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四日
明广从钱包的里面拿出一张使用过的电话卡,插入公用电话机中,拿起话筒。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使用这张电话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公用电话在公寓林立的道路旁边。他将电话亭的门关上,周围环绕着的圣诞歌曲的声音变小了。他透过电话亭透明的外壁,观察着周围正在购物的人群的身姿。
他没有回阿满家,而是在外面凑合了一宿。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站在几乎没有车辆通过的马路上眺望着。如果被警察抓到的话,会有好一阵子看不到朝阳了吧。他思索着,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最后看一次升起的朝阳。然后他在路上来回走着,考虑着是不是要给老家打个电话。决定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
电话卡里剩余的时间在电话机的液晶屏幕上显示了出来。因为老家离这里挺远,所以能用的通话时间并不算长。
他按下老家的电话号码,担心着应该怎么和家里人说话。家里人如今会怎么看自己呢?周围的邻居们又会怎么看自己的家里人呢?他一想这些就伤心,但即使这样,这通电话也非打不可。
呼叫音鸣叫了几声,有人接起了电话。
「喂。」
是母亲的声音,他马上就听出来了。虽然已经有半年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了,但这是他从小时候就无比熟悉的声音,他不可能听错。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费了好大劲才挤出一句话。
「妈妈。」
瞬间,电话那面沉默了起来。
「明广?」
她的声音相当惊讶。
「你现在在哪里啊!」
他觉得即使告诉母亲自己现在在哪儿也无所谓,就向母亲说明了自己现在在何处。因为这个地方距离松永死去的车站实在是太近了,所以母亲很惊讶。她还以为好一段时间没有明广的消息,他一定能逃得远远的。
母亲并没有大声怒骂,反而对儿子愿意跟自己说话,告诉自己现在的情况表示感谢。
警察跟她联络的时候,母亲有多么惊讶,有多么担心,明广清楚得很。母亲好几次问他,你还好吗,他都是硬着头皮回答没有关係。话筒的那边,能听见母亲抽泣的声音。他的胸口阵阵作痛,以前他也让父母操心过,但却从没像这次这样闹得这么大。
他从母亲的话中了解到了兄弟和亲戚们的近况,也清楚了在远方,家人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受到牵连。
自己在这个社会中,已经被视为一个杀人后潜逃的杀人犯了,明广再次了解到了这点。
「你没有打算去自首吗?」
母亲战战兢兢地问道。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想必她为了劝逃亡中的儿子自首,下了很大的决心吧。一想到母亲为自己的付出,明广就觉得很抱歉。
「打完电话后,我就去。」
「这样啊。」
母亲好像放下心来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件必须说的事情。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打的电话。
他很紧张,握紧了电话的听筒。他通过透明的墙壁,看到了被装点一新的商店橱窗。圣诞节的灯饰就像是星星一样闪烁着。
「即使我跟警察说这件事 ,他们想必也不会信吧。如果被拘留了的话,我也就跟外界失去了联繫。所以必须在进入拘留所之前说清楚。」
他想要告诉母亲,自己是无辜的。不过电话卡上的通话时间快要用尽了,恐怕没办法说得很详细了。
因为电话亭是完全封闭的,所以看起来比外面要温暖。但实际上,明广感觉自己就像呆在冰箱里一样。这里面充斥着冰冷的空气。为了避寒,他将从阿满那里借来的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
这种寒冷的感觉,让他想起了松永死的那天早上。那天早上,灰色的薄云笼罩着天空,整个世界彷彿都被染成了灰色,模模糊糊的。这种模糊感是不是因为自己对那件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呢?早晨的风景,胸膛内侧的寂寞感,和孤独的寒意,混杂在他的记忆里。
松永死后,站员就急忙赶了过来。如果当时不逃跑,而是留在原地将自己的所见直接讲出来的话,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了。
那是十二月十日的早晨。
在急行电车取走了松永的性命之后,明广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和明广四目相对,然后一脸恐怖地逃跑了。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因为他通过检票口后,只在站里看到了松永一个人,根本没有她的身影。
不过,他对这女人的长相有印象。他以前见过她一次,她是当时和松永一起等车的那个女人!而且,她很可能就是松永跟同事吹嘘的时候,说的那个玩玩就甩掉的女人。
明广因为听到了松永正在哼的歌,所以丧失了杀意,远远地躲到了后面。
突然间,有一双细细的手腕从视线外伸过来,从背后推了松永一下。他越过专门为视觉障碍者所铺设的黄色点字砖,跌落到电车的前方。
明广根本来不及出手相助,急行电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掉下去的他一脸惊讶地望向站台上的明广。明广的身边,就是那位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女人。但在松永望向她之前,轰鸣着的巨大铁块就撞向了他。就好像是用勺子轻轻捞起炖菜一样,他的身体瞬间就飞了出去。
明广愣了一阵,然后望向旁边的女人。
女人就像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不知她是望着电车驶过后的铁道,还是望着车站对面的建筑物。不过,她的面无表情,也只是电车剎车后的那短短的一瞬间。
她转头斜着脸看着明广,就好像不在意现场是否有目击者一样。她对松永的杀意竟强到了这种程度吗?
