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淅沥淅沥落在黑暗里。
堆满宿砦的狼群尸体,都已被夏尔搬出。但空气中,仍瀰漫着雨霉味和血腥味。
精製中的银砂糖,被狼踩得乱七八糟,沾满狼血,还掺杂着雨水。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上面,形成蕩漾的波纹。
安待在乔纳斯留下来的厢型马车里。
货台的格局,跟安的厢型马车一模一样,也是用来做砂糖果子的工作室。
地上滚落了些没做完的砂糖果子残骸。
工作台上散落着几张砂糖果子的设计图,全都是从艾玛留下来的砂糖果子设计图剽窃来的。
货台里有五个木桶,全都装满了银砂糖。
——他打从一开始就都算好了,全都是谎言……
乔纳斯很可能成为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首领,但先决条件是他必须成为银砂糖师。
乔纳斯说过,他参加过两次砂糖果子品评会,都没能当上银砂糖师。然而,今年却没有积极参加砂糖果子品评会的意思。
听到这样的话,安应该抱持怀疑。
乔纳斯可能因为过去两次的失败,失去信心。可是,他又非成为银砂糖师不可。因为成为银砂糖师,就有可能成为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首领,还能成为他所期待的银砂糖子爵。
可以获颁王室勋章,成为银砂糖师的人,都是对砂糖果子怀抱热忱的人,利益是其次。不这样,就做不出极致的砂糖果子。
乔纳斯只在乎荣誉,所以缺乏热忱。
他一心只想着成为银砂糖师,根本不在乎什么砂糖果子。就在这时,出现了因为生病不能走动的银砂糖师,还有她的女儿。
那时,乔纳斯就想好要利用她们母女了。
起初,他只是溜进安她们的马车,剽窃砂糖果子的设计图。
可是有设计图,也做不出想要做的作品。他对自己的技术有自信,却对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没有信心。
「所以乔纳斯才向我求婚……」
乔纳斯向安求婚,是为了笼络安,希望安可以帮他做砂糖果子,让他取得银砂糖师的头衔。
但这个算盘也打错了。
因此,乔纳斯抢走他鼓励安做的砂糖果子,想当成自己的作品参加品评会。
岸达家的人,全面提供了协助。为了完成儿子的计画,岸达夫妇準备了马车和保镖。要是儿子当上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首领,会带给岸达家极大的利益。
于是,乔纳斯追上要去参加品评会的安,和安一起旅行,趁机偷走了一部分的银砂糖。
偷银砂糖的人,应该是凯希。她有隐身的能力,住在医生宿那天晚上,一定是她从货台的高窗潜入,一点一点搬走了银砂糖。
安因此被绊住,不得不在这段期间完成作品。
做了作品,银砂糖就会短缺,不够规定要交的三桶。
乔纳斯把装着不够的银砂糖的木桶,谎称是空木桶,搬进了安的马车。这么一来,当作品完成时,他就可以连同马车将砂糖果子抢走。
所有过程都在乔纳斯的计画中。
凯希把狼群引来,绊住夏尔。他们就驾着安的马车扬长而去了。
乔纳斯成功取得了一个砂糖果子的作品,还有三桶的银砂糖。
离路伊斯顿还有半天的路程。
在大白天,乔纳斯没有保镖也可以赶到目的地。
他留给安五桶满满的银砂糖、新马车,还有一匹疲惫的老马。
银砂糖的量十分充足,可是两天后就是品评会了。
现在是晚上,所以实际上只剩一天一夜。
已经没有时间做祭典用的大型砂糖果子。
——来不及了。
每年都有砂糖果子品评会。今年来不及,也还有明年。
可是送艾玛的灵魂去天国的升魂日,只有今年。
用来送艾玛去天国的砂糖果子,不是非安做的砂糖果子不可,也可以请更专业的银砂糖师做出更好的砂糖果子。
不过,安想用自己做的砂糖果子送走艾玛。
她想当上银砂糖师,以自己亲手做的砂糖果子送走挚爱的母亲。
这是在母亲去世后,支撑着安的心灵,让她踏出步伐的动力。
失去这样的动力,安整个人都虚脱了。
以为乔纳斯是好人,却遭到背叛,让安大受打击。没有察觉乔纳斯的企图,还怀疑是米斯里露,力多,波得偷吃了银砂糖,没能相信他,让她觉得自己好愚蠢,想到米斯里露泪水满眶的眼眸,她就好难过。
对于自己信任乔纳斯的天真与糊涂,安感到既后悔又愤怒。这些情感取代了动力,充斥在体内,让安感到全身倦怠、沉重。
被乔纳斯用鞭子打伤的右手背,热辣辣地发疼,好像在对安说她有多愚蠢。
「今年赶不上就没有意义了。」
安喃喃说着,把双手抵在工作台上,低着头轻笑。
「我真笨,还卯起劲来做砂糖果子……」
安摇摇晃晃走下货台,冰冷的雨打在她身上。
因被从头上泼了血腥的液体,身体、衣服都黏答答的,甚至发出恶臭。
安无法忍受自己这样的惨状。
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安转动眼珠子,看到夏尔站在宿砦墙边的一棵大树下,合抱双臂看着她,态度仍是桀骛不驯。
