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为整片低矮的山白竹所覆盖。
除了初夏捉摸不定的炎热阳光会不时地露面外,沉闷的云朵仿如接受过黑墨的描边,布满了整片天空,被踩硬的山路映照不出人影。
天空与地面如此贴近,让人不自主地缩着头;在这个既不会感到不可思议,却又没有真实感的景緻中,有两名男子缓步行走其中。很明显地,他们并不习惯在山中行走,非但步伐不像登山客那样有规律的节奏,步调也相当零乱。而且双手空空,一身轻装,看起来思虑欠周。
两人的年纪不像青年,说是中年人,似乎又嫌老了点,而且平时似乎很少运动,只见他们一副挥汗如雨、气喘如牛的模样,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行。
「——我国中的时候,会和我老爸来过这里。」
其中一位五官轮廓鲜明的男子,转头对身后的男子说道。
「哦?」
跟在他身后的那名身材矮胖、满脸络腮鬍的男子,闻言后扬起了头。
「我老爸是个严肃又无趣的男人,只要看到他,就不禁让人怀疑他额头上是否贴了张字条,写着『官僚』两字,非常难以亲近。不过,唯独带孩子出门的这份义务感,他可说是倍于常人;每到暑假,他总是带着我四处跑。说起来,还真的只是带着我走。一早,他会很认真地向我说明这一天的行程,然后就这样不发一言地走在我前头。就像是巡礼朝拜似的,整天低着头走,步履未歇。一点意思也没有。老实说,当时我觉得困扰,但我心里有种体认,那是我们父子间的一种仪式,不容侵犯,所以我始终无法拒绝。完全没有半点快乐的回忆。不过,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爬这座山的情景。」
喧嚣竹叶声,迴响震山林,心繫结髮妻,过耳如未闻。
泰彦一直认为父亲是个毫无情趣的人,当他从父亲的遗物中发现这些像是父亲经常阅读的歌集和诗集时,颇感意外。特别是那本《万叶集》,早已残破不堪,这首歌的旁边画了好几条线。长年住在一起的女友搬走,为了转换心情,泰彦将家里打扫了一番,拂去父亲书上的尘封,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他在睽违二十年之后,再度兴起攀登这座山的念头。
「这座山叫达磨山是吧?为什么叫达磨山?」走在后头的克也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听说是因为这座山的坡度平缓,就像不倒翁(注)倾倒的形状。不过,这座山乍看之下坡度平缓、视野辽阔,却暗藏玄机,神秘莫测。自古便一直有人在此地失蹤。」
「下落不明是吗?」
「没错。在我高中时,有四名年轻女子组成的登山团进入山里,结果就这样凭空消失,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儘管展开大规模的搜索队搜寻,但真的就像轻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蹤,至今仍未寻获。据说会有某位专家提出一种说法,指称这也许是这一带的磁场不太寻常的缘故。世上有些地方,就连低矮的草木也会顺着扭曲的磁气,朝歪斜的中心生长,登山客难以掌握自己的所在位置,所以会在不知不觉间走向意想不到的方向。而这座山正是这样的地方。」
「喂喂喂,要是我们也迷路的话怎么办?就算没有迷路好了,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怎么没有其他人?」
克也的声音略显慌张。
的确,放眼望去,只有他们两人。森林遥远的另一头,有条国道从中穿过,可以听闻卡车急驶而过的声音,混杂在嘹亮的鸟啭声中,犹如迴音般传来,这是眼前仅存的文明社会样貌。
注:日文的达磨就是不倒翁。
「放心吧,只要不偏离步道,就一定能走到国道。」
泰彦微微提高音量,莞尔一笑。
这时他心里突然起了个念头——就算迷路也无妨。
*
得天独厚的人,往往都显得傲慢。由于他们总认为自己得天独厚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一有不如意时,便会动怒。蓝子离开时,泰彦最初的感想,便是诸多不便,那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得再去找一位肯为他洗床单的女人。
蓝子对他而言,可说是一位很理想的女性。她是泰彦大学时代的学妹,不仅美貌,人又聪慧,从她攻读硕士的时候起,便已是一名备受瞩目的新进社会学者,但她并不会大声与人说话,个性谦虚,而且为人幽默,是一位很好相处的女孩。
泰彦从学生时代起,便很积极地与民间企业接触,成功地向企业筹措资金来从事学生活动,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男人。后来很顺利地进入民间电视台工作,不久后独立创业,担任一名综艺节目製作人,製作高收视率的节目,转眼便成了当红炸子鸡。在那段时光,虽然他也曾与形形色色的女子交往,但和他同居的始终只有蓝子一人。
他会斩钉截铁地告诉蓝子,他不想结婚。「我不想套住自己,我想当一个永不满足的人,一个为了渴望获得某个目标,而不停奔波的人。」这是泰彦的口头禅。而蓝子总是以略显滑稽的表情,吃吃地笑着说道:「说的也是。」
*
神隐山(注)。确实有人如此加以称呼。但关于这座山,泰彦还记得其他的故事。因为那是父亲亲口告诉他的事,说来相当难得。
据说这里是常野一族的圣地。
常野?
