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到十五岁这五年里,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失败,对时间回溯能力的理解也随之越来越深。
升入初中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我一时鬼迷心窍,利用《回溯》取得了三门学科的满分成绩,震惊了整个学校。
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看向我的眼神都和之前截然不同。
对一名假冒的学霸来说,背上的期待过于沉重,于是期末考试我没有回溯,正常地参加了考试。
成绩出来时,周围人投来的那种明显感到失望的眼神,我至今也无法忘记。
不过还好,毕竟只是学校的定期测验,万一这是入学考试,或者是资格考试……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一股恶寒。无论多么难的考试,只要不停回溯时间,一次次去尝试总会通过,但如果因此而闯入了与我格格不入的地方,想必处境会相当悲惨。
这份力量虽然很方便,但也很危险。于是我下定决心,不止是测验,其他场合也尽量不要使用。
理由有很多。
首先,单纯是很累人。回溯之后,一定会有剧烈的头痛与呕吐感来袭。如果过了十二小时后立刻再次回溯,疼痛会更加明显,程度每次都会加深,甚至疼得站不起身体。
另外,回溯的时间必须是正正好好十二小时,这也是个问题。我无法缩短回溯的时间,因此本没必要重新度过的时间也不得不再次体验,真是麻烦至极。无论是学习还是玩耍,已经做完的东西还要从头开始再做一次,我的精神实在难以承受。
所以我选择了一味地读书。既然能够保留下来的只有记忆,那在回溯与重来的过程中,也只剩下读书之类的还有意义了。纯香学姐对我读书之快感到惊讶,但这其实根本没什么,只是我比一般人多经历了一些时间罢了。
回溯的次数没有限制,这种万能的性质也令我感到了负担。
每次发生大型事故或者大灾,我都会心情郁闷。如果自己回到十二小时前拚命发出警告或是採取一些预防措施,那么许多人都会得救。哪怕失败了,也只需要再次尝试,总有一次能够获得最好的结果。
但是,那要重複多少次才行?
世上发生的所有悲剧,都要我去处理吗?
而且,说不定我为了拯救某人而导致的变化反而致使其他人受到了伤害,这种事并不少见。
这种事情再怎么想都不会有结果,因此我选择了尽量不看新闻节目。
说到底,虽然我认为回溯没有代价,也没有次数限制,但实际上并没有谁可以保证这一点。说不定某种我没有注意到的事物已经产生了损耗。每次回溯都会加重的头痛与呕吐感,难道不就是一种徵兆?
更何况,我的能力也不是绝对稳定的。至今为止我有过很多次类似经历:明明没有《转动把手》,但还是回溯了。
还有——这大概是最重要的理由——一想到随时可以回溯再试一次,就会感觉一切都变得空虚。
眼睛所见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世界。自己採取的都是暂时的行为。自己说出口的全是虚假的话语。就算犯错,就算失败,就算运气不好,也能将其抹消。可怕的是这可不是什么无法直视人生的晚熟青年的妄想,而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所以,平时我会努力忘掉心中的把手。
儘可能正常地生活,如常人一样会搞砸事情,然后和常人一样感到后悔。
但即使如此,我毕竟意志很薄弱,所以一不注意还是会回溯一下。
比如一桩麻烦会对以后产生很大的影响,或者眼前发生了一场无法置之不理的事故。我都会不禁闭上眼,寻找起把手。
并不是想要救人。我只是不想事后被自责所折磨。仅仅是因为我不想直视现实,所以就将现实扭曲。
而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这可不好。照这样下去,最终怕是即使遇见一件不顺心的小事都会回溯。一切都会停滞下来,变得浑浊不堪。
以这点来说,只能回到十二小时前这一限制反而成了一种救赎。回到过去后,直到我度过十二小时,回到当前时间为止,心中的把手都不会出现,因此也无法转动。也就是说,我无法在回溯之后再次回溯,以此回到更早的时间。
