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悲劇女主角

会场内悬挂着数个大型华丽吊灯，新建筑物的味道、料理与酒的香气，以及贵妇们的脂粉与香水味等，大厅里充满各种複杂的气味。

而聚集于此的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虚荣心与野心的热气，让卡修凡才一踏进大厅就忍不住蹙起眉头。

「受邀者中大概只有我们得搭五天马车才能到达这里，不过太阳已经下山了，大家还这么有精神，真了不起。或者该说他们平常就是睡到中午才起来的吧。」

与丈夫的满脸厌烦不同，爱莉西亚的双眼闪烁着光芒。

「那个人有六百万元呢。还有那一位，我猜有七百万啊！会场里这么多侍者、料理、装饰……算一算至少要五千万啊。」

「爱莉西亚，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太露骨了，稍微克制一下。」

卡修凡觉得那样估价毕竟不妥，小声地安抚妻子。

「喔，不好意思，可是这里好热闹呢。」

就连应该是最习惯这种场合的提尔纳德也掩不住兴奋之情。

「爱莉西亚小姐说得没错，女士们投注在这次舞会的热情完全不同。再说聚集在这里的人……这完全就是王宫的舞会啊，完全看不出只是一个分据统治地方的家族众会。」

正如提尔纳德所说，他们不时看到许多佩戴王室勋章的名人。

就在他们环顾四周时，刚才还在流畅演奏的乐队突然吹奏高亢的喇叭声。

这是在宣告本日舞会的主办人——罗贝尔家当家登场了，爱莉西亚等会场中所有的人视线一致看向大厅的正面。

「咦？罗贝尔家的人是金髮吗？」爱莉西亚疑惑地低语。

因为牵着夫人的手走出来的青年有一头美丽的金髮。

他的夫人也是金髮，虽然看起来有点意兴阑珊，却是十足的美女。只不过丈夫实在太过俊美，因此夫人就相形失色了。

青年的年纪大约是二十五岁以上，未满三十。肌肤白皙、蓝眼冰冷清澈、鼻樑高挺且高瘦挺拔。所谓的无可挑剔，指的正是他的外貌。

就连以蓝、白作为基调，稍微复古的华丽贵族服装都能衬托出他的高贵与美丽。爱莉西亚总觉得他好像曾在插画中看过的王子。

因此跟在他身后出现的朴素青年与朴素少女低调走过时，应该没有任何宾客留意到他们两人。然而那名少女的全副心神都在她前方的金髮青年身上，似乎并不在乎他人对自己的看法。

「而且好像还变年轻了。咦？他的头髮有那么多、肚子有那么扁吗？身高也唔……」

彷彿受到金髮青年的魄力所震慑，一片鸦雀无声的室内只剩爱莉西亚的声音，卡修凡只好习惯性地捂住她的嘴巴，要她安静。

终于完全安静下来的会场内，众集众人视线正要开口发言的人，应是罗贝尔家的当家金髮青年，然而并非如此——

「各位来宾，欢迎光临寒舍所举办的小宴会。我是罗贝尔家的现任当家，奇里安·罗贝尔。」

笑容僵硬、紧张发言的人是棕发的朴素青年。

嘴巴被卡修凡捂住的爱莉西亚吓了一跳，就连卡修凡与提尔纳德都因为这样的发展而大吃一惊。

儘管三人都很惊讶，奇里安·罗贝尔依旧奋力继续演说。

「能让我这么年轻的人继承家业，不使罗贝尔家的历史无人继承，还能将各位聚集到这里来——一切都是拜奥得侯爵所赐。这是圣女艾榭儿的慈悲眷顾，降临在我父母身上的悲剧曾让我一度憎恨神明，如今我深刻为自己的愚昧感到羞耻，明明这位仁慈的人如此照顾我……」

