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如時過境遷的花

「母亲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了吗」

「嗯」

——明天开始，就是第三学期了

千早回到家里拜访父母……因为父亲邦秀对他说，明天就要回上任的地方了

结果，事情发展成这样，妙子总算能够得到专门的医师的诊察了……这似乎是妙子本人的决定吧

「不单是千岁，就连你，我都没有能够用我的手给你们创造幸福呢……我真的，是一个毫无作为的母亲啊」

「母亲……」

——妙子已经没有在千早的名字后面加上爱称了

「可是，因为这件事情就算是母亲也无能为力吧——为了承受千岁姐姐的死，母亲的内心除了那样做之外，就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了」

「是呢。可是，我永远地失去了用我自己的手来拯救千早的机会了……这样，也是对于我过分溺爱千岁的惩罚吧」

听到妙子的话，千早虽然明白这是一种措辞方式，但是他也不禁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没有获救的孩子吧

「实在抱歉……事情变成这样，虽然对于我来说是报应，可是对于你来说却仅仅是受苦罢了。我说的那些，都只是虚有其表的话而已呢」

言语把人束缚住了……千早听着母亲的话的时候，这样的感觉变得强烈起来

（自己，完全就像变成了刑罚的道具一样吶——有一种讨厌的感觉）

妙子只是想惩罚自己……然而这样的话，也在千早的心里刻下了伤痕

「那么，父亲呢？听说他要回上任的地方了」

「嗯。我的记忆恢複，正好赶上年底，于是邦秀先生就回来了……不过新年的工作似乎马上就要重新开始了。现在他在书房整理着文件哟」

「……是这样吗」

不可思议的感觉。千早没有那么讨厌父亲了——那种犹如火烧一般的对于父亲的痛恨之情，现在却彷彿在身体的深处变得遥远，变得模糊起来了

不，不是这样……对于千早来说，对这个家庭的强烈的感情，已经不存在了

（变得那么拚命努力，我到底，想要守护着这个家庭的『什么』？）

或者，这将近八年的自己的感情，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吧……这种不可思议的感情，侵袭着千早

「母亲……母亲，喜欢……父亲吗？」

如果是以前，这样的问题是死都不会说出口的吧，可是不经意间，千早却向妙子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嗯……我，一直都爱着邦秀先生哟」

这就是回答。这个让千早觉得自己是一直守护着的家庭，通过他坚持不懈的守护，便回覆到了邦秀是一家之主的状态——本来，这个家庭就是由于妙子和邦秀的爱情产生的，千早也是由于这样爱情而诞生的，妙子的回答，让千早认识到，这些都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如果这样说，千早是绝对会生气的吧，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啊」

「是这样呢。如果是以前的我，我想一定会生气吧」

对于千早来说，邦秀早就失去了作为父亲的资格。可是，即便如此，他作为父亲的事实是不能改变的

「是啊……变得成熟了呢，千早」

「是吗。如果成熟的话，不就会变得稍微精明一点了吗」

「就算是成熟了也会失败哟……无论是对于我，还是对于邦秀先生来说都是这样啊」

「母亲……」

「父母虽然没有起到正面的作用，然而你本人却非常努力，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地成长起来了呢。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千早才好了」

听到这样的话，千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把目光游移到窗外

这样的姿态看起来好像充满了侮蔑吧，妙子于是接着说道

「邦秀先生呢，为了和我结婚，放弃了自己想走的道路」

从这样的语气，可以明显地看到，妙子想要庇护邦秀的意志

「妃宫家族，是每一代人都必须担任外交官的门第……这种情况不管多么落后于时代，对于当事人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传统」

这样的话，千早也听过很多次

「因此当说到我们想要结婚的时候，你的外公这样对我们说了……民主主义化如此进步的现今世界中，在外交官员上已经不能复求类似于昔日的爵位和门第了。所以，妃宫家族灭绝也没有关係了，这没有问题。然而……只是希望你就任外交官职而已」

也许是一种固执吧。大概妃宫家的先祖，也许是由于外交而振兴了这个家族……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好多个世代之前的事情了，外公的渴求，应该只是外公自己的执着而已吧