泰彦过去从未听过这个名称。
父亲也是从祖父那里听来。过去这一带曾住着一支奇特的民族,拥有神秘的力量。他们的寿命胜过常人,可望见远方的事物,还能预知未来。而且他们生性沉静温和,不与人争。
现在他们在哪里?
已经不在了。听说遭到杀害,分散各地,逐渐失却他们原有的力量。
泰彦原本认为那只是个神话,但也许父亲对常野一族的存在深信不疑。曾当过大官的父亲,他那一本正经的口吻,以前每次听他讲话就觉得倒尽胃口,但现在却深感怀念。父亲晚年会很认真的调查过常野一族的事迹。从父亲的日记和书信中,似乎一再出现过「常野」一词。泰彦心想,等回去后再看个仔细吧。
泣:神隐,古人认为有人莫名失蹤,是被天狗之类的神明藏起来,所以称之为神隐,
「不过,这里的确很有气氛。接触山林真不错。像这样信步而行,脑中什么也没想,但却反而会自己浮现许多念头。嗯,真想在这种地方盖一座小山庄。从远处望来,就像在山腹中斜斜地放了一只木箱。一打开门,眼前出现的是一组沙发,还有书房,一个只能容纳两、三人的房子。这房子不是用来睡觉,而是让人在里头彻夜地看书閑聊。再加上一面斜斜的天窗,夜里关上灯,可望见一轮明月高挂夜空。嗯~~太棒了。」
克也在后头突然兴奋了起来。泰彦微微苦笑。这家伙还是老样子。
克也是他高中时代便认识的好友。他为人质朴无伪,很有人缘。他天生就喜欢画设计图,数年前他辞去一家大型建设公司的工作,找了几名同伙开了一家建筑设计公司,都这把年纪了,还在承接一些没什么赚头的个人住宅或是乡间小学的工程,始终不受女人青睬。
他与泰彦可说是截然不同的人,但两人从高中时代起就莫名地契合。虽然交友满天下,有不少的工作伙伴、酒肉朋友,以及相互关心的友人,但是像这种偶尔会很想一起聚聚的朋友,就只有克也一人。
「这座山奇特之处,并不只是因为经常有人失蹤。它还有一个奇怪的传闻。」
泰彦以故弄玄虚的语调如此说道,转头望向克也。克也的表情为之一怔。
「喂,我最怕听恐怖故事了。」
「一点都不恐怖啦。」
或许这个传说,正是此次吸引泰彦前来登山的最大原因。他自己也是现在才察觉到这点。
「位于人生转折点上的人,据说若是攀登这座山,眼前便会出现他一生中很重要的场景。」
泰彦继续迈步前行,低声如此说道。
爸爸当初为什么要带着我来爬这座山呢?
他心里蓦然出现这样的疑问。父亲默默走着山路的背影,清楚地浮现在泰彦眼前。
难道当时爸爸也位于人生的转折点上吗?为什么他要告诉我那些事?