年轻人才热切地说完，金髮青年就迅速往前走了一步。光是这个动作就无比优雅，强烈的引人注目。

「各位先生、女士，欢迎来到罗贝尔的华丽大宅。请容许我代替主人罗贝尔子爵发言致词。」

言词虽然谦逊，可是他脸上扬起的笑容却并非如此。清朗的声音宛如美妙的乐音，拥有让人——特别是女人——忍不住侧耳倾听的力量。

就连爱莉西亚也因美貌青年带来的压迫感而不敢妄动，同时心里也想着——眼前可不是普通的有钱人。

「先前罗贝尔子爵所遭遇的悲剧，伤口或许到今日都尚未癒合，但若因此一直长吁短叹的话，子爵就无法继承已经前往至高国度的父母遗志。在下吉士卡·奥得自知僭越，却希望能略尽绵薄之力，让奇里安先生、喜儿小姐兄妹能够安稳幸福。我想在场的先生、女士们应该也与我有同样的想法。」

自称吉士卡·奥得的金髮青年语毕，优雅地一鞠躬，隆重的喇叭演奏也再度配合地响了起来。

贵妇们同时发出热烈的叹息。奇里安身边那名从刚刚开始眼中就只有吉士卡的朴素少女，肯定就是他的妹妹喜儿了，她看起来更像是随时都会昏倒的样子。

聚集在大厅会场内的女性之中，只有两位没有被吉士卡的演讲感动。

一位是可能是他夫人的佣懒金髮美女，她刻意地打开高级香木製的扇子，遮住打呵欠的行为。

卡修凡放开手之后，嘴巴终于获得自由的爱莉西亚，则是另一位不受感动的女性。

「咦？他就是吉士卡，奥得侯爵吗？就是他控制艾力克斯先生、利用假的撒伊德，让路亚克去杀掉卡修凡大人的？那站在他身边的就是下嫁给他的艾媞娜王女吧。路亚克好像说过，王女与奥得侯爵的感情不太好呢。」

爱莉西亚毫不保留地说了出来。幸好华丽的舞曲很快响起，吉士卡牵起喜儿的手开始跳舞之后，就没有人注意到她说什么了。

就连平常耳朵很灵光的卡修凡都没听见妻子的失言，反而是爱莉西亚听到卡修凡小声地说「中招了」，眼睛还死盯着已经习惯众人视线、正翩然起舞的吉士卡。

※　　※　　※

「没想到奥得侯爵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

看来卡修凡真的没料到这一点，舞会已经正式开始，他依旧无心于周遭，嘴里一直喃喃抱怨。

「吓了我一跳。第一次见到狄尼洛时，觉得他的脸真是好看，但奥得侯爵又不同了。这男人太引人注目了。」

卡修凡举的例子是没落的阿兹贝格地方伯——狄尼洛，阿兹贝格公爵，儘管他平常并不在意他人美丑。

然而这次不同，如果说狄尼洛的俊美有如月夜般静谧，那么吉士卡的美貌就宛如灿烂的太阳，让卡修凡有些受到震慑。

「是啊，不管他在哪里，很容易就能认出来喔，金髮很闪亮呀。」

爱莉西亚望着人墙的另一头，吉士卡的金色脑袋正在优雅晃动。

「可是他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奥得地区与费德霖地区的距离不算远，我家附近的农家孩子都说两地气候相像，生产的作物也没什么不同，因此商队很少往来于两地之间。双方的交流应该不深才对呀。毕竟大老远拿同样的作物去卖，也赚不到钱啊！」

自己在娘家院子角落栽种作物的爱莉西亚，疑惑地歪着头。

见监护人夫妇各自陷入思考，提尔纳德忍不住开口。

「呃，爱莉西亚小姐、卡修凡，比起那个……你们不觉得气氛怪怪的吗？」

华丽会场的角落出现一块空白。

这是一场大规模的舞会，无可比拟的社交场合。聚集在此的绅士、淑女，每一位都会尽量与其他人交谈、共舞，活跃地让对方或周遭的人对自己留下印象。

只有莱森夫妇与提尔纳德三人所在的角落完全孤立在那样的光景之外。

忙着到处走动的绅士、贵妇们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拿着饮料四处服务的侍者甚至没有靠近他们。