「听到祖父这样说，邦秀先生就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了外交官」

千早并不能理解……对于门第，想要度过一种定了型的人生，这种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是一直发挥着作用的吧。这也许就是出生的时代的差别吧

「那个人呢，就是这样的人哟。因此就算是今天，我还是一直感激着他这样做，能够一直爱着那个人」

「可是！」

听到这句话千早不知不觉地生起了气来，于是情不自禁地挺起了身体

「父亲却把这样重要的母亲置之不理，连一次家都没有回过！」

「……我知道啊」

妙子看起来有点寂寞的样子，点了点头

「可是呢，试着想一下吧千早。对于你父亲来说，那个宁愿放弃自己的梦想都要迎娶的女子，却患上了精神上的疾病，甚至连女儿都失去了……就算他不能忍受这一切，我想也是不奇怪的吧」

妙子的眼睛有一点点湿润了

「至少对于变成了这样的我来说，是无法责备邦秀先生的啊」

然后，就像是有点害羞似的微笑了起来——完全，就只像是在诉说着自己和爱人的琐事一样

就是说，对于邦秀这样为她放弃了自己感到非常高兴吧……在心情上，这样的感情千早也是能够理解的

「千早，讨厌父亲——吗」

妙子把那样的感情隐藏了起来，用带着抱歉的目光看着千早

「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因为已经超过八年没有见面了。而且，必须喜欢父亲的是母亲，而不是我」

「是……是这样呢。抱歉」

妙子说这句话的声音，微微地震颤着

为什么，母亲要向自己道歉……这样的违和感，千早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父亲，我是千早」

千早敲了敲父亲的书房门……一直以来，这扇门就似乎从来没有在里面打开过。虽然并没有上锁，可是自从父亲离开之后，千早就没有再碰过一次这扇门

「门是开着的，请进」

略微带着一点嘶哑的，金属质感的声音——听到的，的确是这样的声音，不过和千早记忆中的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一样了

「——长大了吶。简直认不出来了」

打开门走进去的时候，邦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出来迎接千早

（那……是……？）

不仅是声音。在这里的父亲，连身姿都和记忆之中的不一样了

身材高大，似乎有点神经质似的，眼神有点严厉——这是记忆中的父亲

（身材，是这么矮小的吗……）

身材枯瘦，眼睛也有点凹陷下去……在这样的意义上，看起来神经质的感觉的确和以前一模一样

「很久不见，父亲」

「啊啊，我想，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和记忆中的父亲，的确有很大差别」

「是这样吶」

邦秀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就闭上了眼睛……千早等待着父亲说话，过了一会儿邦秀开口说道

「对不起吶，千早——不过，事到如今就算道歉，我也不能取回你的人生了，因此我想我是不会被原谅的」

「是这样呢。作为结果仅仅是母亲恢複了而已，父亲没有为我和母亲做任何事情」

「——啊啊」

邦秀没有辩解。对于他来说，他自己恐怕是体会到了，强烈得让自己变得憔悴不堪的，侵食身体的感情吧，不过这些事情即便对千早说也是没有效果的吧

（狡猾吶——）

千早本能地这样觉得

当然，邦秀也有他的情况吧。可是，不管有怎么样的状况，完全没有打算向千早和妙子伸出援助之手，这是事实，然而想要不顾一切却是真实的

儘管如此，如果看到他变得如此衰老、孱弱的样子，那么仅仅是这样，就似乎让人受困于那样的感情，彷彿完全是责备他的这边单方面的不好了

「只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回来」

听到这样的质问——当然，被这样问是预料到了的吧。邦秀走到窗户旁边，看着外面

「你应该明白的……我是在逃避」

这是千早最不愿意听到的话，不，或者说是他最愿意听到的话吧——邦秀坦率地，自言自语似的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父亲，你……」

