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犯人是你哦。」
神明在我、桑町淳的面前宣布……就在这时,我醒了过来。
毫无头绪的梦。
自比土优子消失,已经过去了四天了。
她的家庭似乎是比较爱面子那一类的,直到第三天才终于向警方提交了搜索申请。那天,在儿童会活动室里和我对决后,她好像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如同消失在空气中。
不过,对于她的失蹤,我一点也不知情。
她和我不在同一个班级,所以我并没有注意到她一直在旷课,而且从那天起我也再没有参加过侦探团的集会。此外,我和比土的家离得也很远,更是无从得知对方失蹤的传闻。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我压根就不愿去考虑她的事情,也不想听到她的消息。
美旗老师似乎也是今天早上才得知比土的事情。他腌菜石一般硕大的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小夜子的事件给大家带来的伤痕才还没完全痊癒,比土失蹤的事情让所有人的心情更加沉重。
同时,美旗老师用近乎于命令的口吻,让我们注意自己的安全,尤其是那些出现在学校附近的可疑人员。几天前的傍晚,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微胖男性向本校的一位女生问路,当她发出惊叫后那名男性就立刻逃走了。两天前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件。虽然并不清楚是否是同一人所为,但可以明确的是,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内,可疑人员的目击情报不绝于耳。虽然老师并没有明确说出口,但应该是在怀疑,比土就是被最近出现的某个可疑人员绑架走的。
对于久远小学来说,小夜子被杀的事件刚发生不久。当然,犯人还尚未被捉拿归案。在很多人眼里,小夜子也是被潜入校舍的变态人士杀害的。不,应该说,如果不这么想的话,就会引起大规模的恐慌了。如果犯人不是来自校外,那么就只可能是老师或着学生中的一员了……
当然,没有人知道,杀害小夜子的人就是失蹤的比土。除了我和铃木以外……
「绝对不能跟着陌生人走。晚上绝对不要一个人走夜路。如果看到形迹可疑的人,要立刻通知老师和家长。」
老师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警告多次后,咳嗽了一声,转换了话题。他的表情也稍微缓和了一些。
「今天还有一件事情要通知大家。」
老师把坐在座位上的铃木叫上了讲台。
「啊——铃木因为他父亲突然的工作调动,所以下周就要转去别的学校了。」
「诶诶!」教室里响起了一片尖叫声。当然,大多数都是女孩子发出的。
「铃木君又要转学了吗?」
「怎么会,只到本周为止,也太快了吧!」
「圣诞节的时候就不在这里了吗?」
教室的各处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彷彿是蚁群搬运的方糖掉落一般,大多数人看起来都有些手足无措。
紧接着,男生们也吵闹了起来。
「真的吗?神明要离开了吗?」
「铃木,你要转学去哪里呀?」
「为什么不早点说啊!也太不把我们当朋友了吧!」
彷彿是国会答辩上神情激动的议员,教室里变得闹哄哄的。因为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教室里陷入了狂躁的状态。
铃木会离开……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当然,我并不会觉得寂寞。但是面对他突然的转学,我内心确实充满困惑。如果无条件地相信他说的话,那么他该是唯一一个全知全能的神明。万能的神明,实在是和「父亲工作调动」这样的字眼挂不上钩。
在这片由情绪组成的热潮中,讲台上的铃木却始终一副宠辱不惊的表情。在和我眼神交会的瞬间,他的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我并不清楚他的笑容中所包含的意义。
「好了,好。大家安静。」老师拿记分册敲打讲台,让同学们安静下来后,「周五放学前的班会上,我们给铃木办一场欢送会吧。大家事先準备好饯别的话语哦……好了。第一节课要开始了。」
当天傍晚时分,比土的尸体被人发现了。当然,不管是我还是同班同学,都并不知道这个消息。第二天早上的班会,老师有些难过地告诉了我们这个消息。
*
放学后,我久违地出席了侦探团的集会。
没有安装空调的儿童会活动室里有些冷飕飕的。屋子里只有市部始和丸山一平二人。这个在刚设立时有五位成员的侦探团,因为上林的转学和比土的死亡,如今包括我在内,也只剩下三位成员。原先热闹的房间里如今却一片肃杀的气氛,市部和丸山表情阴郁地看向了站在门口的我。
