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后。
早晨的钟声于港口小镇杰雷拉响起,尼娜穿上外套背上箭筒和短弓,一个人离开了〈掌舵亭〉。
清爽的海风吹来,尼娜不禁伸手捂住打哈欠的嘴。她揉了揉因为哈欠而流泪的眼睛,脸上还带着困意和疲劳。
来到南方地区的塔尔匹卡国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虽然最终在半决赛败退,但远征的目的卡拉·勒提夫人杯也算是顺利结束了。昨天大家一起在大街上的酒馆里举办解散酒会,一直闹到了零点。
之前尼娜在旅馆二楼参加夜晚的茶会时,比阿特丽斯他们也是闹到住在最里面房间的尤米尔跑来抱怨的程度。喝了酒的马尔莫尔国女骑士们无比放纵,与团舍的中年组们相比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昨晚他们还把酒馆里的其他客人都招呼起来,又是喝酒又是唱歌。一看到仪錶堂堂的青年就冲上去搭话,甚至还勾着青年的肩膀想把他带进黑暗的衚衕里。尼娜就像曾经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前副团长所做的那样一直忙着替他们道歉。
回旅馆之后,黑髮拿着童装求尼娜穿给她看,比阿特丽斯则是开心地脱起了衣服,红髮在旁边笑个不停,银髮和茶发嚎啕大哭。尼娜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安慰好并将所有人带回了各自的房间,按顺序把浑身酒味的女骑士推上床铺后,尼娜累到双手撑地双膝跪地。梅尔因为第二天还有事,所以没有一起参加酒会。尼娜对此非常遗憾,但后来一想到比阿特丽斯他们那副破天荒的丑态,她感觉牺牲品仅自己一人就足够了。
——考虑到和泽梅尔团长约好的期限,最迟也必须要在这周内出发。刚开始还不知道自己会和梅尔小姐相处得怎么样,但第四场竞技上的那一箭确实好好发挥出了〈盾〉与〈弓〉的作用。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了,还真是让人寂寞。
尼娜昨天告诉了梅尔自己回国的时间,还让梅尔离开时也给旅馆捎个口信。
考虑到梅尔是东方地区出身以后很难再见面,尼娜就捨不得和她分开。虽然她不知道〈梅尔〉是不是真名,因为国家骑士团的保密义务也不好直接确认,但尼娜还是想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是真名也是骑士团的登录名。
想着想着尼娜已经从旅馆一条街走到了大街上,她穿过贩卖蔬菜和乳製品的拉货车朝着南广场走去。
她的目的地是差不多一周前和利希特偶遇的格雷普芬货摊。尼娜下定了决心要和利希特好好谈一谈,但却不知道利希特住在哪里以及他之后的安排。尼娜今早还特意拜访了尤米尔的房间,打算让专门来收集情报的他告诉自己利希特的住处,结果他今天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离开了。
所以尼娜只好去货摊那确认——
——……在那里,是利希特先生。另外几位是和他一起组队的骑士们,还有卡拉·勒提夫人杯的主办人?
刚到南广场,尼娜就看到了利希特。但他并没有去货摊,而是和自己的同伴一起跟着商人打扮的男性朝着码头走去了。尼娜听说夫人杯的冠军不仅可以获得五千枚金币,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被雇为主办人商船的护卫。虽然利希特应该不至于要离开利里耶国骑士团,但尼娜还是有些在意,就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去到了码头。
在码头说了几句话之后,利希特一行人又向栈桥前方移动,他们先是进入了一艘系在柱子上的船,然后又走过跳板梯乘上了巨大的帆船。看来在这个地区召开地方竞技会,对于经商发家的商人来说真的是很光荣的事。
栈桥上堆满了木箱,尼娜就躲在后面偷看,她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那艘帆船的帆已经扬起,看来是準备启航。正当尼娜打算改天再来的时候,有人影冲进了她的视线。尼娜害怕被人发现而压低身体,看到了十几个身穿连环甲的黝黑男性——那是。
——是鼻子上有伤的那群男人。不仅是参加了竞技会的那几个,还有其他同伙。但为什么会在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尼娜诧异地皱眉。男人们走近利希特所乘的那艘帆船奔上连接船只的跳板梯,越过船舷一个接一个地乘上了船。
「!」
尼娜吃惊地捂住了嘴。
她努力思考为什么鼻子上有伤的男人们会在主办人的船上,他们可疑的行动让尼娜回想起了尤米尔说的话。
在南方地区频繁发生的骑士队受袭事件。根据眼前这群男人们海盗般的打扮和粗暴的态度,他们很可能就是犯人,现在也可能是为了抢夺获胜队的赏金而潜入了主办人的船。
尼娜从木箱的阴影里出来,朝着帆船跑去。
她为了查看内部的模样而踮起脚尖,但那艘船的甲板距离水面太高,好似一堵高墙的船体让尼娜无法看清究竟。
她有些犹豫,如果那群男人的目的真的和她假设的一样,那船上的利希特就很危险。尼娜踏上乘船的台阶,一边对意料之外的高度感到恐惧,一边走过了搭在船舷上的跳板梯。但当她顺着混杂在海浪声中的金属声望过去的瞬间,脚下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小小的身体瞬间就摔在了甲板上。
「——……」
尼娜迅速站起受到重击的身体,发现本来挂在箭筒上的短弓飞了出去。
她赶紧跑过去捡,但海浪再次冲击船身,导致她脚下打滑。突然,鼻子上有伤的男人一边和人交锋一边从甲板上的小屋后面沖了过来。
——诶?