千早的手在颤抖——纵然这是由于长时间的苦恼和苦心所引发的话语，纵然这是作为遭受到让自己变得憔悴不堪的惨痛悲苦的经历的结果而说出来的话语

——咚！

不经意间，千早下意识地，一拳打在父亲的书架上——镶着玻璃的书架门上出现了裂缝，从千早的手上流下了一道血痕

千早的全身开始哆哆嗦嗦地颤抖了起来……这样，一定是非常愤怒的感情吧

「别开玩笑……！！」

从心底里叫喊出来——无法阻止，也无法压抑的这样的声音，从千早的喉咙里，向身体外面迸发而出。千早自己，对此也觉得非常吃惊。

「如果你是逃避的话，这没有关係……可是，如果作为逃避的结果你一无所得的话，我——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的！」

「千早，你……」

千早哭起来了。这样的感情并不是他的意愿，然而他没有打算停止……不经意间，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千早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为什么，哭起来了呢……千早并不能明白自己的感情。自己是为了父亲而哭泣吗？不对。那么，到底这些眼泪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千早意识到他一直感觉到的不协调的真实所在了……无论是在母亲的世界，还是在父亲的世界——自己都是不存在的

千早这受尽痛苦的八年时间，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只是一段需要被拿掉的胶捲，只是在那一瞬间失败了的场面而已。去掉之后，把前后接合器来，就恢複原样了——然后把切除的部分忘记就可以了

他们两人忘记了这八年的时间，就等于，不认同在这八年里一直痛苦不堪的千早的存在——因此，千早不能原谅这样的事情

「……我并没有觉得，我能够得到千早的原谅。如果你要求我履行说明的责任，那么我也打算竭尽我的言辞来说明」

听到邦秀的话，千早终于觉察到了——这是一种绝望

比起千早，恐怕有一种更深刻，更阴暗的绝望，完全覆盖住了父亲……这种绝望，并不是由于失去了对千早的亲情而产生的，而是这个人已经，对自己自身完全失去了希望——是这样的一种姿态

「不坐下来吗……大概，会变得有点长篇大论吧」

接触到父亲这样的，完全就像是正在西沉的夕阳一般的，淡淡的看似即将要消失的温柔，千早觉得，自己的愤怒急速地消失了……

「我也不想觉得，白白地度过了这几年——我知道，你为了妙子非常努力」

——缓缓地，邦秀开始说了起来

没有把妙子叫到这里来，是不想把千早放在一对二的状况之下吧，而且，也不想让妙子听到吧……无论如何，这是作为邦秀对他们的关心吧

「也许千早从她那里听过了，妙子小姐和我恋爱之后就结婚了……我们一开始，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出身。因此后来就发生了相当多的争执」

这就是说，作为妃宫家族的旧习，邦秀作为担任镝木财团一部分工作的御门家的次男，这部分的事情了

「虽然生为商人家的次男，然而我对经商完全没有一点兴趣……虽然一直想着总归要成为大学的研究员，不过在和妙子结婚的时候，被丈人拜託了一件事情」

「希望你就任外交官职，是这样的话吧」

「是的。虽然我也非常迷惑，不过当时丈人也是现役的外交官……可是，在结果上，这一个决定，也许从这以后就完全打乱了我的命运了」

丈人的请求虽然确实是非常强烈，可是儘管如此，想要拒绝应该是可以的……然而虽然邦秀也有过这样的考虑，可是最终他还是接受了丈人的请求，走上了外交官僚的道路

邦秀因为是以研究员为目标的，所以外语只是马马虎虎能用而已，可是外交官是有很多谈判的工作——没有经商才能的人擅长谈判技术，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听说过。结果，为了熟悉工作，邦秀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终于到了他成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外交官的时候，丈人却过世了。这是千早他们八岁左右的事情

「虽然妙子也给了我很多支持，可是在另一方面，她对千岁的生命正渐渐地陷入绝望……在这个时候，非常不幸——不，是因为失去了丈人的后盾吧。我接到了调动的命令」

改变出任大使的国家，这样的工作方式，就正正是风云突变的事情……在极为繁忙的时候，千岁去世了，而且妙子由于受到了那样的打击，精神也变得不正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