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学校的时候,一群警察聚在教学楼后面的一个角落,正準备铺开蓝布。虽说是暑假,但还是有相当多的学生凑了过去,教师则嗓音嘶哑地喊着,想把他们赶走。
然而,我还是看到了。
吸饱了血,染成黑色的地面上,头髮有如藤蔓般向外扩散。
脸正好被警察的后背挡住,看不太清。但他起身的一瞬间,我看到了耳朵的形状。
这就够了。
我鲜明地回想起道永学姐的话语。形状完美的耳朵。简直不像用来听声音的器官。一点没错。感觉彷彿是『作品』掉在了那里。锋利得有些兇恶的阳光与阴影一同将这个『作品』中十分重要的部分挖取出来。即使变成碎块,倒在地上,不停滚动,沾满沙石,却依然那么美丽。
视野中,明亮的部分与阴暗的部分彼此调换,天与地也正要摇摇晃晃地交换彼此的位置。
有人按住了我的肩膀,在耳边用强烈的语气说着什么。
然后还有另一个声音,记忆中听过的声音。
「——君,柚木君!」
我慢慢转过头。菠萝那茂盛的叶子刺痛了我的眼睛。
是道永学姐。原来这个人也会摆出这种脸色铁青的样子啊,我想到。当然会了。这可是死人了。死的是纯香学姐。
为什么?
道永学姐的声音抓挠着我耳中比较迟钝的部分。我看见的时候已经……但也没有靠近看……那个是……
话语渐渐失去意义,变为单纯的噪音。一种错觉袭来,似乎自己的鞋底也被粘稠的血液粘在了地面上。
血。
大量涌出,暴露在夏天的阳光下,表面满是裂缝的红黑色泥沼。
不断地向外扩散,来到了我的脚边。
不对。这也是错觉。脑袋晕乎乎的,脑浆似乎快要煮沸,然后从耳朵流出。错觉。
那么,躺在警察们双脚之间的那个穿着校服的尸骸也是错觉?
还有阳光被短袖水手服的白色部分反射、刺入我的眼睛,胃液翻涌着来到喉咙附近,混着酸味的铁鏽味迎面扑来——
也都是现实。
我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再度睁开,但眼前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鑒识科人员拿着一个灰色的裹尸袋,将袋子撑开。
往后退,离这远点!有人在我耳边大喊,粗鲁地按住我的肩膀。
为什么纯香学姐一定要被人杀掉?
感受到身体从脚下开始逐渐变冷。顶着盛夏的太阳,这种体验可真是恐怖。蝉的叫声,警笛的声音,教师的怒吼,道永学姐的低喃全部溶于包容一切的油中,在耳朵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形成一个漩涡。
我又闭上了眼睛。
然后用力握住了手心中的把手传来的凉意。
*
掀开毛毯起身后,我发现自己满身大汗。
呼吸也不是很顺畅。我肩膀痉挛,咳嗽着环视四周。
是自己的房间。阳光以陡峭的角度从窗帘缝隙中照进来,在地板上划下一道痕迹。刚才开始一直断断续续地听到某种烦人的声音,难道是有虫子在附近飞吗。
过了一会,我才发现那是手机的铃声。
上午七点。
……第二次的,八月三十一日。
倒回来了。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动了把手。
依然可以清晰地回想起教学楼后面的情景。紊乱的呼吸一时间无法平息,肋骨内侧阵阵作痛。
纯香学姐,死掉了。
为什么?谁动的手?过程如何?当时立刻就倒了回来,导致我几乎什么都没弄清楚。但不管怎么说,要是还在这里发獃,学姐又会被杀。我是什么时候转动的把手来着。记得道永学姐来电话的时候正好是下午四点。然后到学校用了四十分钟。我基本是看到现场后马上倒了回来,那么——应该是回到了接近五点,依然一片漆黑的时刻。正是我睡觉的时候。
会不会这些其实都是梦境?
我闭上眼,在黑暗中寻找起把手。没有。哪里都找不到金属的触感。这种感觉我很熟悉。就是倒回来之后的十二小时,失去保护的时间。
那些全都不是梦境。
那么,就必须行动起来。一秒都不能浪费。我下了床换上校服,正要离开房间时突然想起一件事。说起来昨天家附近的道路上有一起事故来着。卡车扎进了民居的围墙。在灯子眼前——
我慌忙扑到窗前,打开窗户。
正好看到灯子走到路上。
「灯子!」
听到我大声喊她,灯子吓了一跳,看了过来。
「什、什么事?」
「等一下,呃」
回溯之前的那个早上,事故是在我和灯子说了几句话后发生的。要是灯子走向大道的时间提前,就有可能被捲入事故之中。
「我也一起去学校!你先别走,等我一下!绝对不要走!」
灯子直接愣在了那里。这也难怪。但无论如何,能拖住她就好。我迅速跑下楼梯,冲出了家门。
「怎么了你,这么突然。」
在门前等着我的灯子疑惑地问道。
「啊,倒也不是。」
我考虑起该找什么借口。随便来一个就行。
「是那个嘛,灯子的画,还是得好好画完才行。……然后上次画的素描不是挺久之前了嘛,就想你能不能再来当一次模特之类的。」
能想到的只有这种不值一提的谎话。灯子摆出一副有如虫子钻进衣服一样的表情。
「说什么呢。我今天一整天都有社团活动。」
「啊啊,嗯,不是,不用非得是今天,等到了第二学期也没问题。」
「你怎么了?怎么一大早上就那么多汗?」
「没啦,这个是」
正说话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巨响。灯子瞪大了双眼。
我回过头,看见那辆卡车扎进了对面房子的围墙里。
「……严重事故。」灯子轻声说道。
住在附近的居民们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查看情况。穿着运动服的司机从卡车上下来,双手使劲挠着头。
这次他没跑啊,我有些意外。
啊啊对了,回溯前灯子倒在地上受了轻伤,所以那个男的以为是伤到了人才慌了神,直接逃跑了。这次则只是撞坏了围墙。
当然这也是不是小问题,但总之灯子没有损伤,那边就怎样都好了。
「走这条路吧。不快点要赶不上电车了。」我指向相反的方向。
到学校后,我先去了杀人现场。
準确来说,应该叫杀人即将发生的现场才对。教学楼后面,围墙边有着一排银杏树的那个地方。如今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躲在教学楼的影子里避开阳光,尝试回想起回溯前见到的景象。然后将记忆画面中的蓝布和警察们的背影逐渐消除。
学姐趴着倒在那个树根附近,身下是一大滩血。
当时她死了多长时间呢。虽说现在是暑假,很少有人路过,但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这么显眼地死在这里,不可能好几个小时都没人注意到。这么一来,被害的时刻再早也不会早于下午两点。
在大白天的学校里?是谁动的手?
