跑的距离计费,所以没有移动当然也没产生费用。这状况是完全有可能退货的。好了车夫先生有何看法呢?」
「问、问我有何看法这……」
马鲁克吞吞吐吐。让男人这么一说,有种确实在道理上那样讲得通的感觉。可是有什么不对劲。虽然有什么不对劲却不晓得是什么不对劲。不晓得是什么不对劲意思就是什么都没有不对劲吗?连这一点都搞不清楚,简单来说就是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了。这么思考着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感觉也在加速变得更加莫名其妙,天呀,不行了头都痛起来了。男人所言是正确的吗?愈来愈觉得他似乎是对的。既然合理那就没必要一团混乱地思考个没完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津轻。」
突然,听见和刚才一样的少女声音,马鲁克惊慌失措。背后正在搬下行李箱的女僕,完全没有露出像是嘴巴在动的样子。她是么说话的?
「车夫先生,你冷静下来思考吧。这样一来你就损失往返的车资了。」
「往返……啊!」
听到这提醒才注意到诡辩。假如回到原点就算免费,那就只变成是自己白送客人。
这个男人不只是打算不付单程的车资,甚至连往返的车资都想免费吗?愤怒过了极限后反而让人心生佩服。
「师父您太过分了,再一下下就能顺利过关了。」
「过分的是你的贪婪。」
「老、老爷,这样我很头疼。用这么奇怪的方法要诈骗我……」
「没有啦,对不起啦。我本来就无意要骗你,只是觉得要是你上当了应该很有趣吧。」
「那么,您是无意要骗人的吗?」
「津轻你别再说了,不準让车夫先生更头疼。他最近很倒霉因为去酒馆挨太太骂正在戒酒大概一个星期了。」
「咦?」
这体贴自己的话语,反倒更强化了马鲁克的混乱。果然后方的女僕没有出现像是在说话的样子——当然不仅是这个问题。
「您,您怎么会知道娜塔莉的事?」
「尊夫人叫做娜塔莉吗?这并不是什么需要害怕的诡异事情,我看你的衣服就知道了。」
不论想要以多么积极的态度理解,这回答还是诡异到了极点。马鲁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腹部褪色的背心加上扣子重新缝过的衬衫,非常平凡的服装。明明没有任何地方写了妻子或是戒酒的事情。
「好了,车夫先生,如果您不快点要求付款,这家伙又会讲出什么来了。」
「啊……好、好的。那么老爷,请给我三法郎。」
「可以算两法郎吗?」
「老、老爷……」
不,还是算了。要是继续莫名其妙的交谈应该只会泥沼愈陷愈深。马鲁克瞬间垂头丧气。这几分钟之内精疲力尽得令人难以置信。脑海中浮现在家里等着的娜塔莉的脸庞。唉,好想回家。要是没载到这种客人就好了。
「可、可以了老爷,那就折价吧。两法郎就行了。拜託您,快点付钱……」
「好。」
男人浅浅一笑。
「其实,我现在没钱。请你去找戈达勛爵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