与挥舞着曲刀的男人对峙的是两个将外套的兜帽压得很低的男人。尼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地靠近甲板小屋的墙壁。
「你们这群家伙怎么回事?是那个金髮的同伴吗?」鼻子上有伤的男人怒吼着,朝即使在摇晃的船上也仍然能保持平衡的外套男人们砍了过去。尼娜昨天在半决赛上也近距离地看到过这个男人的实力,他现在即使是一对二也仍然游刃有余。但好似他手臂上的水蛇般弯曲的刀在劈下的瞬间发出了巨大的金属声。
「!」
强烈的阳光下闪过银白色的光,曲刀的上半部分旋转着掉在了甲板上。
彷彿悲鸣般的金属声与断掉的曲刀前端。尼娜的脑海里浮现了千谷山城塞的光景,当时〈红色猛禽〉砍断了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伊萨克的大剑。能够凌驾西方地区破石王的剑技并夺去其獠牙的,就是〈那些家伙〉给加韦恩的私造硬化银大剑。
——难道说……难道说,这些人是?
鼻子上有伤的男人扔掉断了的曲刀,拿出了挂在腰间的短剑继续和外套男人们交战。
——难道眼前的两个男人就是的吗?他们使用了被禁止的硬化银制武器,是属于对君临火之岛的国家联盟显现背叛之意的黑暗势力吗?尤米尔先生之前提到了南方地区的骑士袭击事件与那些家伙的私造剑有所关联的可能性,那鼻子上有伤的男人的曲刀之所以如此轻易就折断了,是因为外套男人们手里拿的就是硬化银制大剑吧。
尼娜正在思考,突然有只手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
「!」
正要发出声音的小小身体被拖向了后面。
尼娜吃惊地以为是〈那些家伙〉,但瞬间又因为别的原因瞪大了双眼。触碰她嘴唇和脸颊的是有着因练剑而长出茧的细长手指,背后感到的是熟悉的气息和怀念的体温。
——这只手,难道是?
确信身后的人是谁后尼娜放鬆了下来,揽着她腰部的手臂挪到她的胳肢窝把她架进了附近的小屋。走下有些陡的螺旋楼梯后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走廊,尼娜身后的人打开走廊最里面的那扇门走了进去,确认房间内的安全后才放开了尼娜。
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后,尼娜战战兢兢地环视着四周。
这个充满海腥味的小屋应该是船内的仓库,里面堆满了卷好的帆和大量绳子,阳光从接近天花板的小窗透进来。穿着外套的男人——利希特从窗框边观察外面的情况,烦躁地抓着长毛猫般的金髮,最后无可奈何地背对着尼娜叹了口气后说:
「……这怎么回事?明明就快结束了,但现在发生的一切全都在意料之外。为什么尼娜会在甲板上啊,是有人找茬吗?来妨碍我的吗?」
坐在地板上的尼娜猛地缩起了脖子。
利希特的语气听上去很不耐烦,新绿色的双眼果然还是不愿意直视尼娜。利希特的态度和尼娜预料的一样,她努力在心里鼓励胆怯的自己,开口了:
「不,不是找茬,也不是妨碍。那个,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我本来没有上船的打算,我是想和利希特先生说说话,结果,没,没想到,会这样。」
「想和我说话……」
「我有很多事想问你就去了南广场的货摊,然后看到你朝栈桥走去了,你和同伴一起上船后我发现和你们在决赛时对战过的男人们追了过去。所以,就,就很担心,利希特先生的安危。」
「担心……」
「那个,我听说了骑士队受袭事件,所以就想这次会不会是找上了你们。但我从栈桥上踮着脚看也看不到船内的情况,所以没办法才走过跳板梯进来确认的,结果船太晃了,我,我就掉到了甲板上……」