反正在夏尔眼中,安就是个天真又好应付的十五岁女孩。没有力量、没有智慧、没有可以依赖的人,孤独无助。
被夏尔看到这么狼狈的自己,安觉得非常丢脸,无法忍受,不想被他盯着。
安粗暴地拉出挂在脖子上的皮绳,扯下小皮袋。快步走向夏尔,把皮袋塞给他说:「翅膀还你。」
夏尔动也不动,盯着皮袋说:「路伊斯顿还很远呢,而且妳不追乔纳斯了吗?妳不想拿回砂糖果子吗?」
「现在乔纳斯已经到了路伊斯顿,报名参加了品评会,也把砂糖果子交给官员了。我现在跑去说『那是我做的』,也没有证据,没有人会理我。」
「就这样算了吗?」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没有办法啊!即使有你在,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所以,我放你自由,你爱去哪就去哪!」
安发泄般把话说完,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夏尔从她手中轻轻拿起了皮袋。
「这样我们就平等了吗?」
安摇摇头说:「本来你跟我就是平等的……我从开始到最后,都无法为了目的来使唤你。」
「在妖精市场见到妳时,我就隐约知道了。」
夏尔说得很平静,就跟雨声一样沉稳。
「所以我才叫妳买我。我心想,像妳这么天真的小女孩,我应该很容易抢到翅膀逃走。」
「一切如你所愿,高兴了吧?」
「高兴吗……我不知道。」
安感觉夏尔离开了那棵树。
他从安前面经过,缓缓走向宿砦的铁门。
——只剩我一个人了、只剩我一个人了。
安在脑中重複这句话,呜咽起来。
忍了又忍,一直忍到现在的情绪,整个爆发出来,止也止不住。支撑着安的心灵的东西,彻底瓦解了。
「妈妈!妈妈!妳为什么死了?!为什么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
安瘫坐下来,把头埋入双膝里,任凭雨打在她身上。
另外一枚翅膀,多久没回到自己手里了?
七十年……
不,好像更久。
夏尔·斐恩·夏尔注视着手中的小皮袋。
雨打在他身上,他感受着没有被人类破坏过的荒野的静谧。背后的宿砦,随着他的步履逐渐远离。
不可思议的是,夏尔得到了自由,却没有丝毫喜悦。
他思索着为什么,很快就找到理由。
因为,夏尔从来就没有听过安的命令。在安买下他的瞬间,他就在不知不觉中得到自由,所以说不上欣喜若狂。
不过是翅膀从安手上回到了夏尔手上。
拿回翅膀唯一的差别,就是少了安这个包袱。少了那个把他的翅膀紧紧抱在胸前的天真女孩。
现在要去哪,是夏尔的自由。要做什么,也是他的自由。
得到完全的自由,他不禁自问:「我自由了,我想做什么?我想去哪里?」
黑暗排山倒海地袭来。
「你快崩溃了。」有声音在夏尔耳畔低喃。
——我不会崩溃,会崩溃的是那家伙。她眼睁睁看着追逐的梦想被夺走,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你孤独吗?」又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孤独?
夏尔再也没有需要保护的东西,也没有地方可去。
就在取得连做梦都会梦到的自由的瞬间,他觉得自我意识仿如被捲入内侧,逐渐缩小,最后被世界隔绝。
于是,强烈的眷恋涌上心头。
眷恋的是已经失去,再也回不去的遥远过去的回忆吗?
——不对。
过去的回忆,只有空虚无奈,只会使夏尔的心更冰冷。
他眷恋的是更温暖、更能实际感受到的东西。
——刚才还有感觉呢,那是……
甘甜的香味、暖和的体温。
那甘甜的香味,会不会在这次冰冷的雨中瓦解、消失殆尽呢?
唦啦唦啦滑落的银砂糖,浮现眼前。夏尔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想用双手接住不断滑落的银砂糖。
安全身淋着雨,寒冷渗入骨髓,泪水都流干了。
天已亮,雨也停歇,她无法抬起头,思绪朦胧。但背部感受到朝阳的明亮与温暖时,意识就变得清晰。
安抬起头,看到枯草的尖端,结起了小小的蓝色果实。
淋过雨、晒过朝阳的果实,色泽光润。
脑中一片空白的安,注视着果实。
没多久,从果实内侧涌出光的粒子,包住了果实的表面。很像夏尔的剑出现时的光粒。那些光粒子往果实的某一点彙集,渐渐彙集到拇指般大小,开始凝结,呈现出某种形状。
安张大了眼睛。
光的粒子先呈现出小小的头部,接着呈现手脚。虽然整体只有拇指大小,却是清楚的人形,背后有两枚半透明的翅膀。
透过包覆的光的面纱,可以看到纤细的女性身影。那是妖精。
「……好美……」
安不由得低声讚歎。斜摆着双脚,轻轻坐在蓝果实上的女妖精,茫然地环视周遭,挺直背脊,打了个呵欠。
那是妖精诞生的瞬间。安被那种神圣的感觉、宁静的光辉所魅惑。
这世上竟然有这么清澄的光辉。
「妖精是由物体的能量凝结成『形』而诞生的。」
听到背后的声音,安惊讶地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