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靠不住的火光无法照亮房间,反而更显阴暗。
橘色的光照着的部分,与光照不到的其他部分的对比强调,本来就已显异样的地下室转变得更加诡异。玻璃管映在墙上的影子,感觉随时要蠕动起来。盘踞床铺和地板缝隙的黑暗。以及蹲着巨大怪物的房间暗处。
少女记者阿妮•凯尔贝尔视线边在这样的室内与手拿着的记事本之间移动,边专注等待该来的时刻到来。一旁站着真打津轻,从他右手提着的鸟笼窥见的是鸦夜端正的侧脸。在他们背后无懈可击地候着的,是捎着宛如枪的武器的驰井静句。
太阳早已西沉,小天窗看得见些微模糊的月夜。儘管本该是整理採访内容打电报回巴黎的时段,但阿妮已做好晚点交稿的心理準备。不能再像戈达事件的时候那样错过绝佳时机。连我们特派员室的长官鲁尔塔比伊也是说「如果要从速度和质量挑一个,当然要挑质量」。不,其实不知道长官会不会这么说就是了。
不久传来下楼梯的声音,三个人影走进房间。
戴着灰色礼帽,人中的鬍子两端向上翘起的葛里警官,虽然一脸严肃但眼睛仍然满是惊慌的部下马斯。夹在两者之间被带来的女子,则是收押中的莉娜•兰彻斯特,当然没有遭到粗暴对待的样子,不过脸上看得出明显的疲劳。
「非常抱歉劳驾您了,警官。」
鸦夜说道。葛里警官走到手术台前后转身面对这边,老样子稳重地回以「请别在意」。
「我正在署里的办公桌偷喝热巧克力呢。既然您通知我说『已经知道真相了』,我不能不跑这一趟。」
「真羡慕您能喝热巧克力。我虽然也想喝喝看,不过徒弟和女僕不肯让我喝。」
「因为会蛀牙。」
「喂!津轻,这是严肃的场合。不準开玩笑。」
「对不起。」
「还有我不会蛀牙。因为马上就复原了。」
「师父是要反驳这一点吗?」
「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儘管说「不準开玩笑」,两人还是奇怪地互笑。警官不为所动。
「但是小姐,这事情就怪了。真相不是已经大白了吗?兇手也像这样绳之以法了……」
「很遗憾,葛里警官,您的灰色脑细胞没有搞清楚状况。莉娜•兰彻斯特并没有杀害珀里斯•克莱夫。」
被人清楚地指责,矮小的男人谨慎地摸着鬍子。
「原来如此,您说希望我带莉娜小姐过来也是因为这样吧。不过假如不是她,那到底是谁杀的?」
「谁都没有杀。」
「意思是,自杀吗?」
「也不是自杀。因为他没死。」
「听起来像是自相矛盾。」
「自相矛盾却是确实存在的事情,世界上多得很呢。先生。」
本身也是荒诞至极的侦探,从鸟笼的缝隙展露微笑。
「其实在那之后,我从怪物老弟那边得到新的证词。他说在他醒来的时候,听到录音的『完成了!』这句话之后,还听见了『就是那样』、『起来了呀』之类各种各样的声音。白天的推理已经显示他没有杀人,所以这证词足以信任。」
「虽说信任,但怪物的证词毕竟……」
「白天我应该已经说过了。怪物也是适用逻辑的——请注意听我说,留声机传出『完成了!』的声音,是莉娜小姐离开房间后的事。这一点也因为有凡•斯隆这位证人而得到证实。但是在那之后,同一个声音还说了其他的话语。意思就是在莉娜小姐离开房间的时间点,博士依然活着。莉娜小姐在那之后,直到发现尸体都没有进入研究室,所以就逻辑思考来说,她不可能杀人。」
「可是,轮堂小姐……」
「是的,我非常清楚。假如她不是兇手,那留声机的诡计就完全说不通。莉娜小姐离开房间的时候,博士确实没死。但是在那之后,人造人醒来的时候博士还是活着的,当人造人完全清醒后,博士已经变成尸体躺在地板上。」
「这又是个巨大的矛盾呀。」
警官耐着性子说。
「但是警官,在那个房间里,这些矛盾都不是矛盾。重点是头的下落。」
「头?」
「关于头颅的下落,您犯了错。博士的头部并没有被解体然后冲到下水道去。我注意到有个远比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更加好懂的隐藏处。」
「哪里?」
「就是这个房间里。头没有消失,也没有被剁成肉末。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光明正大地存在于这个房间里。」
警官与马斯环顾了研究室一圈。阿妮也学着那么做,虽然看见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内脏或眼睛,却到处也没瞧见像是人类头部的物体。
「在哪里?」
葛里警官的视线回到鸟笼。
「很不凑巧我没有手指,让我的徒弟来说吧。」
自虐地这么说后,鸦夜喊了声「津轻」。彷彿事前已经受过指示,津轻回应了一声「好的」,迅速伸出左手。
指着人造人的头。
——什么?
