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濑新的僱主是桐生家。他们家所在的地方早在战前就是住宅区。当年,这一带是着名的高级住宅区。透过家家户户的篱笆墙和庭院植物,可以看见飘窗和露台的设计都相当典雅精緻。
然而现在这些房子都已经破旧不堪了,充满了被时代丢弃的阴郁。七濑见惯了新兴都市宽敞明亮的高级住宅,在她的眼中,这些房子全都年久失修,在巨树的枝叶遮挡下昏暗无光,显得十分贫困穷苦。
桐生家也是其中的一家,古老的住宅没有经过仔细修缮。能请得起住家女佣自然不是穷人,然而对于处处破旧不堪的房子却完全没有修补的意思。一家人对此彷彿都视而不见,家里家外髒兮兮的,看起来彷彿很穷似的,连墙壁和天花板都发霉了,好些壁板也剥落了,每个房间都很暗。
分配给七濑的七平方米多的女佣房间连一扇窗户都没有,而且大约也是因为灰暗的墙壁和天花板,房间显得特别昏暗。那种昏暗,就连习惯被分配到昏暗房间的七濑,也不禁要倒吸一口凉气。
「这房子真破啊。」
有时候这一家人也会像是突然惊醒似的打量周围,嘟囔一句,但是谁也没有前进一步,提出要动手修理或者喊修理工过来修理。每个人都认为防止房屋的老化不是自己的责任,能免则免,这一点在七濑看来很明显。
五十七岁的桐生家的一家之主胜美,前年刚刚从公司退休。那家生产钢管的公司原本规定是六十岁退休,可是突然改到五十五岁退休,导致胜美比预想的早了五年退休。
他被这件事情弄得不知所措,还没有从当时所受的冲击中恢複过来。而且七濑感觉到,到了今天,退休给他带来的茫然自失,似乎比退休当时还要严重。
在桐生家工作才两个月时间,七濑窥探胜美内心的时候就辨认出,退休时胜美努力寻找退休后的目标的想法已经碎成了凄惨的残渣。悠然享受生活趣味的想法和打算烟消云散,只剩下碌碌无为的生活所带来的空虚。
家人都对这样的胜美敬而远之,胜美自己也很清楚。
刚刚退休的时候,家人还会顾及他的心情,然而现在都把他视作多余的人,嫌他整日无所事事,只知道在家里四处閑逛。就连胜美的妻子照子也开始对他粗声粗气了。
「公公会偷看我们夫妇。」儿媳绫子甚至这样对七濑说。不过七濑窥探她内心发现,绫子其实想说的是胜美看她的眼神像黏在她身上似的,很噁心。
胜美的长子龙一在造船厂上班,刚过三十岁便已经坐上了资材课长的位置。有这样的丈夫,绫子很骄傲,大约也是因此才尤为蔑视胜美吧,七濑想。
事实上,在绫子的意识中,胜美就是个失败者。
「给我倒杯茶。」胜美一天会来厨房好几次,坐在餐桌对面吩咐七濑,同时端详七濑工作的样子。他的视线似乎就像是七濑来之前他盯着儿媳的那种视线。
大概是因为绫子很讨厌那样的视线,所以缠着龙一请了住家女佣的吧。
的确,对于七濑来说,胜美的那种态度——也就是绫子说的「黏在人身上似的噁心眼神」——就像是在诉说胜美意识中的纠结与压抑,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不过当七濑和绫子在一起的时候,胜美的视线便会移到绫子那边去,七濑的精神负担总算可以减轻一些。
在桐生家,到了晚饭时间,全家人都会来到餐厅,包括一直因为不知什么疾病而卧床不起的照子也会从内室起身出来。一家人基本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如果偶尔有人说话,话题最终必然会转到拐弯抹角的批判上——批判胜美身为一家之主却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还伴随着可以说是毫无同情心和责任感的改进意见。
桐生家里一共六个人:一家之主胜美和妻子照子、长子龙一和妻子绫子、上高三的次子忠二,加上刚满四岁的孙子小彰。餐厅虽然有十平方米大小,但是因为加上七濑一共有七个人,而且还放了庞大的旧橱柜等等,全家人围坐下来就显得十分狭小,七濑的半个屁股都被挤到走廊上了才勉强坐得下。
