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时,只有少数几个社团会每天都活动。
灯子在的游泳社自然是其中一个。即使放了假,每天早上七点我还是会看到灯子挎着运动包,离开家朝车站跑去。
另外还有棒球社,足球社和田径社这些主流运动社团,他们将狭窄的操场抢来抢去,在炎炎夏日中挥洒着汗水。
而说到我们美术社,势单力薄,文化系,再加上若顾问几原老师不在便无法使用美术室,因此放假的时候一周也就活动两、三次。
虽然我曾经说活动的日子我都会到校,但既然没心情去画之前那副以灯子为模特的画,那即使一直待在美术室,也自然是无所事事而已。
「图书委员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大概有一半时间我应该会在图书室。」
暑假第一天,我曾对几原老师这么说过。实际上,贴彩色码的进度比我的预想要快得多,哪怕不赶着做也能在第二学期到来前完成,但我还是打算一直待在图书室。
令人高兴的是,每次我去学校,一定会在图书室里看到纯香学姐。
「学姐难道每天都来吗?」
毕竟碰面几率高达100%,因此七月快结束的时候,我终究是问了出来。但学姐摇了摇头。
「大概一周两次吧。多亏了柚木君,委员的工作也没积攒太多。我又很难集中注意力,所以会经常换个地方学习转换下心情,不然就学不下去啦。」
看平时学姐读书或是整理书架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会注意力不集中,但无论如何,能经常遇到学姐还是很令人开心的。还真有这种幸运的偶然啊,我如此想到,同时在司书室中和学姐并排坐在一起贴着彩色码,聊些天马行空的话题。
但这不是偶然,我是在八月后的某一天发现了这一点。
那一天,一整个上午都没在图书室看到学姐,我想着『暑假开始一直侥倖至今,今天终于没这个运气了啊』,一个人默默地做着事情。
过了正午,肚子开始发出抗议。
虽然我并不想离开开着空调的图书室,但空腹实在是难以忍受,只得起身离席。
来到中庭,猛烈得彷彿要刻进皮肤的阳光令我哑口无言。一些学生在沥青地面上铺开一块蓝布,正在给一个大型的木製品涂油漆。似乎是文化祭的时候摆在校门口的大门。我想到:这么热的天,亏他们还干得下去。感觉只用一个小时,脑浆都会煮沸。离文化祭还有三个月,何必在这种大热天这么努力呢。
当我从忙活着的他们身边穿过时,才突然察觉到。
并不是还有三个月。
是只剩下三个月了。
我也是一样,即使没有做过什么,回过神来却发现已经入学三个多月。之前几原老师说过距离文化祭还有半年之类的话,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半。
我看向北教学楼的三楼。阳光被美术室的玻璃反射,刺入我的眼睛。
我用手搭着凉棚遮挡阳光,内心想到:我也得考虑考虑文化祭该怎么办了。
既然没有心思去画人物画,那就只能像道永学姐说的那样依靠数量解决。即使画不到一百张,我手头已经有了二十张左右勉强可以见人的水果画,再画上十张左右——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纯香学姐。
北教学楼边缘的应急楼梯的门口处,出现了一个眼熟的校服身姿。
我甚至没来得及出声叫她。纯香学姐迅速扫了眼四周,紧接着就朝内庭方向小跑着走了。
我呆站在太阳下好一阵子,任由阳光侵蚀着我的身体。
学姐——刚才在哭?
我跑嚮应急楼梯。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我疑惑地抬起头,发现三楼的紧急出口开着一条小缝,随即被猛地关上。
那扇门……对了,我记得是通往美术室深处那间美术準备室的。
为什么特意走应急楼梯离开?我绕到教学楼背面。一走进阴影,出乎意料的温差令我头晕目眩,反而冒出了大量的汗水。学姐的身影已经不在此处。耳边传来的只有油蝉的轮唱,泳池的水声,游泳社员的声音以及吹奏乐社分部练习的声音。
空腹感早已不知去向。我直接走进北教学楼。
来到美术室后,我发现準备室的门是敞开的。几原老师大概是察觉到我的动静,立刻走了出来。
「啊啊,原来是柚木君。今天来参加这里的社团活动啊。我正想着既然谁都不来乾脆把门锁了来着。」
谁都不来……?