然后,她转过身,从明广身边逃跑了。她从站台的一端飞跳下去,然后瞬间消失了。这期间,明广只是呆立着,就连她逃跑的线路都没怎么看清楚。
紧接着,检票口处的站员就打开了门,飞奔出来。
明广之所以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逃走,或许也是因为感受到了和那女人相同的恐怖吧。
他觉得站员很有可能察觉到了他之前对松永抱有的杀意。他甚至有点分不清楚,刚才杀死松永的是那个女人还是自己,亦或是自己的杀意化作了那个女人的形态?事情如此突然,他的脑子里一团混乱。
虽然他对松永抱有杀意,但自己太不中用了。难不成真的是灵魂深处的什么东西化作了她的形态,代替自己杀死了松永?或者自己见到的只是幻觉,其实是亲自下的手吗?
他跑向那个女人消失的地方,跳下站台。那里的铁丝网已经破了,想必她也是从那里进来的。刚才她就是趁着明广离开松永身边的时候,犯下了罪行吧。
明广穿过铁丝网的破洞,逃走了。他的脚步声迴响在冰冷结冻的柏油路上。
那个女人的确就是以前同松永一起搭乘电车的那个。如果说她是松永的前恋人的话,那她的杀意从何而来,就很容易推测出来了。这样一想,明广也确信了,杀松永的人并不是自己。
这样一来,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很明了了——那就是抓住那个逃跑的女人。
他奔跑着,搜寻着那个女人。如果找不到她的话,自己就会成为嫌疑人。因为站员并没有看见那个女人。电车的司机和乘客是否看到了那个女人呢?如果没人能替自己作证的话,谁都会认为是自己推下了松永。因为自己逃走了,这恰恰可以成为作案的依据。
明广跑了很长时间,但一直没能找到那个女人。
路上擦身而过的女人,站着跟人说话的女人,他都一个一个细细看过了,但没有一个长得像那个把松永推下站台的女人。
他喘着粗气,脚也累得动不了了。他停在距离十字路口不远处的饮食店门口,散乱的呼吸化作白雾,消失在空气中。
他冷静下来,望着周围的行人,他这才发现,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很难成功。
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前,有一位正在上班途中的女性,好像是在等待信号灯变绿。虽然髮型跟那个女人很像,但当她转过脸来时,那张脸却是完全陌生的。
明明身边有人,却还是犯下杀人的罪行,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觉得对方应该是没有计画,而是突髮式的犯罪。现在,她应该是躲在某个地方。她是会为刚才的杀人行为而感到无比恐怖,还是在考虑着要不要去自首呢?