特别是市部,他看起来死气沉沉的。除了因为他是侦探团的团长,更是因为对他单方面抱有爱意的女孩死亡——发生这种事后,没有男孩不会悲痛。市部是个温柔的人,明明自己没有接受的意思,但即使比土公开宣称他为自己将来的恋人,他也一直採取默许的态度。
窗外,白杨树的枝叶突然剧烈地摆动起来。大概是有寒风吹过吧。
「吶,你听说比土的事情了吗?」
我在椅子上落座不到一分钟,丸山就瞅准机会问我。他的脸上带着我看不大懂的表情,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故作神秘。
「我听说,她死在摺见瀑布。」
摺见瀑布位于学区外的一座山上。有十米多高。从这里步行的话,大概需要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虽然瀑布的水量并不算大,但瀑布潭却像池塘一样宽广,对于合理的鱼类来说是最适合生活的家园。喜欢钓鱼的男生们经常一只手拎着钓鱼竿,沿着山道来这里钓鱼。不过,因为这里的水很深,是个容易发生事故的地方,因此学校命令禁止学生来这里钓鱼。当然,不仅是摺见瀑布,在只有小孩子的情况下,所有的钓鱼活动都是禁止的。
在比土的尸体被人发现时,她正飘浮在瀑布潭的水面上。美旗老师解释,目前的看法是,她应该是从瀑布上方跌落的。摺见瀑布的潭水虽然很深,但同时,水下的岩石有多处达到了接近水面的高度。
根据现场情况来看,比土应该就是不幸摔落在这些岩石上。她并非是溺死,而是头部遭受严重的撞击而死亡。颈骨也折断了。发现尸体时,她已经死亡三、四天了。
小孩子经常在这附近玩耍,除此之外,当地的青年团体每个礼拜也会来这里巡逻两次。不过她的尸体被岸边的草丛掩盖,直到昨天才被人发现。而且现在正值冬天,几乎没有什么小孩子来瀑布潭里钓鱼。
发现尸体的是来此地巡逻的青年团团员。他无意间注意到了比土的披风,因此才发现了隐藏的尸体。
「我知道的情况大概就只有这些。」
丸山对我的反应很是满意。他点点头,
「这个情况你应该不清楚吧——在比土失蹤的那天傍晚,有人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小孩登上山道。」
「有人目击到了吗?」
「因为当时太阳已经落山,所以目击者并不能确定对方就是比土。但是反过来考虑,天黑之后还要上山的小孩本来就不多见吧?」
「的确。」
对于我同意的态度,丸山颇有些得意。
「而且,最让我震惊的是,目击到的并不只比土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与她同行。」
「另一个人?那么,比土是……」
在听到比土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后,我先入为主地以为她的死是自杀。
偶尔会有自杀志愿者来摺见瀑布自杀。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和三年级的时候,都听说过有人在那跳崖自杀的消息。其中一个还是自杀殉情。虽然频率并不算高,而且外地人几乎不知道这个地方,但在这座小镇里,这间瀑布也算得上是自杀圣地了。
而且,如果仔细思考的话,的确会有些奇怪——比土会因为被我看穿杀人诡计而自杀吗?
「比土是被那个人推下去的吗?所以到底是谁啊?」
听了我的问题后,丸山的眼神突然有些迴避,表情也不大有自信。
「关于同行者的身份,现在还尚且不明。当时是黄昏,而且目击者是在远处看到的。更何况……事实上,目击者是位老婆婆,她好像有些徘徊癥状,也就是痴呆症之类的,而且关于当时的情况,因为健忘症好像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
「也就是说,可能是目击者看错了吗?」
「好像是这样。警方把两种可能性都作为调查的方向。」
丸山的父亲是市议会的议员,母亲在PTA内担任干部。因为父母的原因,有关事件,他的消息一直很灵通。和今天早上才从老师那里听说事件的我不同,恐怕丸山在昨天晚上就已经知道了事件的详细情况。
「如果目击情报準确无误的话,比土是被变态绑架,然后被带到摺见瀑布杀害的吗?」
我有些焦急地向丸山质问道。在听说比土失蹤的时候,我曾一度认为最主要的原因在我,因此心中有些恐惧。当然,这是比土自作自受,但同时,我也感受到了一丝良心的苛责。这两天之间,我一直处于担惊受怕的状态,彷彿是头上悬着一柄锋利的宝剑一般。
然而,如果比土是被人杀害的话,如果被目击到的同行者是犯人的话,那么我就和比土的死没有任何关係。
面对我的急切的质问,丸山有些困扰:「虽然有这种可能性……不过,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她的身体并没有遭到猥亵的痕迹。」