我注意着不露出惊讶的表情询问老师:
「纯香学姐,没有来这边吗?我没在图书室看见她。」
「久米泽同学吗?没有来哦。」
老师他——撒了谎。
为什么?
直到刚才,纯香学姐应该一直都待在美术準备室才对。不对,也有可能是有事要去应急楼梯,从其他楼层走下去的。
「……是吗。……呃,嗯,非常抱歉,我迟到了。」
虽说我只是来看一眼这里的情形,根本没打算参与社团活动,但这种话当然不可能如实告知,于是无奈之下我还是準备起自己的画笔和洗笔桶以及调色盘。
这时,老师将散在教桌上的教材和文件收拢起来,抱在身侧。
「那么,我去办公室办公了,需要帮忙的话请过来找我。大概四点左右会回来。」
我握着笔,假装思考着该选什么颜色,实则专注地聆听远去的脚步声。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信息未能彻底理清,卡在喉咙中不得寸进。
我舔了舔嘴唇,咽了好几次唾沫。
违和感丝毫没有落入胃部的迹象。
接着,我看向準备室的门。
门没有锁。几原老师在学校的时候,一直都是开着的。
姑且规则里有一条规定是安全起见,负责教师不在时不得打开特殊教室,但实际上没有老师会不怕麻烦、每次只是去一下校内的其他地方都会上锁。美术準备室也是,会有学生们擅自来借走用具,因此出入还挺随便的。
所以——
哪怕我如今偷偷进入準备室,也不会有人责备我。
準备室里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味道,彷彿木屑与信纳水与颜料以及金属混在了一起。这里有一种安静的浓重感,像是将美术室的空气冷却后压缩起来一般。装雕刻刀的大箱子一旁,快要完成的马雕像威武地扬起前蹄。书桌上堆满了文件。右手边深处并排摆着储物柜,中间的空隙里则塞着画架或是摺梯,柜子最上层并排摆着石膏胸像,没有瞳孔的空虚双眼俯视着我。
紧急出口在左手边深处。
我悄悄打开门,小心地朝外面看去。
是应急楼梯。一股生猛的热浪涌了进来,我慌忙关上了门。
学姐为什么特意从这里出去?而且看起来像是哭着的,几原老师又隐瞒了这件事。
耳朵深处吵得不行。
总之,我想要能够解释什么的事物。疑问一个劲往外啪嗒啪嗒地冒,而我只想要一个答案,哪怕能如同胶布一般将其暂时封住也好。
我大致扫了一眼準备室的架子。画集,教科书,以及大量的素描本。
素描。对了,曾几何时老师以纯香学姐为模特画过素描。莫非今天也是如此?那不是哭了,只是我看错了——
我抽出一册,啪啦啪啦地翻过页面。上面全是用纯熟的手法画成的相当传神的素描。建筑物,公园的游乐器材,还有很多动物的画。翻到第四册,终于开始出现人物画,但我的手也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我只猜对了一半。
上面是裸女的素描。
是一名长发少女。
很明显不是今天画的。从磨损程度看,有不少年头了。而且不止一张。我屏住呼吸,继续向后翻。
身体站立,看向斜下方的姿势,身体趴下,只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的姿势,坐着伸长双腿,一边膝盖立起的姿势,种类很多,但可以看出都是同一名少女。虽然只用最少的线条,仅仅勾勒出轮廓与阴影,依然可以分辨出画的是谁。
那是纯香学姐。
我将素描本放回架子上,走出準备室。
然后直接离开了学校。
低头走在通往车站的人行道上,上面的沥青承受着阳光的炙烤。
自身的影子被死死按在地面上,渗入我的视野,变为粉彩之色。大脑还未彻底理清状况,导致我在自动检票口按了三次月票都没能成功,每次都会撞上门扇,猛地向前倒去。
正午刚过,站台基本没有什么人。我深深坐进椅子,脖颈被热风摩挲,大脑则陷入了思考。
纯香学姐曾经为几原老师当过裸体模特。
嗯,也是,这种事情也会有。毕竟她人那么漂亮,而且还说过很尊敬老师。
这种事自然不可能在美术室做,所以才去準备室画的素描。上面有那么多,说明画了一次又一次。
然后呢?