如果自己能做到这件事情,那恐怕我就会因为某个契机而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厌恶,然后一直旋转把手,直到我回到婴儿时代为止吧。内心想着『如果重来一次,一定会成为更加像样的人才对』。然后会来到和目前的自己大差不差的十五岁,并对毫无变化这件事本身感到绝望,从而再次将手伸向心中的把手。仅凭想像就能感受到这该有多么煎熬。
其实,还有一个更加功利,更加俗气的问题。
这能力可以非常简单地赚到巨额的财富。无论是投机还是赌博都一定会赢。
这样一来,人生中大部分付出努力的目的也就不再重要了。
但虽说如此,我也没有理由去阻止自己一到二十岁就奔向赛马场,也不打算阻止。毕竟又没影响到别人(当然如果硬说的话,我的加入会令倍率降低,导致和我买了同种马票的人稍微有些损失就是了)。
因此,我反正是成不了正经人了。最终,我一定会成为只会回溯时间的懒汉。真真正正地不再知晓如何去融入现实。更可怕的是我并不觉得这种未来有多么恐怖。说来也真是奇怪。
*
高中的图书室是有老师担任司书一职的。
名字叫做堀川麻友,二十多岁,女性,持有司书教师,也就是教师资格证的常任教师。大概是因为很年轻吧,她会毫无顾忌地和我们这些学生各种各样的事情。
「久米泽同学,你想当司书?」
放学后,我们三个人在司书室时,堀川老师对纯香学姐提起了这个话题。
「确实有在考虑。我想从事和书本相关的工作。」
学姐回答道,手中套书皮的活计也没有停下。
「那样的话也有不少其他的选择吧。无论是去出版社工作还是当书店店员都可以。我不是很推荐你去做司书。」
「这是为什么?」贴着标籤码的我从旁问道。「学校的司书感觉很轻鬆啊,看老师的样子。」
只有我和纯香学姐在为她干活,她则是悠閑地喝着咖啡。然而听到我这么说,老师戳了下我的脑门。
「怎么可能轻鬆。我说啊,你要总是说这种话,长大成人后也依然会小瞧这个世界哦。」
我长大成人后毫无疑问会小瞧这个世界就是了,但这点暂且不谈。
「我只是普通的教师,司书工作属于附加的。可工资却没有因为多了这份活而增加。那么我到司书室之后,是不是可以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你手上的不都是第三杯了吗。这话还是不说出口了。
「难道不能只做司书的工作吗?」我再次问出无知的问题。
「也有叫做学校司书的职位。和司书教师不同,学校司书是只负责图书室业务的业务员。不过工资很低哦。只有兼任好几所学校的学校司书,才能勉强果腹。而且听说图书馆司书也赚的很少。可以说日本不是很看重司书这份工作啊。」
这可真够现实的。老师拿着壶,倒起了第四杯咖啡。
「如果执意要做的话,最能接受的就是我这种了吧,拿到教师资格证,然后去当司书教师。如果能抽到久米泽同学这种大奖来当图书委员,工作就轻鬆了。」
「结果还不是很轻鬆吗?」
那刚才你在生什么气?
「久米泽同学毕业之后也有柚木君接任,真让我放心。」
诶?学姐毕业以后我也不当委员了哦?毕竟再来司书室也没有意义了。
……然而这话不可能在学姐说出口,所以我闭上了嘴。必须儘快搭建起简单易用的藏书管理系统,理想情况是能找到人来接替我,然后偷偷做好出逃的準备。
司书室位于宽敞的图书室一角,四周被玻璃包围,即使在里面干活,也看得到整个图书室。因此纯香学姐立刻就发现入口处有人影。
她站起身,打开了门。
「来了~是要借书吗?」
越过学姐的肩膀看清来客后,我大吃一惊。原来是灯子。
「我是来帮忙给书贴标籤的,是启太找我过来。」
灯子瞥了我一眼后说道。学姐「诶」的一声,回头朝我看来。
「柚木君的朋友?你去招人了吗?」
「呃,没有……」
我似乎是说过一年级的图书委员只剩下我了,但没有拜託她来帮忙来着。
「你愿意加入图书委员会吗?我好开心。」
纯香学姐双眼发光,然而灯子淡淡地摇了摇头。
「不是加入。因为泳池开放之前全是基础练习,没什么事干,所以我才想来帮忙而已。」
「是吗?不过还是谢谢你。这里有零食,随便吃哦。」
学姐走到司书室深处的柜子那里,拿出一个给灯子用的玻璃杯。我则是盯着踏入司书室的灯子,轻声说道:
「你怎么会想来帮忙……」
「你不是说缺人吗。」
我本来的意思是因为缺人,所以我经常和纯香学姐两人独处,可如今要在这里说得这么明白也很丢人。何况她本人还在。
「我跟你说要多进些漫画你又不听。就想着要是来帮忙了,说不定你会满足我的要求。」
「真是不纯的动机。」我轻声嘟哝,完全不顾自己也是如此。
「碍你事了?」
灯子皱起眉头,不悦地问道。
「没有,才不会。帮大忙了。」
今天堀川老师也在,怎么都没办法和学姐独处,再加一个人也是一样的。而且我和灯子认识很久了,是她的话也不会尴尬。
