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如同深色抹茶流淌的河川步行一阵儿,眼前出现了一座规模巨大的高中,从校园旁的坡道向上,进入一片宁静的住宅区,稍微在其中漫步,目的地的店面倏然眼前。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家店全然没有东京的咄咄气息,是一家寻常到在我的老家都能够看到的精緻的便利店。那家便利店坐落在住宅区街角的三层小楼的一楼,门口还摆放着数盆植物,盆中花草长势甚是喜人,花枝招展,向着车道茂密生长。二楼的茂密植物从窗檯垂下,理所应当地将便利店门上全国连锁的商标覆盖。总的来说,整栋楼宇都向外散发着一种,不拘小节的随性气息。
从自动门进入店内,巨大且熟悉的迎客铃声响起。大致扫了一眼店里,却一个顾客都没有看到。
「那个,打扰一下——」我对着蹲在收银台中,不知在倒腾什么东西的女性店员小声搭话道。
「欸?」
店员抬起头来,我才得以看到她那高挺的五官,向下望去,胸前的姓名牌上写着「卡罗尔」。
「那,那个,我是叫岩户的那个。」
「欸?」
「那个,刚才在电话里……」
「欸?」
「呃——」
那人只是用看怪人的眼神静静的看着我。喂喂,现在怎么办啊草太先生!我一边用念力向着草太先生求救,手上不由得加大了握着包包的力度。话虽如此,但是现在也不能指望草太先生出来救场,要不先就此撤退吧。正当我如此敲着算盘之时,「啊——来了来了」从店的深处有声音传来。
「你好你好你好,你就是草太先生说的亲戚?等你好久啦。」
伴随着拖鞋啪嗒啪嗒的踢踏声,身材瘦小,一头白髮的蘑菇头阿姨向我这边走来。同卡罗尔小姐一道穿着蓝色的条纹工作服,胸口的名牌上则写着「阿绢」
「给,这就是草太先生房间的钥匙,记得是301室哦」
这么说着,她将钥匙放在我的手里,原来如此,这就是草太先生口中的房东女士吧。
「qinqi?」卡罗尔小姐操着外国人口音向房东女士问到,绢代小姐则是用像是英语的语言向她解释道,明白了什么意思的卡罗尔小姐改用一脸笑容望着我。
「他呢,什么时候从旅途归来?」
「那个,很抱歉,我也不是很清楚」
「真希望他早点回来啊」房东女士一脸寂寞的说道。卡罗尔小姐用外语应和着绢代女士,但是我只能听懂什么sweet和cute的字眼,「那人真的很帅气呢」房东小姐一脸深思地说道。喂喂喂,真是有人气啊,我心里这么吐槽这,又狠狠地捏了一下背后的包包。
「那个,非常感谢」对着将头埋下去的我,「出门之后楼梯在左手。好好休息。」
绢代小姐微笑着在脸旁挥手。
用钥匙打开门后,蒙在房间的热浪向我脸上拍来。房间里飘着一股像是学校放学后稍晚图书馆的味道,仔细闻闻,还能闻道肥皂和洗衣粉构成的生活气息,其间还伴随着飘忽的不认识外国城市的时尚味道。啊,这是大人的味道,我如此想到。
「进去吧」
从包中探出脑袋的椅子催促道,我在长度大约只有30厘米的玄关脱掉鞋子,然后走向屋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厨房,其形状大小不如说是更为宽阔的走廊。再往里面走去,能看到大约8叠榻榻米大小(注:12平方米左右,不到13的大小)的昏暗空间。
「哇」我发出小声的惊叹。依靠在窗帘缝隙中露出的微光,能够勉强看到整个房间,不管是墙壁还是地板都被书覆盖着。地板上古籍高累,让我有一种置身于大学研究室——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去过那种地方,总之就是那种为了专家而準备的空间。在书塔林隙中,能看到那种散发着昭和文豪气息的座机和圆圆的小茶桌,而在房间周围则排列着三个巨大的书架。房间的另一角安排着一张钢丝床,在那之上架着一张看样子是IKEA的抽屉书桌。只有那周围的书才透露着一丝多姿多彩的现代大学生气息。
