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能進入的唯一之門

此时暴露在阳光下的我，样子别说有多惨了。

泥泞与擦伤布满全身，衣服破破烂烂挂在身上，那粗棉布制夹克肩头的布线已经完全绽开了，肩头与袖子的连接此时也岌岌可危。袜子被泥土和血液的混合物染成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但是现在对于这幅惨状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先不说手机早已没电，我辛苦攒下的小金库也已然空虚，哪里还买得起衣服和鞋子。而且说到底这个点儿，怎么会店家会开门呢。加之我根本不熟悉这附近的状况，现在更是连自己具体在什么方位都弄不清楚。

现在只能因地制宜走一步看一步啦。我先走进放置在附近的建筑材料的阴影中，将身上的泥土想办法抖落不少，稍微用手理了理髮型。之后翻过水濠反方向的栅栏，落在了隔壁的人行道上。好巧不巧被一个上班族发现了，他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好在他没说什么，只是从我身旁径直走了过去，但果然还是会好奇地时不时回头偷瞄几眼。

旁边有写着「内堀通路」（指皇宫内水道旁的路）的路标，看样子我所站的地方只是很普通的车道旁的人行道。之后我钻进附近的便利店里，在窗户旁边设置的免费充电角给手机充电，直到充电结束我都只能百无聊赖地呆站在那里，不久店里的年轻男性店员的目光就锁定了我这个怪人。他眉头紧皱盯了我好一会儿，但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反身走进了店内。又过了一会儿，与我差不多年级的高中女学生二人组走进了店内。当两人在店内看到我的那惨兮兮的样子后，就这么站在数米之外，小声交流了起来。

那女孩没穿鞋子欸。

哎呀那不会是血吧？

是不是被虐待了啊，要不要搭话问问。

喂喂，两位，你们压低声音我这边也听的见哦。但是听起来这两位女学生也是真的在担心我的状况，就在我开始思考如果真被搭话了到底要怎么解释时，嗡，小小的电子音响起，液晶屏也一同亮了起来。我连忙将充电线拔下，大步走向充电宝货架。随便挑了一个后又赶忙去柜檯用手机结账。之后走向那两位女生，低头向她们致意后，我快步走出了便利店。毕竟还是很感谢这两位对我的关心，而且再不走要是真被搭话了事情就大条了。

至于接下来去什么地方，我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

我打开插着充电宝的手机，调出地图，开始搜索前往御茶之水车站的路线。

距离草太先生公寓最近的医院，是有着需要令人仰望高度大楼的大学医院。从入口到医院楼通过一条长而缓的坡道相连。就算是在清晨，也能看到稀稀拉拉像是上班的人影进出。我趁着警卫巡逻不在的空当，一路小跑赶忙进入建筑物中。穿过门口，我进入了一个天花板高的离谱的大厅之中，时候还很早，大厅里的咖啡店好像还没有开门。我摸向扶梯，攀上二楼，果然还是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连来访窗口此时也还被捲帘遮着。我研究了一会儿楼层房间分布的引导图，为了不被人发现，闪身进入楼梯间，向着住院病房楼层爬去。压低身体快步穿行在病房之间，我用眼睛快速的扫过门旁的姓名版。

就当我找完第一层开始搜索第二层病房时，宗像羊郎的姓名版居然就在一开始的那几间病房之中。宗像，我小声念着这个名字确认无误后。用手抓住滑动式房门的握感，稍一用力，在一瞬的顿滞之后，那扇门就被哗啦啦的拉开了。

＊　＊　＊

病房里面没什么光亮，但那种医院特有的气味倒是更为浓重。

酒精消毒水的味道，洗凈的床单散发出来的味道，用于问候的花束的味道，还有长久住院于此患者的体味。这些味道混杂飘蕩的空气中，哔·哔……心电监护仪规则的电子音低声鸣叫着。