「卡修凡，我们是应邀前来的吧？但他们好像当我们完全不存在一样。」

「并不完全是喔。你看那边，坐在长椅上那几个。」

卡修凡轻扬下巴，示意提尔纳德看向几位坐在复古长椅上的贵妇。

「喂，对女性用那种态度，很失礼耶。」

「用扇子遮掩着偷瞄别人，还忍不住露出讪笑。我这种态度刚好而已。」

卡修凡好像完全没注意周遭情况，但至少还是比提尔纳德眼尖。他冷冷地低喃，一双眼睛讥嘲地环顾四周。

「哼，话说回来，这还真像时光倒流一样，是场豪华又老派的舞会呢。最近常见的舞会都是找街头艺人来吵吵闹闹，这里还真是优雅。要是让那些老是感叹新兴贵族大量出现而导致社交界平民化的人看了，肯定要高兴得痛哭流涕。」

大约八十年前，几乎要颠覆国家的叛变风潮总算平息下来后，当时的国王便把爵位赐给各地引起暴动的部分有势力农民。

突然获得爵位的农民积极进军社交界，迎合他们兴趣的模式也进入了社交界。无论是舞会或晚宴逐渐变得简朴，也慢慢没有那么难以亲近了。

卡修凡用轻蔑的口气说完之后，视线落在身旁好奇地四处观看的爱莉西亚身上。

「抱歉，爱莉西亚。」

面对提尔纳德时不改一贯傲然态度的卡修凡，对爱莉西亚说话时似乎是真心感到过意不去。

「你难得回来故乡，却是这种情形。我找个机会让你暂时到别室去休息吧。还是那样你也会不舒服？」

「咦？不会啊，卡修凡大人。我已经非常久没有受邀参加这种众会了。往右看是一堆有钱人，往左看也是一堆人在挥金如土。啊，真的非常棒呢！」

虽然很克制地没说出口，但爱莉西亚心里可是忙着对往来的宾客们进行估价「一千万、八百、五百、一千二」。

「不，我不是说这个……那么你可以看个够。况且也没有人过来找你说话。」

在他们的不远处有个看起来还不习惯这种场合的年轻女孩，正因为一名壮年绅士的邀舞而脸红。受男士邀舞的频率是女士地位与魅力的证明。

「对啊。若是平时的样子就算了，啊，抱歉，总之，今天的爱莉西亚小姐非常可爱。那么，我有这个荣幸请——好痛！」

在一片喧腾中，提尔纳德打算邀请爱莉西亚跳舞，卡修凡却一脸若无其事地踩了提尔纳德一脚。

「提尔，你怎么啦？撞到哪里了吗？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家伙呢！」

「你还敢说！鞋子会弄髒啦，不要再踩了！知道了啦，我不妨碍你，你去跟爱莉西亚小姐跳舞吧，我在这边等就好！」

「不，我不跳了。」

见到卡修凡的气势突然间消失，爱莉西亚觉得喉咙好像卡着什么似的有些苦涩。

「那、那个，卡修凡大人、雷登伯爵，您们别在意我，我从以前就常常这样了。」

不希望话题再继续下去，爱莉西亚难得地体谅他人。

此时他们面前刚好走过几名爱莉西亚曾见过的费德霖地区贵族，他们经过时不断往三人这边瞄了几眼。爱莉西亚想起那些是帕杰司家与卓昂家的人。

「哎呀，爱面子的费德霖家千金竟然会混进这里，明明都已经嫁出去了，真是厚脸皮呢。是闻到钱的味道才来的吗？这种事我还真是做不来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她现在不是人称死神姬吗？哈哈，那样还有人要买她，真不愧是地方伯呢！」