「父亲,你今天进了我的房间吧?」这天晚上,电视上开始播放药品广告的时候,次子忠二带着明显的责备语气对胜美说。
他以前就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父亲会到自己的房间检查抽屉、信封什么的,但因为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是父亲乾的,所以一直忍住没说。但是今天不得不说了。女朋友写给自己的信明显被偷看过了。
(色老头。)(不会干别的,只会翻自己孩子的东西。)忠二也很蔑视父亲,觉得他五十五岁了还被炒鱿鱼,十分无能。肥头大耳、油光发亮、精力充沛的父亲,怎么看都不像是退休,所以必定是被炒了鱿鱼。
「嗯。」从儿子强烈的语气判断,胜美感觉他大概掌握了什么证据,便没有否认。「我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书能看看的。」(爸爸进个房间而已,为什么这都要责问?)(才是个高中生。)(真是给惯坏了。)
胜美一边这么说,一边又觉得自己真是软弱得可怜。就算是偷看了儿子女朋友的信,也不该马上就开口给自己辩解吧。(混蛋,我这样子也算是一家之主吗?)
这时候的七濑剎那间忘记了白天对他的厌恶感,转而对胜美产生了同情。因为在七濑看来,相比于她总是偷偷读取他人内心的行为,胜美偷看别人的信件,只能算是出于无聊的打探,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远远称不上罪过。
照子在想要不要给胜美辩护几句,最终还是决定缄口不言。如果开口辩护的话,以忠二强烈的个性,恐怕会更加激烈地批判父亲吧,结果反而会进一步令胜美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扫地。胜美的权威越是扫地,长子龙一,特别是儿媳绫子就会更加不可一世,这是让照子无法容忍的。
其实对于照子来说,胜美作为丈夫的权威早已蕩然无存了。她从几年前开始就以生病为由不断拒绝和他同房。
胜美比她小两岁,即使今年五十七岁了,依然具有肉食动物一般旺盛的精力,至今也常常对妻子纠缠不休。然而照子认为自己的肉体已经完全枯萎了,对她而言,丈夫如此强烈的性慾,只会愈发让自己对他产生生理上的厌恶感而已。
按照七濑的观察,最近急速衰老、白髮增多的照子有着一种对「生」的执念,因此她对于胜美的乌黑头髮展现出的年轻感怀有强烈的憎恨。她的憎恨通过拒绝夫妻生活的形式表现出来。已经退休的人,又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到现在还受到性慾的驱使,真不害臊——如此嘲笑丈夫是一种消极的防御反应。照子通过这样的蔑视来逃离自己对于死亡的不安,甚至认为这对防止自己的衰老也有益处。另外,她夸耀自己的病弱,也是所谓的对疾病的逃避,换句话说,那一定是她无意识的打算之一。
「父亲,你还真有閑工夫啊。」忠二带着满满的厌恶说完这一句,没有继续追究。如果再逼迫父亲,照子和龙一出于母亲和哥哥的立场,肯定都会训斥他的。(不能再去找个工作吗?)(做惯了摆谱的科长,不愿意再到新公司从底层干起,对别人低声下气吧。)(肯定不想去不能摆谱的地方。)(所以就在家里摆谱了。)(真让人讨厌。)
忠二对父亲的批判,在某种程度上和龙一相似。只不过龙一很清楚,自己憎恨父亲是因为自己的性格与父亲很相似,所以一想到父亲现在的模样说不定就是自己未来的样子,就不禁灰心丧气。当然,他也相信自己不会变成那样。就算到了年纪从公司退休,必然也会找到自己退休后的生存价值,让大家好好看看。但是他并没有想过怎样去找,也完全不知道要找到怎样的生存价值。
龙一已经发现,今后的趋势就是退休年龄将会越来越早,那是非常令人焦急的情况。因此,他对于父亲现在的状态也越发难以忍耐,更加蔑视和憎恨无法摆脱这一状态的父亲。