在角落听着侦探们交谈的怪物,忍不住回头向后看。
只有脏污的墙壁。再度向前。真打津轻戴着灰色手套的指尖,确实正指向这里。
也就是——他指的是我自己。
「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应当在房里的无头尸体,和集合尸体製造出来的人造人。那么头不就铁定是用来当作人造人的材料了吗?」
鸦夜的声音加强了他的混乱。什么意思?这是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并不是二减一等于一,而是零加一等于一。从一开始这个房间里有的头部数量就是一而已,只不过是所在的位置换了。」
「可、可是……」
至今为止始终冷静的警官,这下子也惊慌失措了。
「不可能有这等愚蠢的事……」
「愚蠢归愚蠢,但能证明这一点的证据有好几个。先来看人造人的长相。虽然让人觉得和博士完全不像,但那是因为头髮、鬍子和眉毛全部剃光,移植了一部分颜色不同的皮肤,缝合的痕迹还造成脸部扭曲变形的缘故。克莱夫博士浓眉,鼻子以下被乱蓬蓬的鬍子覆盖。光是把这些全部剃光应当就能看起来像是变了个人,同为蓄鬍之人的您应当很容易理解这一点吧,警官。」
「是、是没错……可是——」
「第二个证据就是头。儘管因为身体满是缝线所以不明显,但他的头明显有巨大的缝合痕迹。还有,他的胳臂和肩膀也很巨大,却只有头部奇怪的小,就像是只有该处是直接使用普通人类的头部。而且,凡•斯隆和阿尔伯特•霍斯汀并不知道研究的具体进展情况,所以,应当也不知道未完成的人造人是不是已经準备好头部了。」
彷彿想要逃离什么吵杂进逼的东西,怪物站了起来。不经意往窗边一看,洗脸台的镜子映出自己的脸。
自己满是伤痕的丑陋面容。没有头髮的头。小得不协调的头部……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人造人是收集人类尸体各自优秀的部分所製造出来。运动选手的肌肉,意外死亡的年轻人的健康内脏——既然如此,头部使用天才科学家的脑袋岂非理所当然?」
这个,这颗头,是珀里斯•克莱夫的吗?
假如是这样,自己到底……不对,不是的,不可能有这种事。我醒来的时候不是还听到博士的声音吗?所以,我不可能会是博士。我有好好的,用我的耳朵——
我有,用我的耳朵,听到吗?
想起来了。我不知道听到的声音来自何方。在脑海中不断迴响。
那是因为那个声音,其实是从我的脑海里听见的吗?
宛如溃堤,记忆开始混浊。该是十分耐痛的头部,涌上难以忍受的隐隐疼痛。视野摇晃,逐渐搞不清楚自己是谁。
身体不稳之时,和莉娜四目相交。圆框眼镜的深处,宛如恐惧至极的小鸟眼睛,正望着这里。那双眼睛曾经在哪里看过。在哪里。是哪里?
「也就是说,莉娜小姐切断博士的头,将其移植到人造人身上。从留声机的博士声音非常自然这一点看来,那应该是博士也同意的行为……应该是说,可以视为博士所主导的犯罪。恐怕,博士与莉娜小姐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交谈吧……」
重叠在侦探发出的声音上,眼前浮现昨晚的研究室——
*
闪电详细地照出因恐惧而发抖的莉娜的表情。
与慢了些响起的雷鸣同时,她微微地动了动嘴巴。像是在低语「我办不到」。
「我办不到,克莱夫博士……这种事情,我没办法做。」
「不,我就是要这么做。」
我始终不罢休,逼近莉娜。
「要让人造人成为终极生物,还欠缺最为重要的脑袋。高质量,而且新鲜的最棒的脑袋……也就是我的脑袋!」
用手指敲敲自己的头。
「只要移植头部,然后照顺序通电。莉娜,你办得到的。不对,是只有你才办得到。只有愿意长年协助我的研究的你才办得到。」
「可、可是……」
「拜託你。这是我最后的任性请求。为了创造出十全十美的人造人,请你帮帮我。」
莉娜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看着躺在手术台上未完成的人造人。从骨骼到神经,甚至是皮肤,一切都完成了,但脖子以上空无一物。
虽然她应该也对这不协调感到怪异,但移植我的头部这个提议似乎超出意料。美丽的眼睛明显在犹豫。我对于害怕她反对而没能把话说绝感到有些后悔。
但是,都走到这一步了已经不可能停止。
「要、要是切断博士的头,我就会变成杀人犯。」
短暂的沉默之后,莉娜说道。