尼娜结结巴巴的,因为自己的笨拙而越说越觉得羞耻。
作为骑士,尼娜的这些行为都非常不谨慎,而且最重要的短弓还落在了甲板上。如果利希特没有把她带进来的话,很可能就会被卷进战斗中。
尼娜沮丧地坐在地上,因为觉得很丢人而低着头。听到利希特深深的叹息声后,尼娜以为他对自己很失望而缩着肩膀,但他又突然发出了感慨般的声音。
「……不行了。」
「诶?」
「想和我说话什么的担心我什么的,因为踮起脚也看不见所以从跳板梯上掉下来,这什么可爱的生物啊?果然半径三步以内还是太近了,因为我从进入这个仓库的瞬间起脑子里就只剩下触碰你这一个想法了。真的不行了,我虽然很努力,但已经到极限了——」
外套飘动带起一阵风。利希特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尼娜条件反射地向后仰,但下个瞬间就贴在了利希特的胸口上。
「——」
利希特使劲抱着尼娜,甚至让她感觉有些痛,但这是她无比怀念的恋人的臂弯。
盔甲的触感越过外套贴着尼娜的脸颊,因为太过使劲尼娜完全动不了。她因为利希特太过突然的行动而感到茫然,利希特把整个脸埋在尼娜的黑髮里,用沙哑的声音嘀咕着。
「……四十七天。」
「诶?」
「不,不对。如果从我半夜偷偷跑去看你的睡脸并稍稍进行了〈肢体接触〉后离开的那一刻算起,应该是四十六天没见到尼娜了。这超过了你结束暂定入团回村时与我分开的三十五天记录呢,虽然决定离开的人是我,但像这样重新认识到具体分开的天数时感觉真的很糟糕。我真的不想再更新这个记录了,绝对不更新。」
利希特恨恨地说完后稍稍放鬆了点手臂里的力量。
他跪在地上,用手抬起位于自己胸口处的尼娜的下巴。
小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下是巴掌大的脸和深海般的眼瞳,还有让外套看上去不合身的纤瘦身体以及其背后极具威严的箭筒。触碰到的体温让利希特切身感受到了尼娜的存在,他无比怜爱地眯起了新绿色的双眼。
但尼娜,却是满脑子的问号。
过于宠溺又干涉过度,突然又极其疏远无比冷漠,转了一圈之后又宠溺起来。这变幻莫测的态度让尼娜很是困惑,她在利希特的怀里小心翼翼地问他:
「……那个,你是利希特先生,吧?」
「嗯。我以外的人可不能对你做现在这种事,如果做了我会让那个人晕过去然后绑上石头把那人丢到海里。而且这种场合一般都会问『你是我最喜欢的利希特先生吧』才对吧?」
是尼娜熟悉的听上去有些恐怖的轻浮玩笑。虽然确认了眼前的人毫无疑问是自己的恋人,但尼娜还是有些理解不了。
「利希特先生,那个,你不是因为军服的事生气了吗?因为在港口竞技场见到你的时候你立刻就把脸扭开了,还无视我直接离开,压根都不让我进入你的视线。」
「避着你是因为如果距离太近我会忍不住的。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吧?是〈我〉哦?在三步以内我都能够感受到你的气息和体温,所以至少要与你保持三步的距离,超过的话我就只能拚命皱眉拚命要紧牙关努力地避着你。但从远处看你的话我也没有信心能忍住,就只能用报告书来止渴。不愧是收集情报的专家,交来的报告都很好地把握了尼娜的重点。你在介绍所被儿童骑士队邀请;在小竞技场的台阶上摔跤;在货摊排队被人插队,这些事我全都知道。」
「距离太近……忍耐……」
利希特给出的理由让尼娜越发困惑了。
从在团舍里起争执的那个气氛来看,尼娜还以为如今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当时太过生分地拒绝了他。但看利希特现在的态度,他并没有因为那件事生气,也没有讨厌尼娜。
那利希特为什么避着尼娜呢?而且说到底他为什么会在南方地区?