「父亲,现在的计算机只要十分钟就能找到最合适自己的职业,要不要试试看?」龙一若无其事地说。表面上看像是从忠二的责备中转移话题,所以用了比较轻鬆的语气。(反正最后又会推脱说工作不好找。)(索性去找个小姐玩玩也行啊。)(色迷迷地看自己的儿媳妇。)(好色老头。)(脑门油光锃亮的。)(精力那么旺盛,却整天游手好闲。)(宁愿他没那么精神,哪怕要人照顾也行啊。)
七濑在许多家庭工作过,偷窥过各种家庭的心理。对她来说,近亲间的憎恨并不少见。龙一在意识中对父亲的辱骂,恰恰是因为他明白这也是自己未来的写照,因而无法坐视不管。
胜美装作在看电视,没有回应龙一的话,心里却把儿子貌似亲切、实际不负责任的提案大骂了一番。(机器能给人找工作吗?)(对父亲那是什么口气!)(当我是个麻烦。)(嫌我碍事就滚出去。)(明明没本事买房子。)(只能住在我家里。)(瞄着我的退休金啊。)(别做梦了!)(全都花光。)(我自己去玩。)
但是胜美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把退休金花完。他不知道有什么可玩的,就算玩也得不到什么乐趣。
七濑甚至认为,胜美的绝大部分问题恐怕都是出于他不喜欢玩。如果是喜欢玩的人,就算不花钱,大概也能找到好玩、有趣的事情,更不用说在玩的同时还能得到实利,并且应该也会找到生存的价值。
但是胜美自从上班以来直到今天——也就是生涯的大半时间——都不喜欢玩。对胜美来说,工作才是人类的生活,玩是一种罪恶,是招致痛苦的东西。所以对他来说,失去工作就如同被放逐出伊甸园一般。
退休当时的各种事情和情景,又在胜美的脑海中沉浮不定。那是七濑在这短短两个月内就已经见过无数次的记忆,已经成为固定的图像了。
被通知退休以来,胜美在工作中投注了更多的精力。某一天,他发现送来给自己的文件忽然减少,因而大受打击。(那时都落泪了。)
退休当天,沐浴在科员们的欢呼声中,走出公司大门时满是虚脱感。年轻员工高呼「万岁、万岁」,听上去就像「滚吧、滚吧」。那时候觉得自己遭受了很大的侮辱。(那时连膝盖都在颤抖。)
(还有那时候……)
(那时候……)
(那时候……)
「您对钓鱼到底还是没兴趣啊,父亲。」向胜美推荐钓鱼的是绫子,因为她自己的父亲喜欢钓鱼。
「嗯。钓鱼不适合我啊。」胜美亲切地回应绫子。(那么无聊的活动竟然还有人喜欢。)(太无聊了,只会让人伤心。)
(哼,只会对绫子和颜悦色。)
(讨厌的笑。)(毛骨悚然。)
「在家里乱晃对身体不好哟,爷爷。」小彰用老成的口气说。他是在学龙一夫妇在二楼卧室的对话。
龙一和绫子吓了一跳,瞪了小彰一眼,又偷眼观察胜美的脸色。
「呵呵,是啊,是啊。」胜美脸上依旧带着笑容,看着孙子的脸,连连点头。他之所以对于龙一夫妇嫌自己碍事的话语没有表现出怒气,是因为这个可爱孙子。如果他们离开家独立过日子,自己自然也见不到孙子了。
「光说『是啊、是啊』有什么用,」不想被当成小孩子的小彰更加大声地说,「要去才行。」
(连孙子都嫌我碍事。)(都是这两个人灌输的。)胜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狠狠瞪向龙一夫妇。
「不能对爷爷这么说话!」绫子故意装出慌张的模样,训斥小彰。
「没事,没事,说得没错。」照子心中暗自窃笑,眯起眼睛向小彰点头。她算準了自己只要袒护孙子,胜美就不会生气。
(瞧这狼狈相。)忠二在心里冷笑不已。
七濑觉得十分无聊。
去年刚刚高中毕业、马上就要十九岁的七濑,在同龄的忠二心中没有找到任何一处可以产生共鸣的地方。就算考虑到男女有所差异,他也太过迟钝、粗鲁、易怒,感情的发育十分迟缓。
七濑从自己的高中生活经验中推测,他的女朋友虽然不少,但其实并没有一个深入了解他的性格。那些女孩只是远远看见他的迟钝和粗鲁,错以为那就是男子气概,也就是所谓「女孩子们的交谈中经常出现的那种男孩」,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才对他产生兴趣的吧。