能想到的只有几原老师。何况两个人最近似乎关係不太融洽。比如起因是学姐想将两人的关係透露给老师的妻子之类的。
我蹲下身体,使劲挠了挠头。
我不认为这两人会做出那种事情。……但说到底,这两人保持着亲密关係这件事本就超乎了我的想像。我根本就不了解那两个人。无论真相有多么瘮人,都不是不可能。
几原老师来学校了吗?时间安排上,今天他应该不会来才对。
我去办公室确认了一下,果然是休息。
但哪怕安排上没写,一样可以来学校,不能排除他的嫌疑。
回溯的还是太急了。早知道就该等一会,弄清各种事情之后再倒回来的。
算了,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总之学姐确实是在这里被害的,所以应该能阻止事件发生。
我决定在图书室等学姐来。毕竟工作还没做完,她又拿着平板回去了,那么到校后首先会来司书室才对。而且从图书室的窗户看去可以看到正门,哪怕猜错了,也能在学姐出现的瞬间发现。
十点过去了,学姐还没有现身。
我开始担心起来。房间开着空调,脖颈处却依然有汗黏在上面。
说不定她今天偏偏从后门来的。也说不定就不来图书室。还说不定在来学校的路上就被犯人抓住,杀掉了。
我冲出图书室,又跑到了教学楼后面。
空无一人。
深深弯下身体,平复紊乱的呼吸。
光等着是不行的。必须由我去找到学姐。
我走进教学楼,将高三的教室一间一间瞄过去,脑海中思考着方法。联繫到学姐,询问她在哪里是最省事的。话说只要跟她说不要来学校就好了。可我不知道她的联繫方式。去老师办公室问一下?可我又没有正当理由,何况老师也不可能泄露学生的隐私。
北教学楼的楼梯里侧那里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是道永学姐。她嘴里咬着画笔,双手抱胸对着画架,正在沉思。那个人应该是尸体的第一目击者。我跑过去,差点就要询问她发现尸体时的详细信息。然后在千钧一髮之际赶忙住口。
「柚木君。早啊。」
她发现了我,于是画笔从口中掉落。
「早、早上、好。」
结果回得磕磕巴巴的。我刚才到底想说什么东西。道永学姐发现尸体这一事实已经经由回溯被消除了。冷静下来。
「今天不去图书委员会吗?」
「啊啊,没有,」
就在迟迟憋不出下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她应该知道纯香学姐的电话号码。
「给久米泽学姐打电话?倒是可以。」
道永学姐从地板上的一个朴素的包里取出手机,操作几下屏幕后将手机放到耳边。
口袋中有什么东西开始震动。我差点叫出声来,随即将手伸进口袋,躲着道永学姐走到了墙边。纯香学姐的手机不是也在我这里吗。就是昨天忘在麦当劳的那个。然后就一直是我在保管。
「……不行,不接电话。」
道永学姐耸了耸肩,拿开了耳边的手机。
「有什么要说的话我可以帮你留个言。」
「啊,不用,不必了。」
「话说你们又是同一个委员会,又是同一个社团的,不知道联繫方式是不是不太应该啊。」
听她这么明白地说出来,还真挺受打击的。
对纯香学姐来说,我根本是无所谓的人。这也是当然的,毕竟我也没想成为她的什么人。
我对道永学姐道了谢,离开了这里。
然后将2升的瓶子装满了自来水,藏在仓库与围墙之间的一个狭窄的地方,开始监视后院。我也考虑过在教学楼内透过窗户监视,也不会这么热,但那样的话碰到突发事件就不能及时赶到,所以还是放弃了。
之后就会有杀人事件发生了。考虑到那种程度的出血量,果然还是认为学姐就是在眼前这个地方被杀的比较合理。
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在我眼前发生。
虽然手中的情报少得过头,但只要像这样在现场盯梢,就应该能保证事件不会发生。
潜伏了仅仅十五分钟左右,我就快要不行了。
仓库背面完全不通风,散发出腐臭的湿气将这里笼罩。淌下的汗水有如焦油一般。
但好歹是在阴影里面,已经很不错了,我如此说服自己,老实地蹲在这里,然后便迎来了接近正午的太阳刚好照进仓库背面的时刻。
我贴在仓库的墙上躲开阳光,但那墙壁充分吸收了上午的热量,也没好到哪去。
有好几次都感到头昏目眩。我内心打起退堂鼓,想着『果然还是躲进楼里吧』,随即又呵斥自己『必须待在能立刻赶过去的地方,稍微慢上一步都会很致命的啊』。以上过程已经重複了好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