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章 魔叫

1

拉迪格也在寻找玛利亚。

他像风一样拨开草丛，跑过大河沿岸。

他的速度比夕阳下大河的粼粼波光还要快。

拉迪格想，接下来会发生很多事情。朱莎的复活，新的托兰、古雷、拉迪格的诞生，人类的灭亡——。拉迪格希望在一切开始前找回玛利亚。不然，玛利亚也会作为人类的一员被朱莎烧死的。

从地球诞生前开始，就有无数星球毁灭了。每当星球毁灭时，拉迪格都会留下一个星球上本该被处死的生物，当做自己的宠物。

在拉迪格饲养过的所有宠物里，玛利亚是最棒的一个。她比其它生物都要美。

在地球战舰被毁之后，拉迪格就在宇宙中回收了玛利亚的躯体。当时她还不叫玛利亚，只是一具尸体。掉入宇宙空间后，人类会因自己身体的压力而爆炸。

拉迪格将碎片重新拼成了人形。夺走了她过去的记忆，为她植入燃烧的憎恨意识，还讽刺地将她以人类的女神为她命名。原本应该计算无误的才对。玛利亚本不该恢複人类时期的记忆。还是说，人类有着超越我想像的某种未知力量吗？

总之，先把玛利亚找出来，这次一定要彻底清除她的记忆。

在毁灭人类、打倒朱莎后，拉迪格也要把玛利亚留在自己身边，作为一个美丽的野兽。

……打倒朱莎……

拉迪格继续奔跑着。他感受到了那份气息，草丛里不停有野鸟飞出。

……打倒朱莎……

这么想着，他的战意愈发高扬起来。

对拉迪格来说，喷射人不算什么麻烦。他们只是自己用来打倒朱莎的棋子。

拉迪格也好，古雷、托兰也罢，都是由朱莎生出来的，在漫长的生命里，他们一直在为朱莎工作。

话虽如此，拉迪格他们却并不了解朱莎真正的力量。他们仨都没见过朱莎活动的样子。只有在朱莎沉睡时，拉迪格等人才被允许存在。

每隔5000年，朱莎会进入长眠。这时，拉迪格他们就会从无的空间里诞生。可以说，所谓的拉迪格、古雷、托兰，都只不过是朱莎的一场梦罢了。醒来后梦会结束，同样的，朱莎觉醒后，拉迪格他们也会消失。

这样的循环已经进行了无数次。在无尽的轮迴间隙里，拉迪格他们终于获得了自己的意识，他们发誓要从朱莎手中独立出来。从朱莎的梦里逃出来，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为了在离开朱莎后也能继续存在，他们需要从其它地方获取别的能量。三人发现，人类的邪气很有可能转化成那种能力。于是他们决定吸收巨大的邪恶生命气息，从而得到新的生命。

拉迪格三人侵入了很多人的梦。最容易入侵的是弱小的人、被压榨的人。拉迪格等人给他们戴上面具，面具有增幅他们人类气息的能力，等他们的邪气到达极限后，就能吸收过来。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吸收还太早。

奔跑着，拉迪格感觉到了痛苦，那是一种冻伤一样的痛苦。他四肢的肌肉响动着萎缩起来。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还差一点，朱莎就要从沉睡中醒来了。朱莎越接近觉醒，拉迪格就会变得越老，最后就会像烈日下的模糊幻影一样消失掉。到目前为止一直都是这样。

拉迪格停下了脚步，他从河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

漆黑淤塞的河面上，摇晃着一个老人的身影。

2

「我们现在在哪儿？」香问。

「不知道。但是，总该能回到地面的。这儿应该会有个出入口。」

凯和香顺着藤田大楼下的垃圾通道走进了地下通道。两个人靠墙坐下。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了。

香抱着膝盖，脱掉了鞋子。鞋子擦得她脚疼。

这里说是地下通道，却比通常意义上的要宽阔许多。周围黯淡无光，看不见天花板，也看不见对面的墙。香和凯这边的墙壁有一排扶手，而在扶手的另一边，堆积着长达10米宽的垃圾。这些从城市里吐出的垃圾，经由垃圾通道全部集中在一起。凯和香看着这座垃圾山缓缓移动。地板像履带一样活动着。这样可以把垃圾运到中央处理中心进行焚烧。

「真过分啊。」凯喃喃道，「这座城市乍一看是那么漂亮，谁知下面却潜藏着这样的地方。」

香用手帕捂住鼻子。垃圾太臭了，闷得她心口疼。

垃圾山是黑暗生物们的居所。这里有虫子。有爬行类动物。藏着的，还有被遗弃的婴儿。侧耳倾听的话，说不定还能听到虫子的声音，孩子的哭声。

「世界是丑陋的，我们也是丑陋的。我们身体里也有这么多的垃圾。」

香脸红了。她感觉凯说的就是自己。凯是对的。可能，想要改变世界之前，首先要改变的还是自己吧。

「喂，你再多说两句。」香说。

「该跟你说的话我都说过一遍了。你应该能懂我的心情。」凯回答道。

周围响着垃圾移动时的声音。垃圾堆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就这么运动着。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一直都是一个人……」香说，「爸爸妈妈都只忙着工作，虽然有老管家在，但他也不能陪我玩游戏……」