「我也想去工作啊。」胜美终于开口说。不过这种话其实他也说过好多次了,全家人几乎都能把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背出来了。「可是,最多就是保安、看门之类的工作,没有好点儿的工作啊。」他边说边用略带威慑的眼神缓缓扫视了家人一圈。(总不能让我去做保安看门的吧?)(我可是做过课长的人,总不能每天去跑职业介绍所吧。)(要是被以前的部下看到,我的脸往哪儿搁。)
(装模作样。)
(明明什么用也没有。)
(噗,除了保安看门,你还能做什么?)
(勉强当过课长就了不起了?)
一家人像是约好的一样,纷纷在心中咒骂。那是犹如暴风般的咒骂。
「不过,只要有心,好好找找,应该能找到合适的。」龙一间不容髮地说。这话也说过很多次了。
胜美在退休后的两三个月里,确实就像龙一说的,每天「有心」寻找工作,只是家人完全不知道。
对于胜美来说,在无比漫长的閑暇时间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其实是无比痛苦的经历。在退休后的短短几天内,他就深刻体会到这一点,所以主动去找过工作。
然而没有适合他的工作。完全找不到他想做的工作——像他在退休前做的那类工作。如果去职业介绍所,也许会有什么简单的工作,但是那些类型的工作对他来说根本不算工作。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去职业介绍所。
他开始明白,所谓退休,实际上是将人强行从工作中剥离。他甚至觉得连囚犯都比现在的自己幸福——至少囚犯没有閑暇。
但是家人们只看到胜美最近的生活状态,都认为他「每天都过得十分舒服」。而胜美自己也知道他们大概是这么想的。但他并不想告诉家人,自己在刚退休的那段时间曾经认真找过工作。
让七濑吃惊的是,胜美对于自己想去工作的心情感到羞耻。
作为工作狂的胜美非常害怕,他担心自己拚命想要寻找工作的表现就像是拚命想要吃东西,或者拚命想要女人一样,会成为他人眼中十分可耻的行为。
七濑带着深深的兴趣观察胜美的心理。同时,她最近又开始对自己能够感应他人意识的超能力产生了新的兴趣。这是七濑自高中时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兴趣。在高中时期没能找到关于自己超能力的合理解释,她产生了巨大的失望。
自从发现自己的超能力以来,七濑一直对精神感应抱有兴趣。她想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具有这样的特殊能力,她也想知道是不是也有别人具备和自己类似的能力。
上初中以后,为了寻找答案,她悄悄找来相关的书籍阅读。但是她能找到的最多也就是《世界奇异现象》《读心术》《世界奇闻集》之类的书,在这些书里当然找不到任何解答。
上了高中以后,她自己制订计画,系统地阅读心理学相关书籍,同时也阅读自称具有超能力的人物的着作和传记等,特别是关于从实验主义的心灵研究中发展起来的超心理学[6]的书。七濑订购J.B.莱茵[7]、S.G.索尔[8]、G.施梅德勒[9]这些学者的原版着作,埋头苦读。然而在这些书中她还是得不到任何具体的解答。
心理学的专业书籍中,大部分都没有半点涉及精神感应问题,就算偶尔提及,基本上也是持怀疑的态度。至于一般书籍,基本上都是为了迎合读者兴趣而写的,让七濑感觉十分不可信。她最看重的超能心理学的书籍,则是大多在ESP(超感官知觉)[10]的实验阶段就遭遇了挫折,没有给出超越预测範畴的结论。
七濑放弃了给自己的能力寻找科学依据。从那以后,她接受了自己拥有超能力的现实,不再做进一步的探究。就像是「动物即便不知道性行为的目的也在进行性行为」一样,她这样说服自己。