「很热吧,你可以把窗户打开」
「啊,嗯」
拉开窗帘,开始倾斜的午后阳光将房间重涂上了令人眩目的颜色。打开窗户,令人舒服的微风袭来,我将包包放在了地上,然后把帽子摘下,搁在了包包上。好像就是小小的庭院一样,借着光亮重新审视整个房间后我想到。房间被不同的物件儿堆得满满当当,但是不可思议的却毫无杂乱的感觉。
这些物件就像是植物一般,自由又自然的生长在那里一般。
「铃芽小姐」草太先生站在书架前向我搭话
「有些事情我想调查一下,看到这书架上的纸箱子了吗」
「嗯」
「能麻烦你帮我拿一下吗」
「好」
我站定在书架前,向上伸手。太高了根本够不着,踮起脚尖。还是不行。——诶呀,我站在草太先生身上。身下的草太先生则为了能够用三只脚顶住我的身体,拚命张开三只小短腿儿支撑着。手总算是碰到了箱子,还真够沉的。
「……」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嘴边勾起一丝弧度。就这么抱着箱子,喊着一,二地口号,开始在草太先生身上原地踏步起来。
刚才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对于我「草太先生人气真高啊」的阴阳怪气,草太先生却只是「也没高到那个地步啦」用酷酷的声音这么回应道。一,二,一,二。我笑着看向脚边问道。
「草太先生,踩你可以吗?」
「……你倒是上来之前问啊!」
脚下椅子吧嗒吧嗒的乱晃,呀——地我发出惊叫大笑着。
纸箱子里面,果然也塞满了书。打开那本书。草太先生指示给我的,是一本写着《闭门师秘传抄》名字的古书。就像是只有在照片里才能一见的老物件那样,是一本用绳子把粗糙书页绑在一起的和装书。生怕把那彷彿随时都会碎裂的书页扯坏,我小心翼翼的将书打开。
翻开的对页上,只见满是图画。身上不由得汗毛倒立。
那是一幅火山喷发的图画,墨色手笔描绘出人的聚落与山峦,而那从山尖喷发的炽焰则是用红色的颜料涂画。蜿蜒起伏,彷彿空中大河一般的赤色,那形状对我来说甚是熟悉。
「这就是……蚓?」
对,草太先生眼睛盯着画回答道。仔细一看,那火焰其实并非从山尖喷出,而是从那山上的鸟居中涌出。所以,这里就是隐扉吧。在画的一边,则是写着「天正三年」的文字。江户时代? 草太先生催促着,我连忙翻开下一页。
「这就是要石。西之柱和东之柱」
椅子一边用椅腿指着,一边说道。
「呃,要石,那就是说——」
「对,有两块」
「呃……那,那样的猫还有一只的意思?」
「那个型态,只是要石一时化形出来的样子」
他压低声音说道。我继续向后面翻页。接下来的对页上,则是描绘着石碑,以及对着石碑祷告的人群们。那两座石碑上都用赤红的文字写着「要石」二字,周围穿着像是山中行僧的数人看是要将那两块石头埋在地里。在书缝里则是用我所不能辨识的狂草(注:崩し字,比草书更加奔放的书写体,是变体假名的一种,始于日本平安时代,这里本土化为狂草)密密麻麻的写着什么东西,而在两个要石的旁边,倒是写着勉勉强强能看懂的内容「黑要石收拾之~」以及「寅之大变白要石~」之类的东西。
(注:寅ノ大変,原指1854年,即永嘉7年,依照干支纪年法,该年为甲寅年,本寓意为良势之年(特别是当年出生的人,会逢好运),但是历史上该年日本方才被黑船(1853)强开国门以外,更经历了多次重大地震灾害,因此,寅の大変亦指凶年或多灾之年)
「威胁人们的灾害和疫病」草太先生一边看着书上的内容一边说道。