「出现?……怎样出现?会像海市唇楼那样浮现在空中吗?」克也一脸匪夷所思地问道。
「听说我老爸看到了一双鞋。」
「鞋?」
*
起初我完全不当一回事。
父亲以淡淡的口吻如此说道。
父亲曾和学生时代的好友一起在达磨山上漫步。一样是个宛如因生气而变脸的阴天,闷热难耐的初夏午后。
两人都认定彼此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挚友,但当时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些隔阂。因为他们与一名女子陷入了三角恋情。这趟旅程,似乎也就是为了打开这个心结。
山白竹因风摇曳,沙沙作响,两人静默无言地走在山路上。两人的心思分别被山中的空气所吸纳。两人都已疲惫不堪,但仍咬着牙继续前行,始终不愿意说要歇口气,所以两人走得精疲力尽,意识模糊。
眼前这条蜿蜒的道路,沿着坡道平缓的山脊,感觉似乎永无止境。
就在那一瞬间,一阵冷冽的凉风吹过,为这片竹海兴起一阵波浪,竹叶背面发出耀眼的白光。
「咦?」
父亲拭去汗水,抬头仰望。
在道路的中央,摆着两只鞋。
是一只老旧的男性黑皮鞋,和一只女性的红色凉鞋。
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父亲觉得匪夷所思,但仍继续前行。确实是鞋子没错。鞋子的影子落在地面上,杂草从凉鞋的空隙处露出。这两只鞋都沾有不少黑点。
父亲不以为意,一脚从鞋子上跨过,继续往前走。
「怎么了,你脚痛是吗?」父亲的友人感到诧异,在他身后如此问道。
「你自已看啊。那里不是有两只鞋吗?」
父亲转头往后望。
只见友人一脸吃惊的神情。回首来时的道路,已空无一物。
「鞋子?在哪里?」
这次换父亲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理应掉在路中央的鞋子,早已不见蹤影。
*
「嗯,然后呢?这有什么含意吗?」克也很直接地询问。
这片竹海在初夏的和风吹拂下,婆娑摇曳。似乎会在哪里见过这幅景緻。
云层渐趋低垂,有山雨欲来之势。现在就算竖耳凝听,也已听不见卡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我母亲右脚的脚趾被碾碎。无名趾和小趾合在一起,整个呈现扁平。听说是她年轻时,遭遇了一场交通意外。因为我从小看惯,所以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泰彦冷冷地应道。他脑中想着父亲走在山路上的背影。为什么爸爸要带我爬这座山呢?
*
结果,父亲是这场恋情的胜利者。当时他才刚进通产省(注)不久,便被认定是同侪中最有可能出人头地者,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结婚对像比较有吸引力吧,所以他最后才得以和泰彦的母亲结为连理。
不久,泰彦出世,一家人过着如诗如画的美满生活。
某天,父亲的那名挚友拎着一盒礼物到他家拜访。
聊了半晌后,父亲高高兴兴地出外买酒去。
然而,当他返回时,家中遍寻不着妻子和那名友人。只留下刚出生的泰彦独自一人在婴儿床上香甜地睡着。
正当父亲无法判断眼前的情况而呆立当场时,附近的邻居面无血色地冲进玄关。
你太太出事了!
父亲发足狂奔,脑中一片混乱。
他来到视野辽阔的国道上。
一台被挤扁的卡车撞上了电线杆。
挡风玻璃碎成了粉末,散落一地。
根据目击者所言,两人原本聊着天,慢慢地并肩而行,但男方突然抱住女方的肩膀,沖向车辆呼啸而过的国道上。
男子被撞飞将近十公尺远,命丧当场。女子则是脚被车子碾过,身受重伤。
路上到处是斑斑血渍,如同用鲜血挥洒而成的抽像画。
接着,父亲看到了那幕景象。
在挡风玻璃的碎片中,有两只鞋。
一只黑色的皮鞋,以及女性的红色凉鞋。上面沾有点点血渍,是他过去曾目睹的那两只鞋。
*
「这故事真骇人。」
克也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言语。为什么讲出这个故事呢?泰彦顿时感到难过与后悔。当时他还只是个国中生,不明白父亲这故事的含意。待长大成人后,重新组织父亲说过的这个故事,这才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
注:名为「通商产业省」的政府机关。
而他刚才告诉克也这番话之后,突然觉得自己能领略父亲的心情。
父母在他们的独生子泰彦长大独立后,便从此分居。
父亲也许悄悄在心中怀疑母亲。母亲那天为什么要跟着那名友人离开呢?为何留下初生的幼子,与昔日交往过的恋人一同出门?虽然受其身份地位所吸引,而和他结婚,但是拘谨、高傲的丈夫,却无法让她感到满足是吗……
仔细回想,和父亲一起到这里登山时,正是母亲忙着照顾祖母的病情,而不在家里的那段时期。不,那只是借口,也许当时父母两人的感情早已面临危机。这么说来,当时父亲来到这里,或许是为了想看某个东西。他当时应该也看到了些什么吧?
山路蜿蜒地连绵至一座小小的森林中。风吹凉了两鬓的汗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