但是现在通过观察桐生胜美自我机能的危机,她再度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兴趣。那不是以前寻找科学依据的兴趣,而是想要利用自己客观存在的精神感应力,探索自己尚不知晓的界限与可能性的兴趣。自己能否完全读取桐生胜美的意识,能够读取读到什么程度?七濑对这样的问题产生了兴趣。她把桐生胜美这个人的心理挑选为自己超能力的实验对象。
几天后,七濑察觉到胜美的变化。胜美开始将绫子所说的那种「黏在人身上似的讨厌眼神」频频投向七濑。
绫子似乎也敏感地注意到这一点。某一天在厨房里,她坏笑着悄悄在七濑耳边说:「公公好像看上你了,你要当心哟。」
绫子一方面因为公公不再色迷迷地关注自己而安心,另一方面又有点嫉妒七濑,觉得自己的女性魅力被七濑这样瘦小的女孩比下去了。
但是,如今的七濑对于绫子这种很常见的女性心理完全不感兴趣。七濑想弄明白的是,为什么胜美对绫子的兴趣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在胜美意识中,七濑的形象是朦胧的、白中透粉的水蜜桃。七濑白桃色的年轻肌肤和在阳光中闪耀的、流露着少女气息的绒毛,与胜美脑海内甜美多汁的水蜜桃形象重合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看中了我?)
胜美脑海中的那幅图像充满诗意的象徵,不像是中老年男性该有的。七濑困惑不已。于是她进一步窥探胜美的内心深处。
原来如此。那水蜜桃的图像是胜美从他最近读过并且产生共鸣的一首诗中联想出来的。
那是他在某一期综合杂誌的老龄问题特辑中读到的,是某位美国诗人写的诗,描写了对衰老的恐惧。
呵,我变老了……我变老了……
我将要捲起我的长裤的裤脚。
我将把头髮往后分吗?
我可敢吃桃子?
我将穿上白法兰绒裤在海滩上散步。
我听见了女水妖彼此对唱着歌。
我不认为她们会为我而唱歌。[11]
胜美对于诗中「吃桃子」那一句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将桃子这一形象所引发的情色联想应用在身边水蜜桃般的少女身上。
原本胜美对绫子的关心是由明确的情色慾望催生出来的,他的性慾乞求的只是儿媳妇丰满的肉体。而他对七濑的关心当然也伴随着情色的慾望,但同时又複杂地交织着由那首诗象徵的重返年轻的愿望,以及因为退休而产生的社会疏离感和扭曲的自我意识。
先不说侵犯儿媳妇与侵犯女佣的罪行孰轻孰重,胜美对七濑的慾望比对绫子的慾望更加强烈,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烈和认真。
七濑感到了危险。胜美是真的想要七濑的肉体,他打算侵犯她。
不想成为那种男人的骯髒情慾的牺牲品,七濑想。
即使她对胜美的心理比较感兴趣,但那显然和同情、怜悯之类的感情完全不是一回事。只要想像一下自己被他袭击,七濑就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事实上,在胜美心中,那鲜明的画面正日渐变成一种可能实现的形式。
七濑知道有一种学说提出,如果长时间处在单调的环境中,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一定会受到负面影响。何况至今为止,胜美是如此沉迷于工作,有些精神失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日复一日,危险越来越近。必须想办法避免危机。
为了寻找避免危机的方法,七濑重新回顾了至今为止观察到的胜美的心理。她想,通过这样的回顾,也许可以将胜美的关心转移到自身之外的某种事物上去。