见尼娜一脸不解地盯着自己,利希特皱起了眉。
「是呢,当然不能理解呢。」他叹了口气继续「……其实,我本打算无论用何种方式,都要等拿出了成果再见你的。被你发现了会很丢人,被你护着的话我又担心自己拿这当作打退堂鼓的借口。在南广场的货摊上遇到你时我也在犹豫要不要追上去,但就算很蠢我也觉得必须要自己一个人解决……不,我想一个人解决一切。不然的话,我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说完后利希特站起身观察门后以及窗外的状况。
确认没有人接近这个小屋后,利希特就靠着堆在墙边的帆坐在地上,朝尼娜招了招手。尼娜战战兢兢地坐在他身边后,他就把手肘放在膝盖上撑着脸想了会,然后又接着说:
「首先说说让我离开团舍的领地的事情,那是一切的开端。简单来说就是负责管理领地的代官沾上了赌博,把本应该交给中央的租税全都用光了,最后还用〈兰特弗里德〉的名义借钱来填补漏洞。税务长官起疑后前去调查,结果问题暴露,我就被传唤去处理这些事,还有人提议要给我惩罚,闹得鸡犬不宁——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
「用光了租税……借,借钱?」
尼娜吃惊地重複。
她根据利希特匆忙离开团舍的模样想像应该是领地受到了山贼的袭击或是公共设施内发生了火灾,但完全没想到会是与金钱有关的丑闻。
以村姑娘的见识,尼娜知道把收穫的麦子作为租税交给管辖领地的约尔克伯爵后会再由他上交给中央。王族的领地管理一般会由从王城派遣去的代官来负责,所以根据刚才的说明,利希特就算有责任也不应该是受惩罚的对象而是受害者。
尼娜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后,利希特耷拉着眉毛苦笑。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虽然你的这份心意我很高兴,但是尼娜,我这十几年从没去过领地,对领地的事一直都是事不关己的态度,知道了这些后你还能说出同样的话吗?」
「十几年没去过……」
「领民因为歉收而困苦,因为大雨而遇上涝灾的时候我都无视了,用于修建领地设施而收上来的税我也一直堆在办公室里没管,甚至没发现之前的代官任期已经结束,换了新的代官。……而且我十一岁的时候,把第一个代官弄得半死不活后赶出去了。就算知道了这些,你也还能认为我只是受害者吗?」
尼娜慢慢地瞪大了海蓝色的双眼。
年龄和行为都让尼娜难以置信。看到她困惑地游移视线,利希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看来讲述〈这些事〉对他来说十分痛苦,他抿紧嘴唇又深呼了一口气后看向小屋的天花板,重新开口了:
「……成为〈兰特弗里德〉前后发生的事都太沉重了,我觉得尼娜听了之后也只会觉得困扰所以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和母亲在西雷西亚国死别后就被二话不说地带回了利里耶国,但唯独有一件事是我非常期待的。只要我被认定为庶子就可以获得领地,从领地获得的收入除去交给中央的租税和用于运营的经费后都可以自由使用,所以我就想着能把那些钱寄给酒馆的伙伴。」
「伙伴……那个,是和利希特先生一起长大的,有一样境遇的?」
「嗯。我们都是只被当作劳动力带去酒馆的,是群没了父母或是被抛弃的孩子们。我那时就是因为觉得自己能够帮上在贫民窟拚命生存的伙伴才忍耐了在王城的生活。兄长的找茬和贵族的嘲笑我都忍了,因为只要忍下这些我就能让那孩子吃上饭,能给那孩子买葯,我一直这么说服自己。后来我就拜託当时管理我领地的代官把钱送给他们,但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
「没有回信……」
「西雷西亚国很远,我的伙伴们经常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还有几个不会写字,所以我最开始只以为是因为需要花很多时间才一直没有回信。但后来过了一年,我觉得实在是奇怪就去问了当时的代官,结果他压根就没有把钱送给他们。……是那个心眼最坏的兄长指使的。」
利希特自嘲地笑笑。
后来知道了真相的少年因为冲击和愤怒而对代官刀剑相向,让他受了重伤并将他赶出了利里耶国。他想就自己约定了会寄钱却没能兑现承诺而对伙伴们道歉,于是他走回了用孩子的双腿需要花上一个多月的西雷西亚国。他想重新与伙伴们一起生活,但位于骯髒的贫民窟角落里的酒馆已经消失了。