「那么,她就只是被犯人推下瀑布,是吧?也有可能是犯人想要对她进行猥亵,在抵抗的过程中——」
「她身体也没发现任何抵抗的痕迹。而且我也并不认为,像比土这样警戒心极强的女孩,会乖乖地跟着变态去那种地方。」
比土虽然是所谓的「不可思议少女」,但也因此,她几乎从不透露内心的想法,更不会轻易地相信他人。该说是保密主义呢,还是说她厌恶人类呢——和我不同意义上的厌恶人类。
「喂,市部你怎么看?」
有些迷惑不解的丸山把视线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市部。市部看起来一直在思考,面对丸山的问题,他缓缓睁开眼睛。
「首先需要考虑的,是比土为什么会去摺见瀑布。这个时节,男孩子都不会去那里,女生就更不用提了。何况我也从来没听说过她喜欢钓鱼之类的。」
「之前我曾经半开玩笑地约她一起去钓鱼,结果她冷笑着说什么『这种一大半时间都浪费在等待的游戏有什么乐趣』。之后还奚落说,如果钓到天竿鱼(注)的话一定要告诉她。」
(注:天竿鱼sky fish,普遍认为它是一种未知的飞行物体或生物,速度很快,肉眼无法看见。)
丸山也支持市部的看法。
「而且被目击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吧?新堂的事件明明刚发生不久,她还去那种荒无人烟的山上,想必是有其理由的。」
「理由?」
我向市部问道。他双手托住下巴,稍作思考后说道。
「没错,理由。比土的死因是从高处跌落而死。她的死可以大致分为三种情况:杀人、事故和自杀。首先,我们假设目击者的证词準确无误,那么前往摺见瀑布的人就有两个。和她同行的人应该不是变态或者可疑人士。正如刚才丸山所说的那样,比土戒备心很强。因此,是结伴前往瀑布的话,同行者很可能是比土认识的人。而且两者之间的关係应该比较亲密。只不过,这是对方邀请比土同行的情况;相反,如果是比土邀请对方同行的话,那么两人之间的关係或许就不需要特别亲近了。比方说成年男性的话,面对小学的女生的邀请,应该不会有什么戒备吧。这两种情况下,杀人、事故和自杀都是有可能的。如果是杀人的话,同行者只要趁比土不注意,把她推下瀑布潭就可以了;如果是事故的话,可能是她站悬崖边岩石上的时候,不小心滑落至瀑布潭——只不过,如果是事故的话,同行者应该会通知警察的——虽然现场处于深山,但手机是有信号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害怕而逃走了。不管怎么说,这些可能性都存在。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比土原本打算把同行者约出来实施杀害计画,结果反被同行者杀害了——不过,因为现场没有抵抗的痕迹,所以这种可能性很小。」
果然,在比土相关的事件上,市部要保持冷静的推理应该很不容易。在陈述的时候,市部的语言断断续续的,每次停下的时候还都要整理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天花板的荧光灯今天也忽明忽暗,像是与市部的情绪互相呼应。
「即使是两个人同行,比土也有可能是自杀吗?」
丸山表情惊讶地问道。
「当然有可能。比方说,有可能是为了嘲讽或是给对方留下心理阴影,在对方的眼前自杀;还有可能是为了伪装成被同行者杀害而自杀。同行者在目睹对方自杀后,很可能因为惊慌失措而无法冷静行动,就会在现场留下更多关于自己身份的证据。」
「原来如此。比土她性格很阴沉,而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总觉着有些恐怖。会有这种想法也并非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对方已经死了,丸山对比土的态度也显得有些放肆。明明在比土生前是那么害怕她,而且还经常看她颜色行事——
「只不过,如果比土打算复仇的话,应该不会选择这种绕圈子的麻烦方法,所以可能性应该也不高。」
市部补充说明。
「接下来,是目击证词错误的情况。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人看到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被人绑架到瀑布处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比土身上应该会留下一些痕迹,所以首先可以排除。只有她一个人的情况下,也可以分成杀人、事故和自杀三种情况。最妥当的情况是自杀,因为那里是有名的自杀场所;接着是事故,可能性也不低,但是她为什么要在太阳落山后前往荒无人烟的瀑布,不弄清楚这个问题就无法向下推论;杀人的情况比较特殊,可能是比土刚到达瀑布的时候,就在那里遇到了犯人。这种情况下,犯人应该是临时起意的。从现场没有抵抗痕迹这一点来判断,犯人应该是比土认识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是犯人提前跟她约好在瀑布见面,这种情况跟上面类似,都必须是比土认识的人。从这三种情况的中的『理由』进行分析的话,自杀的情况,只要确定自杀的理由,那么就不必考虑她前往瀑布的理由;相反,事故的情况,只要确定她前往瀑布的理由就可以了;接着是杀人的情况,需要弄清楚她跟着犯人同行的理由。」