贴标籤这份活计并不难。用手机扫一下印出来的彩色标籤,确认书名与实际的书一致后,用透明胶带将其贴到书脊上就完成了。灯子也立刻就记住了步骤。那家伙做什么事情手都很巧,干起活来比我还要效率。她甚至还有心思兴趣盎然地翻一翻书本。
「『地缚灵与不动产』……『从吉卜力中学习战争史』……『自暴自弃高温瑜伽』……。原来有这么多奇怪的书啊。」灯子小声嘀咕。
「完全没有人借这些书。明明都很有意思的。」老师说道。「还是小说和参考书更受大家欢迎。」
「小灯子喜欢什么样的书?」
大桌子对面,纯香学姐带着饱含期待的眼神问道。两人刚刚才见面,如今却已经用名字称呼,这个人拉近距离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灯子似乎也没有感到不悦,以平时和我说话时的感觉回答了学姐。
「我完全不读书的。只看漫画。」
「漫画也算书呀!都看什么样的漫画?」学姐进一步缠了上去。
于是好长一段时间内,两人都在热烈讨论少女漫画。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灯子如此轻易地对初次见面的人说起自己的兴趣。而我对少女漫画知之甚少,因此根本无法加入话题。以至于她们在谈论川原泉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说竹本泉,而且好久都没发现自己误会了。要是我当时不懂装懂地插嘴,那可要丢大人了。
「我要是有决定权的话一定也会进漫画。」堀川老师耸了耸肩。「可毕竟出钱的不是我。恐怕很困难了。」
「原来司书和图书委员都没什么权力啊。真可惜。」
灯子说完,又干起了活,语气中感觉不到她有多么遗憾。
「要是随便申请进什么书都能通过,那哪怕工资很低我也绝对要当上司书……」纯香笑嘻嘻地说道。
「那就只有自己盖图书馆了。」老师说道。
「那样最棒了!然后还要有个露天茶座,给顾客提供茶水和点心,让他们能悠閑地读书。」
「真希望某个地方会有位大富豪愿意资助我们做这种事啊。」
听着学姐和老师这白日梦一般的对话,我散漫地思考起来。
高雅的洋馆坐落在森林之中。房间的墙壁,走廊的墙壁,甚至楼梯下的空间都摆着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五颜六色的书脊。为了防止纸张劣化,馆内只用月光般暗淡的罩灯照明,只有休息厅十分明亮,这里常年飘蕩着咖啡的香气,耳边则只能听到山斑鸠不时发出的鸟鸣……
「……真不错啊。不然我努力攒攒钱盖一栋好了。如果是纯粹出于兴趣的图书馆,也不需要拚命去想些增加客流量的企划。」
我低声回应,声音轻得彷彿在自言自语。
其中有一半是认真的想法。以每周一次左右的频率通过赛马或是日内交易来赚钱,剩下的时间全部猫在图书馆中,收集书本,管理藏书,或是阅读。
正经工作的人要是听到我这种人生规划恐怕会勃然大怒,但我就是可以做到。和我能想到的无数种比这更没救的选项相比,私人图书馆的业主已经很不错了。
堀川老师自然认为我实在开玩笑,她大笑着说道:
「到那时候记得雇我喔。工资和现在一样就行。」
纯香学姐也参与了进来。
「柚木图书馆!我有好多希望进的书。真希望能够凑齐所有的『金枝篇』,不是简约版的那种,一本可是要一万日元的啊,虽然还没有出完全卷就是了——」
「学姐希望的话我就全部备齐。毕竟要真一个人都不来还是很寂寞的。」
然而这时,灯子冷冷地说道:
「启太可是能偷懒就一定会偷懒,过一阵子你自己都不会去图书馆了吧。」
很有可能。
「那我住图书馆里好了……」
「我也想住在里面!」学姐欢快地说道。话音刚落,我已经开始在脑海中画起了图书馆的设计图。
*
灯子也去美术社露了脸。
「你不是说过挂名社员也可以?」
她将瞪圆了双眼的我推开,走进了美术室。
「嚯。真的只有启太啊。」
宽大的桌子拼在一起,靠着墙壁的架子上塞满了画板和素材书,上面则摆着石膏胸像,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摆着一排画,那些是去年度的毕业作品……房间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唯独没有人的气息。窗边有一张桌子被移开,空出的地方孤零零地放着我的画架。
「你在画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制止,灯子就轻快地跑到了我的画架前方。瞥了一眼画布后,她皱起眉头。
「怎么一片空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