「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些？」凯问。

香也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和男人讲自己的往事。这不是为了顺凯的心意。也不是为了让他了解自己。只是，在无尽流逝的垃圾面前，香变得意外地坦率起来。

「升上小学后，我也没交上朋友。」香继续说，「虽然我作为鹿鸣馆家的独生女，大家都对我很好，但却没有人向我敞开过心扉，我也只是做做样子，假装和她们很亲近。我很羡慕大家。就算没钱也好，不住那么大的房子也好，只要家长参观日的时候，爸爸妈妈能来看我，放学后能和朋友一起玩、一起写作业，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就好了。真要说我有什么朋友，可能也就是我的人偶咪咪了吧。现在我偶尔还会梦到它。梦见咪咪。它和我当时一样高，有长长的头髮，特别漂亮。我真的把咪咪当成了活人。一起睡觉，一起散步，一起吃饭，还会给它洗头……我只会对咪咪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比如说爸爸妈妈的坏话啦，不喜欢学校的老师啦，班里那个人又在装好学生啦。就是这些。我能感觉到咪咪在很认真地回应我。当然，只有我能听见它的回覆。『这样啊，你也不容易呀』『加油哦』什么的，它会鼓励我。不过，等我上了小学四年级时，班里来了个转学生。很有精神，心直口快，也不会用特殊的眼光看我。她后来做了我的同桌。我们很快就混熟了。我特别高兴。沉浸在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获得的友情里。我还请她来家里做客。只要是她喜欢的，全都送给她作礼物。那次也是我第一次把咪咪介绍给别人。咪咪乖乖地低着头向她打招呼。可她却不喜欢咪咪……她还说『怎么啊，这么髒的人偶』。我突然感觉很羞耻。她说的没错，咪咪确实有点脏。而且，都已经上四年级了，还那么宝贝一个人偶……她又问『我和人偶哪个重要？』。我就回答说，当然是你啊。于是她说『那你就证明给我看』『如果我重要的话，就杀掉这个人偶』……所以，我……我就……」

×

「……龙……」理惠把眼睛睁开一个缝，低声道。

理惠躺在龙的膝盖上，恢複了意识。

「……龙……」又一次，这次她说得更清晰了。

听到理惠熟悉的声音，龙的心口再次涌起惊讶与喜悦。没错。是理惠。躺在我面前的，正是蓝理惠。

「……这里是？……」理惠不安地从龙的膝盖上坐起。

「没事的，别担心了。」龙回答道。

两人坐在漂浮在河边的一艘渔船里。

跟随着理惠跳入河中后，龙马上抓住了她，然后爬上了这艘被废弃的船。

直到理惠恢複记忆为止，各种各样的想法在龙混乱的脑海中时隐时现。

爆炸的地球战舰……消失在宇宙空间里的理惠……那时，拜拉姆抓住了理惠，用某种方式将她洗脑……龙感受到了恐惧与憎恶。如果是这样的话，龙可能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理惠当成玛利亚杀掉。这样一来，他更加憎恨拜拉姆了。

但是，现在，理惠像怯生生的小鸟一样伏在自己面前。龙微笑起来。那是个笨拙的微笑。不仅是安心与喜悦。他还有很多想问理惠的。但是，他不想伤害她。

「……龙……我，之前一直都在哪里？我都做了什么？」理惠问道，「……请告诉我吧，龙。我没有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地球战舰被毁……然后我就……」

没有记忆。龙相信她。

「……然后……」他说不下去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我，好像一直在做梦。」理惠继续说，「总感觉是个很讨嫌的梦……」

「嗯嗯。」龙点点头，「是一场梦。全都是梦。」

「我，在梦里喊过很多次你的名字。」

「我也是……一直都在呼喊你的名字。」

「但是，我真的醒了吗？还是说，现在和你在一起，也是一场梦……」龙抱紧理惠。如果理惠还在颤抖的话，自己把切实的温暖传递给她不就好了。「龙……我，好害怕……」理惠还在颤动着。

「回想起来，理惠。」龙低声道，「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从那时起，一切都没变过。」