「买下她的就是旁边那个暴发户吧？最先买下她的巴斯德家也是，本来的家世根本就没有地方伯干金会嫁过去……」

「是啊，这个罗贝尔家反正也……啊，不，是肯定也那样呢。」

一群人故意大声谈论之后，若无其事地走回人群中。

看着浑身僵硬的卡修凡与提尔纳德，爱莉西亚笑了。

「看吧，一直都是这样，几乎没有人会来跟我说话，不过也因为如此，我才有很多时间吃东西。啊，等等，卡修凡大人！」

卡修凡突然捉住爱莉西亚的手腕，她吓了一跳，呼喊丈夫。

「爱莉西亚，你不太舒服吧？我们暂时到走廊去一下。」

「不，呃，我没事，而且我一口水果酒都还没喝到啊。」

「那就是我不太舒服。」

虽然觉得很怪，但抬头看见卡修凡一脸严厉，似乎也不打算听她说话。

正当她莫可奈何地任他拉着走时，周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奥得侯爵！」

吉士卡·奥得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走向爱莉西亚。

在水晶吊灯下更显得耀眼的金髮微微飘起，吉士卡温柔地朝三人微笑。就连刚刚优雅地无视爱莉西亚三人的众人，视线也不由得随他落在三人身上。

「初次见面，莱森公爵夫妇、雷登伯爵阁下。」

近距离一看，吉士卡的笑容更是耀眼。爱莉西亚就像平日一样报以微笑，提尔纳德则是忍不住脸红了。

接着吉士卡重新转向面无表情的卡修凡，卡修凡也挺直背脊迎视吉士卡。

两位领主的身高、体格相差无几，但除此之外的部分则形成强烈的对比。一位是气质优雅、面带微笑的金髮碧眼美丽青年，另一位则是有些阴沉又桀骛不驯的黑髮青年。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中都同样闪着锐利的光芒。

「没错，我们确实是第一次见面呢，奥得侯爵阁下。」

虽然已经放开了爱莉西亚的手，卡修凡的语气依旧严肃。

对方是撑过叛变风潮、至今仍持有强大权力的奥得地方伯，更是娶了王女为妻的大贵族。身为公爵的卡修凡爵位确实高于吉士卡，但在一般人眼中，他不过就是个新兴贵族，根本无法跟奥得侯爵相比。

好奇旁观的绅士、淑女们因为他缺乏敬意的态度而蹙眉，但站在卡修凡的角度一想，不能怪他用这种态度回应。

卡修凡当上领主后，将此事书面知会吉士卡，吉士卡非但没有拆信，还附上一朵枯萎的蔷薇，将信退了回来。当时就已经得罪卡修凡的吉士卡，前阵子更是利用艾力克斯·巴斯德惹了一堆事。

「嗯，确实如此，很荣幸能见到您，莱森公爵。」

相对于语气稍微轻鬆一些的吉士卡，卡修凡依旧生疏客套地回应。

「奥得侯爵阁下，请恕我无礼，我是『强』公爵卡修凡·莱森。这个爵位也获得您岳父的正式承认，请您如此称呼我。」

言下之意就是，难道你不愿意开口说出国王承认的爵位吗？

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到如此冒犯，吉士卡却未表现出震惊的样子。

「真是失礼了，莱森强公爵。」他突然轻笑了一声。「虽然我也听说了，但您真的是跟外表形象不同，意外的孩子气呢。这么重视国王陛下所赐的爵位，您真的相当忠诚。不过也别那么担心，就算别人讲错一、两次，我想也不会有人抢走您的爵位。」

一副安抚小孩的语气说完后，吉士卡的视线从哑口无言的卡修凡身上移开，落在一旁提心弔胆的提尔纳德身上。

「那么我们容后再叙，莱森强公爵。这位想必是雷登伯爵阁下了。」

「呃、啊、嗯，是的。」

提尔纳德紧张得差点要跳起来，吉士卡则对他殷勤行礼。

「雷登地区发生的悲剧，我也略有所闻。虽然我们领地之间有段距离，但我与你都是同样拥有地方伯血脉的世家。你需要援助的时候，我什么忙都帮不上，真是非常抱歉。」

「不、不会……那个……」

「不过你真不愧是继承雷登家血统的人。儘管尚未成年，治理的手段却相当优秀，令人佩服。当然，你的监护人也很可靠，我想令尊、令堂在至高国度一定也很为你高兴。」

完全是个大贵族的吉士卡说得如此真挚，让提尔纳德有点手足无措。平常老是遭受卡修凡与萨格莱奚落，他不太习惯受到这种夸讚。

「不、我……奥得侯爵您、您才是很、很了不起的人。我虽然初来乍到，不清楚详情，不过罗贝尔家的当家似乎相当感激您。」

「没那回事，是奇里安表现得有些夸大了，我只是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吉士卡就连苦笑的表情都很俊美，他说话的同时缓缓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