胜美一直认为自身存在的意义完全在于工作。只有通过工作,才能维繫自己与社会的,进而也就是与他人的纽带。但由于他的退休,一切都失去了目的,他的「自我」逐渐崩溃。为了找回「自我」,他盯上了七濑。通过与水蜜桃般的处女发生肉体的结合,他便可以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进而通过她——并非家人的来自「外部世界的那个女孩」——恢複与他人的纽带,进而恢複与社会的纽带。
似乎怎么也无法将胜美的关心转移到别处。越是探寻他的意识和潜意识,七濑越是明白这一点。胜美的精神已经被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了,除了七濑之外,他的「自我」再也没有别的避难场所了。
七濑叹了一口气。看来想要摆脱危机,只能从桐生家辞职了。
然而危机比预想的更早到来。
趁着连休,龙一夫妇带着彰还有忠二去九州旅行。留在家里的是胜美夫妇和七濑。龙一他们知道胜美反正会以妻子生病为由拒绝同行,所以根本都没有邀请他。
于是在儿子们不在家的这天晚上,胜美开始制定袭击七濑的计画。
照子的寝室在最里面,女佣的房间在玄关旁边。不管七濑如何大喊,里面的照子都听不到的吧,胜美想。另外他也预想到七濑因为处女的羞怯,说不定不会喊出声来。
为了激励自己,将自己的一切犯罪行为都设想得一帆风顺,这和罪犯的想法完全一样,七濑略微有些惊讶。
不管七濑怎么反抗,也不会把照子吵醒。这一点胜美也充分考虑到了。七濑知道照子有失眠症,经常瞒着家人服用安眠药。
看来除了把门钉上,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在这样的无奈中,时间到了晚上。
胜美膨胀的自我意识和沉重的脚步声,沿着走廊逼近女佣房间。那是刚过深夜一点钟的时候。
(女人只要被睡过,以后就会很听男人的话。)他把非常贫乏而且幼稚的女性知识挖出来,努力给自己打气。(而且她还是处女。)(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更会听话了。)(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不能害怕。)(最近的女孩子嘴巴都很能说。)(要是说不过她,睡她的事情半途而废,那才是最糟糕的结果。)(只要睡了她,她就说不出来了。)(就算哭了,也不能心软放弃。)(不管是哭是怒,都要睡她。)(既然开始干了,就要干到底。)
说服、恳求、威胁,似乎都不会有效果。不管七濑说什么,他都不会停,总之就是要用蛮力夺取她的肉体。七濑非常清楚胜美的力气有多大。
应该趁着晚上悄悄溜出去睡在外面的。七濑很后悔。
胜美站在门外,又一次巩固自己的决定。(好,从开始到结束,一句话都不用说,直接去干。)
门上钉的钉子一点用都没有。胜美那犹如公牛般健硕的躯体化作黑色的人影,伫立在七濑睡觉的榻榻米旁边。七濑跳起身,朝房间角落退去。
走廊顶上的荧光灯洒下暗淡的灯光,将十平方米的房间内部隐约照亮。从七濑的角度看不到胜美的表情,但是胜美应该能看到七濑苍白的脸。
看到七濑身穿蓝色条纹睡衣的样子,胜美的心中却并没有色慾的冲动。现在他只有将计画了很久的这一罪行完全付诸实施的使命感。对他来说,这是需要非人性和臂力的,而且是伴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肉体快感的「工作」。
他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没有半点罪恶感。侵犯这个水蜜桃般的女孩,将会替代他完全失败的求职,也就是所谓的「代偿心理」[12]。那是比找工作更容易的行为,又不像找工作那么令人羞愧。在他心中,「对女佣出手」是自古以来世上常有的行为,就算被世人知道,也不会像找工作那样被别人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