「会从常世通过隐扉溢出到现世。所以我们闭门师,需要在日本巡迴关闭隐扉。通过关门,将这片土地返还给这片土地原来主人的产土——也就是土地神,来平息灾厄。但是有一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巨大灾厄,绝非单凭隐扉所能遏制的。而那两块要石,就是这个国家为了那个时候从古至今代代相传而来的东西」
说罢,草太先生指向另一本书。那书的封皮上正写着《要石目录》几个字。虽然同样是和装本,但是至少比起刚才那本,看起来明显要新个数十年(搞不好是几百年)。打开那本书,一副古代地图映入眼帘。地形像是溶解了的石头挤贴在一起般暧昧的形状,空白的地方则写着「扶桑国之图」的汉字。而像是岛屿一般地形的两端,同样用是双剑样式的东西钉在上面。
「这就是——」
我继续翻动书页,能看到更加清晰,更多细节的地图。细小的街道和国境线被明确画在上面。而剑则移到了东北端和琵琶湖的下边。
「日本地图!」
「对,地图的变化,实际上就是日本人宇宙观变化的体现。人的认知一当发生变化,土地的形状也会随之而变,龙脉与灾厄的型态同样会发生变化。而要石的位置也会受这些因素影响发生变化。也就是说,在缓慢变化的人和土地的相互作用中,要石会被祭在,那个时代真正必要的地方。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人们忘却了的地方,要石将要在那里度过数十年,数百年,慢慢的治癒那片土地」
草太先生淡淡语调所诉说的真意,我并不是十分明白。但是那些话语,倒是勾起了我第一次看到那矗立的要石的回忆。了无人烟的夏日废墟中,冰冷刺骨的水坑里,孤立在那里的石像——。那时,手刚一触碰那个石像,就像是被谁搭话了一般。那会不会,是对百年来的使命彻底厌倦了的猫,突然找到消遣对象时的喜悦呢。这种想像,不知怎得,竟然和草太先生的话语完美的重合在了一起。就像是读懂了我的想法一般,草太先生继续说道。
「九州的那块要石,现在不就是变成了的猫的样子逃跑了吗?」
「啊,嗯」
「另一块要石的话」
草太先生用腿拍了拍书,我连忙继续翻页。终于看到了熟识的现代日本地图,空白处则写着「明治三十四年」(注:1901年)。草太先生指向地图上的一点,关东某处,正画着一尊剑状的石碑。
「东京……!?」
「对,在东京。如今正在压制蚓的头部。现在我需要知道,那块要石具体的位置是哪里。要石现在,到底在东京的何处?就我所知的範围内,大概哪本书上都没写,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是,这里的书目里,搞不好真能找到关于这件事的只言片语。」
在草太先生的催促下,我不断地向后翻去,一书结束,接着打开下一本。草太先生则是对着我根本看不懂的狂草文书一目十行的飞快掠过。一边读着,他一边用严肃的口吻说道。
「这上面写着,东京的要石所在之地,那里同样有着巨大的隐扉。百年前那隐扉开启之时,给整个关东地区都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虽然说是最后被当时的闭门师们重新关门,东京的隐扉,搞不好——」
草太先生的声音更加低沉。
「大臣,搞不好是打算再次将东京的隐扉开启也说不定。如果它真的是以愚弄我们取乐的话——那我们必须要赶在它之前,防止这一切发生」