然后……
然后——
思维在这里停滞,久久无法向下思考。
反倒是快速电车滑了进来,将缠在我身边的那股温热的空气吹得一乾二净。
*
第二天,我决定不去学校了。
前一天看到、听到的东西还未全部理清就被我一股脑收进了心中的一格,牢牢地锁住。毕竟我不想花费莫大的精力去思考这件事情。幸好现在是暑假。不想去学校就可以不去。图书委员的工作之前做了不少,时间很充裕,那么哪怕我偷几天懒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对……因为被纯香学姐依靠令我很开心,所以我根本没教过其他委员该怎么用那个应用。只靠高二的前辈们完全无法取得进展。
算了,也无所谓。
还有三周才到八月份。总会有办法的。
现在可是暑假,不放假怎么行。
吃完早饭,我立刻缩进自己的房间,扑倒在床上。只要将空调开大一点,再拉上窗帘,熊蝉那聒噪的叫声也和老旧空调的排气声没什么两样。只要将脑袋埋进枕头,昨天开始就一直萦绕在脑海的雾霭也如同睡意一般。
不再想那些麻烦事了,睡一觉吧——
就在这时,一阵低吟从极近处传来。
原来是手机在震动。
学姐打来的?想到这里,我猛地跳起,然而是道永学姐。说来我根本就没和纯香学姐交换过号码。
『柚木君?今天没来社团活动?』
「……是的,想着今天休息一下。」
没来,她既然会这么问,看来是少见地出席了活动,从学校打过来的。
『老师之前还说美术部开着的日子你都会来的,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没什么——」
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应该随便编点事情的。只听道永学姐的声音明快起来。
『是吗,那太好了。现在也行,能过来一趟吗?想让你再当一次模特,正在画的这家伙,有的地方怎么都拿不準。』
既然都说了没什么事,如今也不好拒绝了。我随便回了几句后挂断电话,走下床,穿上了衬衫。
那个夏天道永学姐在忙活的,是一副可以评价为牧歌般的地狱景象的大型幻想画,色彩鲜艳的春之花朵们于庭院中盛开,许多羊和小鸟正与年轻的男男女女嬉戏,乍看是一副悠閑的景象,可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人们全都露出恍惚的笑容,身上的某个部分也被动物们啃咬、或是啄食。
画面右下方,一位少年躺在草地上,侧腹部被羊撕开了个口子,学姐指着此人说道:
「这孩子总是感觉不太对。我觉得柚木君是最适合的。而且你现在的脸色差得恰到好处。」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原来脸色那么糟糕吗。昨天一直在思考纯香学姐的事,确实是没怎么睡好。
道永学姐在画的这幅作品放在北教学楼一楼楼梯后的一块地方。据说学生会特例批准她把这里当做工作室来用。跟美术室相比,这里似乎无需顾忌他人,可以随时画画,很是方便。
我在楼梯上铺了一个坐垫,头下脚上地仰躺在上面。这姿势可真是累人。必须伸出手脚支撑身体,否则就会滑下去。幸好道永学姐运笔快得异常,也算是救赎了。
整个过程花费了大概三分钟。可对我来说,保持仰面朝天,绷紧身体的这段时间漫长得彷彿过了快一个小时。
「谢谢你柚木君。表情真不错啊。简直像内脏真的被羊吃了一样。我都想给你做个脸模了。」
道永学姐用素描本挡住窗户透过来的光线,满足地说道。
「……能帮上您的忙实在是再好不过……」
不再维持姿势的我蹲在楼梯上,放鬆身体。
「柚木君的画怎么样了?据说这个暑假你参加社团活动十分积极,进展应该很不错吧?最终还是决定画一百张水果?」
「啊啊,没有……算是吧,是决定画水果,但并没有太大进展,不如说图书委员那边更忙,我就没怎么进行活动……」
「啊啊,毕竟久米泽学姐在那边嘛。放假的时候她不去美术社玩了吗?那样的话我也来参加活动好了。那地方很不错的,我想干什么都可以,就是没有空调很难受。而且白大衣也不能脱,否则颜料就沾到身上了。」
这个人说的话,该怎么说呢,真的不带任何修饰,如同在荒野中踏出一条道路般,前方一望无垠。所以我也不禁直白地询问学姐:
「道永学姐,之前——那个,是不是这么说过。说看到纯香学姐来美术社会感到不爽。那句话的意思是说,纯香学姐和几原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学姐不想待在那里是吗?」
「嗯?对。我之前没说吗。」
道永学姐正用铅笔在素描上补上一只羊,同时淡然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