双人间病房，门前的这张床却是空的，而那房间里面靠着窗户的那张床上正睡着一个体型壮硕的人。他就是宗像老先生——草太先生的老爷爷，我一眼便知。

那两人真是长得一摸一样。不管是帅气挺立的鼻樑，还是额头漂亮的形状，就连那下伏的长长睫毛，老人的脸旁都同那刻印在我眼中草太先生的帅气样貌别无二致。但是比起草太先生那盎然勃发的生命力，老人明显已经暗显颓势，英气不再。脸上皱纹沟壑纵横，整张脸就像是剪纸一般发白。枕边如扇散乱的长长头髮，眉头与睫毛也是一片雪色银白。左手的食指被机械的夹子样式的东西包裹着，那手背上浮现的细细血管轮廓，此时也早已失了颜色。从医院病服中伸出的脖子与那下面的锁骨，也凹陷下去，就像是灌满了水又深又暗的凹谷一般。那躺在床上熟睡的老人，在我看来就像是身负重伤垂死的大型野兽一般。

突然，苍老的声音响起。

「——草太，失手了啊？」

在我瞠目的注视下。宗像老先生闭着眼睛如此说道。

「非，非常抱歉，擅自进来！」

我连忙道歉。原来这老先生没睡着啊。或者说，是感觉到我的存在醒过来了吗。

「那个，我，听草太先生说老爷爷在住院，然后——」

「啊啊……」

不知是回应还是叹息的声音响起，老爷爷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在眺望了天花板一阵儿后，他的目光慢慢向我转动，最后老人望着我说道。

「你，是被卷进这件事了吗？」

那声音，果然也和草太先生一摸一样。是那安稳平和的声音。那盯着我的眼睛也和草太先生一道透着微微的青色，而不同于草太先生的是，眼白部分血丝密布，赤红鲜艳。

「那不肖孙子，如今怎么样了？」

「啊……」

我不由自主地低头避开老人的视线。「被变成了要石，在常世……」

「……这样啊」

彷彿没有感情若丝的气息声，老人小声沉吟。向着那半开着的窗帘，老人转头移走了视线。

「昨天，蚓就在这窗户能看到地方。虽然老夫也想前往现场，但这垂老的身体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那个，我想——」

我靠近老爷爷的枕边，问出了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我，想请问怎么样才能进入常世！」

「……知道做甚？」

「欸……」

做甚？「当然是，赶快把草太先生救出来啊！」

「多此一举」

「什……」

「草太在从今往后的数十年间，都要作为寄宿神灵的要石而活。对于活在现世的我们来说，他已经遥不可及了。」

听到老人如同判决一般宣告了草太先生的命运，我全身不住得颤抖起来。

「你大概无法理解其中奥妙，对于肉身凡胎的俗子来说，那可是求之不得的荣誉。一直以来草太都是不成器的弟子——原来如此，最后关头终于做好觉悟了罢……」

老人这么说着，眼睛逐渐眯起，就像是被那无光的天花板晃了眼睛一般。

「怎么会……」我不由得蜷起身子提高声音。

「但是，总该有办法！」

「你想，辜负草太所做的一切吗？」

一脸平静，老人一字一句地将话语印进我的脑海中。

「欸」

「刺出要石的是谁？」

「啊，那个——」

「是你把草太刺到蚓的身上吗？」

「我，那个……但是」

「回答问题！」

突然老人厉声喝道。

「是我！」

如同被拷问一般，我被迫答道。

「这样，这样就好！如果你没有出手，昨天晚上，可能会死伤几百万人。是你阻止了这一切。把这事当成一生的骄傲藏在心里，对谁都不要提起——」

话语过半，老人口气逐渐严厉起来。那声音如同空气都在共鸣震动，老人说出最后几个字。

「——然后回到你原来的生活中去吧！」

如同强风般的威严压来，我不由得向后退怯了一步。老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像是说话用尽了他的气力一般，闭上了眼睛，保持着仰视天花板的状态，他继续说道。

「……这件事不需要普通人插手。把这一切，都忘了吧。」

听到这话，我定定地站在原地。胸膛之中，心脏疯狂跳动。脸颊如同被炙烤般发热。我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能够忘记」

我忍住歇斯底里的冲动，低声喃喃道。

就这么，一种破罐破摔的愠怒从心中升起。

「……我，会再去把地下的那扇隐扉打开」

眼睛失礼地直勾勾盯着老人，我丢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身从病房离开。想找人帮忙的我真是蠢到家了。这，是属于我和草太先生的战斗。