后来听说那个酒馆获得了一大笔钱作为养育〈兰特弗里德〉的赡养费和封口费,酒馆老闆用那笔钱过上了奢侈的生活而招来了他人怨恨。一群恶人盯上了酒馆,趁半夜闯进去将酒馆付之一炬后,少年的伙伴也全都失蹤了。而且,那是少年在去到利里耶国三个月后就发生的事——
「总之就结果而言,我为了再也见不到的伙伴们当着〈黄色老鼠〉,用压根就寄不出去的钱作为自己的心灵支撑忍受着兄长的找茬。何止是像个蠢货,我就是个蠢货。所以〈领地〉对我而言可以说是丧失和悔恨的象徵。……我不想再和那里扯上关係,光是听到关于那的话题我都难以忍耐。」
尼娜一下哽咽,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知道利希特讨厌贵人,尤其是那位非亲的兄长王子。看到他对庶民的随和与亲切,尼娜估计是王家发生了什么让他这种生来明朗外向的人转变态度的可恶之事——但没想到,竟然会如此过分。
才十一岁的年幼的利希特,来到了完全等同于异国的祖国,进入了王城后一直被嘲笑为〈黄色老鼠〉。但即便如此他为了帮助重要的伙伴努力忍耐了痛苦的生活,一想到他在所有期望被击溃时受到了多大的冲击,尼娜就觉得心痛。尼娜很少对他人抱有负面感情,但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利希特的兄长,尼娜罕见的感到了愤怒。
看到尼娜使劲用手指抓着膝盖的模样,利希特温柔地笑了。
「我知道尼娜在想什么哦。……谢谢。但是,如果直到现在还对那件事抱有悔恨和愤怒的话,我就会永远被困在原地,但完全放弃〈兰特弗里德〉的领地也并非正确的做法。」
「并非正确……」
「就像我被迫获得了庶子的身份一样,领地的人民也不是自愿想要我来当领主的。我时隔十年去到了王都郊外的土地,那里简直就像一片废墟。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我撒手不管交给代官,代官还把用于运营领地的钱拿去赌博。公共设施都损害严重,树林也是一片狼藉,最严重的是居住在那的人们眼里没有任何希望,写满了放弃。他们觉得在王都花天酒地的王子大人根本不在乎庶民们的生活。……结果,我也对领民们做了和我讨厌的贵人们一样的事啊。」
利希特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悔。
「我沉迷于过去,将自己的悲伤正当化,给无辜的领民添了莫大的麻烦。丹尼斯的事后我本该长记性了,但却还是优先了自己的心情。我一直在反省,也觉得自己非常丢人,所以我就想着要凭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代官的负债。因为不是笔小数目,我只能拜託税收长官让我分期还债,但为了交涉也需要一定程度的本金。可我几乎没有存钱,所以就和泽梅尔团长商量了一下,让我来南方地区努力赚钱。」
小屋里漂蕩着淡淡的海腥味。利希特终于说完,放鬆下来耷拉着肩膀。
他有些犹豫,最终把手伸向了坐在身边的尼娜的脸。左眼附近有淡淡的剑伤,他回想起了在团舍里发生的事,好似捧着易碎品一般轻轻抚摸。
「……其实我潜意识里知道,这个伤痕是消不掉的。」
「——诶?」
「想到〈红色猛禽〉的过去和残暴,尼娜不可能仅因为运气好才得救的。尼娜和那家伙共有着身为骑士的某些特别之处。虽然很在意那到底是什么但我忍住了,想着至少捡回了一条命就不该去计较。但看到那家伙的军服时,我意识到就算我重新砍上新的伤痕也没用了,我知道那家伙会一直活在尼娜的心底,所以就没能压制住内心的冲动。」
「利希特先生……」
「无论我在地上跑得有多快都追不上尼娜,拥有羽翼的你在自己心里不断地构建绝不动摇的王国。而我无法走进其中,我害怕被丢下,所以才想强行获得那家伙得到了而我却没有的东西,但被尼娜拒绝后我就完全上头了。……现在想来我真的是糟透了,对你说话时也用了很过分的语气。」
利希特自嘲地苦笑。
「然后是领地的事。我实在是没脸见你,所以想着一定要在拿出确切的成果后再站在你面前。无论是多小的成果,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好。我知道自己不管如何奔跑都追不上尼娜,但想着哪怕能接近一步也好。我知道这只是愚蠢的意气用事,可还是觉得时候未到而一直露骨地避着你,但再这样下去,我恐怕就无法坦诚地直视尼娜的眼睛了。」
利希特的指尖从剑伤滑向脸颊。虽说事发突然,但他还是在事情进展不上不下的情况下触碰了自己的恋人。利希特怜爱地温柔地抚摸尼娜那看起来比之前要晒黑了些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