理惠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龙。她一字一句地消化着龙说的话。

「想起来了吗？我们相遇的时候，咱们还都是组织的训练生。」

想起来了。理惠轻轻点头。她慢慢地不再颤抖了。理惠沉浸在了回忆中，感觉自己又稍稍恢複了一些。

「第一次约会那天下雪了。」龙继续说，「你特别开心。是吧，你很喜欢雪。咱们在雪地走了好几个小时。」

「嗯嗯。」理惠回应道，「那时候你还有点害羞。因为我太闹腾了……」

×

……所以我，香继续说。

「所以我把人偶杀掉了。我杀了咪咪。和她两个人。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朋友。杀咪咪的方法也是她想出来的。用我长裙上的腰带。把咪咪弔死。咪咪就这么默默无语地死了。吊着脖子，垂着脑袋。我，很想哭。但是，却和她一起笑了。因为我不想被她笑话。后来我去庭院里，挖了个洞把咪咪埋了。用旧窗帘当做棺材，包裹了咪咪的身体。虽然很难受，可我却感觉心底的某处放鬆了下来。我觉得，这样一来就不会失去朋友了吧。但是，她却没有特别喜欢我。那时候因为她才转学过来，没什么交流的对象，所以只要是个同学就能聊。很快，她就不和我玩了。她交了很多新朋友，在班里人气很高。我后悔地要死。倒也不是说她哪里不好，就是感觉后悔得不得了。最后悔的，还是太对不起咪咪了。我还想再见一次咪咪。向咪咪道歉。所以我把它挖出来了。把咪咪的坟墓……那天晚上，我偷偷地从床上爬起来，瞒着老管家和其他佣人在庭院里挖。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是，我埋咪咪时留下的印记还在，所以应该是不会挖错地方的，可我挖出来的只有土……咪咪不见了。像是被施了魔法，消失了一样。连一根头髮都没留下。我以为它可能是被老鼠叼走了，就回了房间。从房间的窗户再次看向咪咪的坟墓。窗户里映照着我的脸。我发现咪咪就在我身后。像是被我背着一样。从那天起，我就有了个奇怪的习惯。会无意识地破坏眼前的东西。花瓶也好，咖啡杯也罢，只要拿到手里就会把它们摔掉。我真的破坏了很多东西。甚至挂钟、昂贵的雕塑、壶。从毁坏东西起过了半年，我一直没照过镜子。你懂的吧。我不敢看。我害怕再在背上看见咪咪。但是，某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反抗咪咪了。那时候我的破坏欲已经严重到会影响正常生活了。于是我鼓起勇气，看向镜子。我看不到咪咪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这半年里我变化太大了。我变成了大人。虽然很漂亮，但总感觉有一部分被毁掉了。我觉得，我这个坏习惯到现在为止都没被改正。嗯。说不定还更严重了。以前只是破坏东西，现在是伤害周围的人。所以我到现在都没有真正的朋友，也没有真正的爱人……」

不知从何时起，香握住了凯的手。

在香讲述的时候，凯闭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只是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

突然，香注意到凯的手湿了。他流血了。这是他在藤田大楼里救香时，因为用手抵挡坠落的瓦砾而受的伤。

「我喜欢你。」凯说。

这句话打进了香的心里。

香想，他一真流着血。为了我，从很久以前就在流血。

凯滴下的血液温度传到了香的手臂。从手臂到肩膀，从肩膀到胸膛。

「做吧，凯。」

毫不犹豫。香把凯满是血污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之间。

×

「我很喜欢雪。」理惠继续说，「现在我也喜欢。因为每次下雪，都会有好事发生。」

「鸟人计画实施前的那天，我们去山里小屋住的时候，也下雪了。」龙回答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在那里……」

理惠点点头。她知道龙想说什么。那个小屋的样子。暖炉的火焰。她都记得很清楚。还有龙的求婚。那时，理惠决心要穿上如雪般白的婚纱。

被龙搂在怀里，理惠缓缓闭上眼睛。在闭上的眼睑里，雪花开始静静地飘落。

……龙，别再离开我了……你要一直在我身边……

龙说了什么。理惠没有回答。

雪无声地落下。一片……两片……

龙摸了摸理惠的额头，发现她烫得过分。这也是没办法的。从理惠到玛利亚，从玛利亚回到理惠，她的身体受不了这种变化。理惠睡去后，全身都是汗，嘴唇发青。这应该就是洗脑的后遗症了吧。

龙把理惠平放在船板上。他觉得应该先把理惠送回基地。

龙离开废船，去找自己丢掉的车。理惠仍沉醉在自己的雪世界里。

在不停落下的雪里，理惠像芭蕾舞演员一样旋转着。她能听到龙的笑声近在咫尺。雪花膨胀起来。落下的雪彷彿被施了魔法，变成了婚纱的形状。婚纱落下了。理惠张开双手，準备接受自己的连衣裙。

有人在踩踏床板。理惠醒了。

「……龙？」

她回过头低声道。

一个丑恶的老人站在那里。老人黑黑的手拨开了婚纱。

「玛利亚。」拉迪格说，「回来吧。回到我这里来。」

拉迪格漆黑的手，紧抓住了理惠的脸。

×

「是谁？」凯从香的身上爬起喊道。

由于事发突然，香捂着胸口，躲在凯的身后。

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垃圾山。他确实感受到了杀意。那是一股能刺穿自己身体的杀意，黑暗，尖锐。

「气氛可真好啊。你们两个。」恐怖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

香的脊背划过一阵恶寒。她记得这声音。在富士田大楼里，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攻击了自己。

「你到底是谁？」

「你们太丑陋了。」声音继续说，「丑陋，污浊，有害。所以……去死吧。」

垃圾猛地被打飞。一个人影像子弹一样从垃圾堆里冲出来，攻向凯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