「——你在说什么？停下！」

背后老人喝声传来。

「把隐扉打开又能如何！？」

「想办法进去里面」

「胡闹。从那里进不去！」

我不顾一切的继续向房门走去。当我把手放在门上的时候。老人在我背后怒喝道。

「绝不能打开隐扉！」

话音刚落，老人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就像是管道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的巨大声响。我被吓了一跳回头望向老人，只见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在痛苦中剧烈痉挛起来，我下意识地赶忙赶到老人身旁。可我也着实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站在床前干着急。老爷爷上身仍然在不断地剧烈颤抖，只见他按下左手遥控器上的按钮，低沉的马达声音响起，特製的医用床的上半开始缓缓升起。咳声逐渐停歇。那监视器被催动高扬的电子音的拍子也逐渐回落回原来的速度。

哈啊——长长的叹息，后背靠在半起的床上的老爷爷慢慢的呼出。眼睛紧闭的脸上能看到几滴汗水滑落。我这时才突然发现，他没有右手——那从右肩开始空空如也的病服就这么无精打採的垂在身旁。

「……常世是那美如梦幻的，死者的世界」

胸膛彷彿风箱般上下浮动，老爷爷喘声说道。但那声音中的威严却在逐渐恢複。眼睛睁开，充血的眼球直直的盯着我。

「——你，不怕吗」

在那询问中，我却不知怎的想起了草太先生的声音。那个时候——不管是在爱媛还是神户，作为战友我们都一同走过。彼时何等无敌威风。我们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做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就连那苍穹之上，我们两个人不都留下了印记了吗？

「……我才不怕」我回望着老爷爷的眼睛答道。

「我从小的时候开始，就认为人的生死全凭命数两隔。但是——」

但是。但是现在。

「我只害怕，没有草太先生的世界！」

两眼的深处，开始发热。眼泪开始不住的向外滑落。但是我不想在这里哭哭啼啼，所以用力地闭上了眼皮。

「哈！」突然，老爷爷大声的长叹一气。

「哈哈哈哈——！」

那是打心底里发出的，畅快的笑声。这乾瘪瘦弱的身体中爆发出来的能量吓了我一跳，但是我实在是无法理解好笑的地方在哪儿，我只能干张着嘴看向老爷爷。

「哈，哈，哈，哈，哈……」

在笑声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老爷爷就像是厌倦了一般停下了笑声。嘴角弯弧尚未收拾起来，他又张口说道。

「活人能穿过的隐扉，一生只有一扇」

「诶——」

「你也曾窥视过隐扉中的一隅常世吧？在那里望见了什么？」

「啊，那是——」

突然被这么一问，我连忙开始翻找我的记忆。关于常世的记忆，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遥远又飘忽不定。但是，那里——。数次流连的那星空草原中——漫步在那地方的是———所遇见的又是——。

「小时候的自己和……本来应该已经不在了的，母亲……」

老爷爷稍微点了点头。

「常世，会根据窥视之人而发生变化。那常世的变化就如同繁如星辰般人类灵魂的数量，但是同时，那森罗万象却皆为常世。」

如同在确认话语是否已经渗入我的脑海，老爷爷慢慢的说道。

「莫非，你在小的时候曾经误入过常世。你还记得有这回事吗？」

问题传入耳朵，回忆就像迸发一般涌现。那是一个雪花舞动的夜晚——我独自行走在寒冷与泥泞之间。负雪瓦砾的苍茫中，一扇门孑然矗立。稚嫩的手推门而入。眼前，正是眩目的星空无垠。

像是在观察我的表情一般，老爷爷用如同草太先生一般深切的声音说道。

「那扇门，就是只有你能进入，唯一的隐扉。你要找到那扇门」

之后，老人闭上了眼睛，嵌着深深皱纹的嘴也紧紧闭上，无言地催促着我。老人不再张口言语，但是我能看到他那嘴角仍旧——真的只有难以认清的，几厘米的微笑留在那里。

我重新摆好姿势，郑重的朝向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我一言不发，快步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