「你的推理让我有些似懂非懂呀。」
丸山有些扫兴地嘟囔着。他应该是在期待市部平时那种快刀斩乱麻似的精彩推理吧。
「当然了。我也刚刚才从你那里听说目击证词的情况。如果仅凭着这么一点情报能够解开真相的话,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好吧。毕竟你又不是神明。」丸山说完后,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绝妙的主意似的拍了一下手掌,「对呀!桑町!你去问问神明吧。虽然总是装腔作势,但他不是马上要转学了吗?说不定会大发慈悲,把真相告诉我们呢!」
我一言不发地瞪着丸山。丸山似乎并不是十分理解我为什么要瞪着他看,不过从我的表情,应该看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于是也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是久远小侦探团诶。侦探怎么可能会依赖神明!」
「可是……」丸山有些不捨得放弃这次的大好机会,他用央求的眼神看着市部。
「这次死的人不是别人,是我们的同伴比土!跟之前的情况都不一样。」
「同伴」这个词语像是朗基努斯之枪一般狠狠地扎在了我的心上。对于杀害小夜子的比土,我已经没把她看成是同伴了。只不过,尚不知道真相的他们,对比土还拥有强烈的伙伴意识。突然,我感觉和他们二人之间有了一堵厚重的墙壁。不,这堵墙也许以前就一直存在,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是透明的,我一直没能看见。
「如果你真的想去问的话,就不要依赖别人,自己去问就好。」如果铃木在转学前变得大方的话,就算是你去问,肯定也会轻易地告诉你吧。
「确实,有可能耶!」
本来市部是抱着制止对方的意思,没想到却反而引起了丸山的兴趣。他突然露出一副期待的表情。
「是呀!我可是久远小学消息最灵通的人。如果我不是第一个掌握真相,那就没有意义了……哦,对了,我要回家补习了,家教很快就到了。」
丸山带着愉快的表情,一路小跑地离开了儿童会活动室。一阵冷风从门口吹入了房间里。屋子里之前沉闷的空气终于重新流动了起来。
「我也回去了。」
我紧接着也站起身来。和市部两个人的话,有些事情说不定会暴露。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市部也并没有阻拦我的意思。我回过头看向他的时候,他还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怎么了?」
「你打算去问铃木吗?」
「你怎么也这么问!我才不会去。」
我不想去问了。我不想和他再有牵连了。我从心底大喊着,离开了儿童会活动室。
2
星期五的放学后,班会时间延长,班级举行了神明的欢送会。虽说是欢送会,不过是十五分钟左右的简单道别。我们向端坐在讲台上的铃木依次送上简单的祝福,最后由铃木向大家告别。
「虽然时间不长,但是能和大家一起渡过这段校园生活,让我由衷感到开心。在这里发生的点点滴滴,我会一直铭记在心。以后也不会忘记你们的。」
直到最后,神明都戴着优等生的假面具。不知是不是被送别的气氛感染,几个女孩子都哭得梨花带雨。至于平时围在铃木身边的那几位追随者,则哭得格外卖力。也许眼泪的确是有种奇特的感染力,剩下的女孩也开始擦起了眼泪。到最后,教室终于变成了眼泪的海洋。感情脆弱的美旗老师眼眶也红通通的。
坐在讲台上的铃木带着满足的表情俯瞰着众人,「再见了,大家。」为这场欢送会画上了句号。彷彿是当红偶像的引退仪式。
欢送会结束后,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踏上了归途。刚才彷彿是隔着毛玻璃欣赏一场蹩脚戏码的我总算是鬆了一口气。我一个人走在昏暗的走廊上。不知何时,铃木站在我的眼前。
「你没回去吗?」
在向大家告别后,铃木本该比我们先一步离开教室的。班里的女孩们都欢送他离开,那劲头,就差没有为他拉响礼炮了——一切都是刚刚发生的事。
「我这就要回去了。」
眼前的优等生露出了佛像一般的笑容。
「话说回来,还没问你转学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