其他人取代自己作为嫌疑人被追捕的消息,如果传入了她的耳中会怎么样呢?因为他人被追捕而让自己的罪行不被怀疑,这样,她因杀人而不得不赎罪的人生又会重放光明了吧。明广的行为对她而言,就像一道驱逐了所有阴影的光。这种不需自首可以逃过惩罚的机会,对她来说魅力无穷。但是对明广而言,这可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本来想要去警察那里,但是,他不确定他们是否会相信他。
明广无力地向着车站走去。现在那个站员,一定已经将不法分子逃出车站的事情报告给警察了吧。
在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他回到能看到沿着铁路的绿色铁丝网的地方,这里离车站已经很近了。如果现在有警察叫住他,询问他是否就是今天逃走的那个男人,他也不想再逃了。
他越来越接近车站了,他能够看到停止的急行电车,和围观的人群。很多人隔着铁丝网眺望着车站里面,铁路上也有不少穿着工作服的人,似乎是在进行什么工作。他们是铁路公司 的人还是警察呢?应该是在处理松永的尸体吧。
不知不觉,他的脚停了下来。
将松永推落的女人,可能还会来这个车站。因为她和松永搭乘同一辆电车,这个可能性实在不算小。
如果这样的话,躲在某个地方守着,等那个女人再次出现也不是不可以啊。如果她来的话,就立刻出去逮住她,不来的话再去警察那里也不迟。
他不知道警察会不会相信他说的话,搞不好会有被逼迫强行认罪的可能。如果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倒不如自己先找出犯人,然后再跟警察说明。考虑完之后,他也下了决心。
不过又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藏在哪里比较好。必须是不会被人找到,但又能时常盯着车站的地方。
他知道一个非常合适的地方。
但是,他却犹豫着这是否合乎伦理。潜藏在那个地方,私自观察着别人的家庭生活,并且利用这那个人身体上的残疾,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妥。
他远望着 灰色天空下不自然地停着的电车,和周围忙碌作业的人群。又有一个人经过明广身边,冲过去看着热闹。
他下定决心,然后朝着那栋房子走去。
他对着话筒宣称自己并没有杀人,母亲的回答是她相信明广。她是真的相信,还是只是为了让儿子放心,明广并不清楚。但是,明广确实很感谢母亲能这么说。
电话机的液晶屏上显示卡的点数已经不足了。
「我差不多该挂电话了。」
他向母亲说明,电话卡上的点数快要用尽了。在这期间,液晶屏幕上的数字越变越小。
他不得不去自首了。他不清楚要警察相信自己的话需要花多长时间,因为自己已经逃离犯罪现场两星期了,这是个铁一样的事实。就算自己反覆解释,警察也未必会相信。
他对松永的确抱有杀意,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他也根本没有必要逃。自己现在所陷入的困境,就是对自己曾产生杀掉松永这个想法的惩罚吧。其实这种惩罚也并非没有道理,对别人产生杀意本来就不应该。
「那么再见了。」
他对母亲这么说的时候,电话卡也用尽了。明广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他混杂在人群当中,向着警察局走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对能否洗刷冤情感到不安。审讯一定是很严厉的吧。这样的话,曾经对他抱有杀意的自己,会不会一时糊涂,而代替那个女人承担下罪名呢?
他与前来购物的一家人擦肩而过。母亲握住孩子的手,望着店铺的橱窗。橱窗上用喷雾剂画着一个圣诞老人的形象。
明广将从阿满那里借的大衣拉紧。突然,他觉得胸前好像多了什么东西,就好像外套的材料格外硬一样。
他一边走一边用手寻找着大衣的里侧,那里有一个暗袋。他以前没有注意到。
暗袋里有什么东西。明广打开暗袋,发现了几张照片。从周围的风景来判断,这可能是阿满站在公园里拍的照片。
照片一共有四张。阿满站在公园里照的照片一共有三张,每一张照片里她都望向远方,不过她也看不见镜头在什么地方吧。天气似乎很不错,头顶上的天空湛蓝无比。
最后一枚照片并不是在室外照的,好像是在哪个餐厅里,因为桌子上摊开放着菜单。阿满坐在桌子的一侧,被当成背景的咖啡厅风格的餐馆内放着很多用陶製成的小动物。
明广停下脚步,细细品味着最后一张照片。他在人头攒动的人行道上突然停下来,后面的人撞到了他的身上。但是,他完全不在意那些不满的人们的灼人视线。
他心跳加速,动脉跳动的声音甚至能清晰地传到耳中。圣诞歌曲的喧嚣从他的身边完全消失。
因为,那最后一张照片上,居然照着杀掉松永的那个女人!她与阿满并排笑着,穿着服务员的制服,很有可能是在这里工作。难不成她是阿满的朋友?