「是我自己希望被切断的。你什么罪也没有。」
「这我明白……可是,别人不会这么想。假如博士从这世界消失,我一定会因为杀人罪被逮捕。」
「不用担心。我当然也考虑到了这部分。」
鬍子覆盖的嘴巴笑得扭曲,我从桌下拿出机器。褐色的小木箱,侧面有把手,上部突出一个颜色黯淡的号角。
「这是留声机。虽是旧型的蜡筒式但音质可以保证,藉着秤锤装置能自动转动把手。你就用这个吧。」
我一个一个仔细地说出,为了她而拟定的犯罪计书。
首先切断头,移植前在洗脸台剃掉我的头髮和鬍子;皮肤也用架上有的东西将部分替换成其他颜色,在脸上特意加上缝合的伤痕,这么一来就无人认得出是我的脸了。也别忘了适度破坏声带。接着等手术完成,启动留声机再离开研究室。假装成被我赶出去的样子。应该是在上去一楼几秒钟后就能听到我的声音,这让凡•斯隆作证就行。在那个时间点,你的不在场证明就完美了。
不在场证明的安排要是顺利,你就说累了,跟斯隆一起离开玄关大厅。到二楼去待一下,然后再回到地下室,发现我的身体和醒来的人造人。即使是斯隆那样的男人,看到活起来行动的人造人应该也会陷入恐慌吧。你就趁那个机会,破坏证物留声机。
我会事先破坏玄关的钥匙,别人应该会认为是有人从外部入侵杀死我把头带走。什么?杀人的动机?动机当然有,就是我持有的弗兰肯斯坦的手记。那个我今天早上烧掉了。我马上就要超越他,那对我来说已没有必要。但是警方应该会单方面认定是兇手偷走的吧。
「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嫌疑了。放心吧。」
「可,可是博士,如果那么做,反而会变成大案子……」
「那正是我的目的呀。珀里斯•克莱夫杀人案,将会成为让全世界知道人造人诞生的引爆剂。也许一开始会遭到批判是违反伦理的研究,不过总有一天一定能得到理解。而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将会名副其实探究生命的神秘。」
从低着的脸,明白到莉娜正在踌躇。我最后只加上了一句「拜託你」。雨声愈发激烈,背后再度响起雷鸣。
过了一会儿,莉娜像是下定决心抬起脸。
眼睛连眨也没眨,摇摇晃晃地走过我身边,到收纳手术工具的架子前。然后,以颤抖的手拿出切断尸体用的锯子。
「啊……莉娜,谢谢你!」
我打从心底献上感谢。为了表示此言绝无虚假,我主动仰躺在地板上。
「哎呀,别忘了穿上白衣。你的衣服如果沾满血会引人起疑的……对,那件最髒的衣服大概能矇混过去吧。」
莉娜照我说的那样,穿上因为长年的研究而沾染血迹的白衣。再度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双手紧握锯子,视线向下看着我。
「交付你这么辛苦的工作,我非常抱歉但是你放心吧,我没有死,只是重生而已。头被切断,我这条命就结束了,自我和记忆应该都会消失吧。但是存在本身是不会消失的。我会以人造人的身份转生,持续活下去。」
「人造,人……」
「对——就要创造出终极的生物了。用我们的双手。」
只有一瞬间,我明确地在莉娜的眼睛里看见毫无杂质的纯粹热情。没有探究心的小人物们会畏惧解读为「疯狂」的热情。
她的手停止颤抖。
慢慢地,锯子的刃逼近我。我欣喜无比。咬住事先準备用来堵住嘴巴的布,伸展手脚表示做好万全的準备,直接以呼吸发出笑声。
下次恢複意识时,我应当就成为终极生物的一部分了。然后将以仅剩一点点的自我,对自己如此低语。
醒来吧,醒来吧——
*
「博士的计画其实做得非常好。本来莉娜小姐可以摆脱嫌疑,头的下落也无从调查,案子应当会变成悬案。唯一计算错误的,就是因为下雨院子变得泥浑,变得会留下足迹。因此推理的範围遭到限缩,让人心想兇手可能就在关係人之中,以及产生头消失到哪里去了的谜团。」
在愣住的怪物面前,鸦夜淡淡地继续解说。
「弗兰肯斯坦这个名字,也常常用来当作他製造出来的怪物本身的名字。那可能是因为他製造出来的怪物没有名字吧。那么,珀里斯•克莱夫创造出来的无名人造人,不是也应该称为珀里斯•克莱夫吗……这个无意中的念头成了起点,然后,我愈是思考,愈是觉得除此之外没别的可能了。」
侦探最后以「如何?」询问警官的意见,灰色的绅士从喉咙发出低沉的声音。
「克莱夫博士把自己的头当成人造人的材料?」
「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