同风一道,轰鸣久绝的飞机引擎声传来。飞机的往複居然如此频繁,我不禁的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在那喷气引擎喘息的间隙,机车的声音,急救车的声音,谁人拍打被子的声音,孩童们放学嬉闹的声音,喀铛,喀铛……远处电车的声音。鸟声婉转,不远处人声相交。又有谁打开了吸尘器。数万台汽车的声音重叠汇聚,不知停歇的涌动着。我再一次意识到,无数人正生活在这里。但是我难以想像,在这城市的某处,会耸立着一块饱经沧桑的石像或是石碑一类的东西。这时我翻弄的书已经从和制古书,变成了老旧的大学笔记,文字也变成了由钢笔写成,笔迹也伴随着改变。现在打开的这本写成于大正时期,大概是日记一样的东西。但是即便如此,那混杂着片假名的流畅笔迹,我还是几乎看不懂。
「——不行啊」
在把从纸箱里拿出来的书本全部翻了一遍后,草太先生叹了口气说道。
「日记里虽然大体提到了那块要石的事情,但是关键的地方全部被涂黑了……」
确实,我也看到翻开的书本的好几处地方都被黑墨涂成了黑色。想着能不能发现点什么,我仔细地盯着那些黑块。在黑块的前后,正写着「九月朔日 土 晴」(九月初一(农曆) 周五 晴)「清晨当班的使者」「早上八点」「隐秘之神显现」这样的文字。嗯……。
(注:这里表达没有上下文指示,部分内容仅为推测)
「……原来如此!」我突然出声
「看到什么了吗?」草太先生惊讶的出声问道
「抱歉,我就说说看」
「……只能去问问老爷子了」
「欸?」
「这本书,是爷爷的师傅写出来的」
「爷爷?」
「啊——是抚养我长大的亲人。就在附近住院」
这么说着,草太先生再次将目光移回书上。
「希望不会让他失望啊,我现在这个样子……」
这时我从草太先生的背影中,看到了一丝疲劳和落寞。老爷爷也是闭门师吗,我如此想到。那一开始就去找爷爷不就好了吗,还有既然是老爷爷的话,怎么会对孙子感到失望呢,不应该是担心才对嘛。
不应该想办法帮孙子一把吗。还是说,有什么不能这么做的理由呢——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门激烈地响动起来。「咿」我不由自主的发出惊叹。
「喂——草太你在吗?你肯定在的吧?」
是男性的声音。薄薄的木门被敲得梆梆响。我转头看向草太先生,他却没什么变化,那扑克脸的椅子只是定定地盯着那扇门。
「我看到你家窗户开啦!草太,你回来了吗?喂——!」
哎呀哎呀,草太先生现在倒是一脸无奈的开始嘟囔。
「芹泽啊……来的真不是时候」
「欸,谁?」
「熟人。你把他打发走就行了。」
「欸欸!?」
草太先生无视了我,向着墙边咔哒咔哒地走去。叫做芹泽的男人则是什么也不管,继续狠敲着门。
「喂,草太!开开门呗?」
「欸欸!」
「我要破门咯?我真的要破门而入了哦」
梆梆。我向草太先生抛去求救的目光,「他也不是个坏人」草太先生抛下这么一句话,接着咔哒咔哒地向墙边凑去。梆梆。啊啊啊,怎么办啊!
——喀拉拉,门开了。
门前站着的年轻男人,有着一头如同黄金般闪闪发光的茶色立短髮,身着大红色缎子衬衫的胸口大敞,散发着一股不正经的气场。
「那个,您好」
我对着门前的男人深深地鞠躬。
「我超!」
芹泽先生一脸震惊地盯着我,没办法,得想办法糊弄过去。
「你谁啊!?」
「啊,妹妹!」
「那家伙有妹妹来着吗?」
「啊,就和妹妹差不多意义上的那种……?表妹!」
「哈啊啊?」
透过那时尚的圆框眼镜,能看到那双冷峻吊目正惊讶地眯起,上下打量着我。害怕。
「那,那个,是芹泽先生,对吧?」
「啊?」
「从草太哥那里,听过您的名字」
那双眼睛中的棘刺,一下柔顺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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