是的,这绝不是偶然!
明广立刻向着阿满的家跑去。
阿满一边听着别人哼着铃儿响叮噹的旋律,一边把碟子端到客厅的被炉上去。她有一种父亲还活着的感觉。父亲一直都喜欢一边哼着歌,一边在起居室里读报纸。
正当她思绪万千的时候,鼻歌停止了。
「阿满,把杯子也拿过来。」
佳绘说道。
再过一会儿,她做的炖牛肉就好了。然后就可以切蛋糕,正好能赶上电视里的电视剧重播。
厨房里炖牛肉的香气四溢。黑暗中迴响着佳绘在厨房里走路的声音。阿满想像着从锅里冒出的热气碰到冰冷的窗玻璃时变成水滴的景象。现在屋里的空气又湿又暖,这个氛围很适合做饭。
前天她与佳绘吵架。然后在昨天和好。今天就如期举办了这场小小的圣诞聚会,她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虽然之前经常和她一起出去,但很少连续三天都碰面过。
她又重新思考了一下,发现佳绘在她的人生中还真是佔了很大一部分呢。她一边笑着一边说话,就如空气一般地环绕在阿满身边。就是因为她的提议,所以才有了这个聚会。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话,不管是圣诞节还是正月,她都会当做没有一样默默度过吧。
她回想着,如果没有明广的话,自己现在根本不可能和佳绘这样相处。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无可替代的宝物。从父亲的葬礼结束,到两周之前,自己的心里何时这么充盈过?
他如今到底身在何方?
她听到佳绘关掉炉火的声音。
「对了,我去买爆竹怎么样?你喜欢爆竹吗?」
阿满的脑中浮现出圆锥形的爆竹形象,心中不禁一喜。
「可能很喜欢吧。」
拉开爆竹的那一剎那,会有无数捲起来的细长的色纸从里面飞出来,虽然自己看不到,但爆竹破裂的手感和手中残余的火药味应该会很有意思。
「我或许很喜欢那种火药的气味钻进鼻子的感觉呢。」
「那我就去买了,附近的便利店应该会有吧。」
来回大概要15分钟。等佳绘回来再切蛋糕也来得及吧。
她想送走佳绘后,顺便查看一下邮箱。虽然几乎没有会给自己寄信的人,但有时候会有些明信片什么的。阿满虽然不能读,但有时候佳绘来家里玩的时候会请她代读。
「如果前面的便利店没有的话,我会去其他的找找。」
佳绘说完就走了。她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
她向天空望去,黑暗之中有一个模糊的小红点。因为自己几乎看不见,所以闪闪发光的太阳也只是这样。从她所见可以分辨出天空是否被云层覆盖以及现在的大致时间。
现在的天空非常晴朗,虽然刚过正午,但空气依然很冷,凉风刮到自己脸上有一种刺骨的感觉。
他现在应该会躲在什么地方躲避着寒风吧。今天一整天,她满脑子都是明广的事。和佳绘讲话的时候,或是听着「铃儿响叮噹」的时候,他总是会突然在阿满的脑海中出现。
她打开电视机,调到新闻频道。电视中并没有和他相关的话题。不过她也并不知道如果他被捕的话,电视里会不会播报出来。难道他被捕这种事只是稀鬆平常的,不值得新闻报道吗?她对他的行蹤非常担心,趁着佳绘做炖牛肉的空隙,她一直转换着电视频道,想要知道他身处何方。
她走到门边的信箱旁,确认着里面的东西,不过里面空无一物。
这时,她的背后有什么人站在那里。她听到靴子踏到地面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所以很困扰。」
虽然没听到过几次,但她可以确认这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大石先生?」
她转过头来,很自然地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