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在添槙惠理子的目送下,以及配合与瑚都约好的时间,我离开了她的豪宅。我与添槙惠理子道别,走向车站。走了好长一段路,最后在转过街角时回头瞥了一眼,发现她仍不放心地站在家门口。
我转乘电车,回到自己原本住的社区。车站对面,与我住的公寓反方向是瑚都父母经营的小花烘焙坊。
走到昨天送瑚都回家的店门口后,自动门如瑚都所说的并没有打开电源。我很好奇既然不开店,会有工作可以给我做吗?我边想边转进烘焙坊旁边的巷子,走向瑚都家的玄关。
大大地深呼吸三次后,我按响门铃。相较于店门口是充满开放感的整片玻璃,这一边连扇大门都没有,只有类似侧门的玄关。
「来了——」
瑚都开朗的声音自屋子里传来,玄关门从内侧向外打开。
她今天也化了很漂亮的妆,米白色的运动服加牛仔裤,服装比昨天休閑,棕色的头髮也扎起马尾。还不到明艳照人的程度,我却觉得穿便服的瑚都莫名地成熟,令我有些困惑。这也难怪,毕竟昨天和今天加起来,我也只见过她两次。
但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百思不得其解。说是不太对劲……难道是我内心接受不了、无法消化?但到底是哪里不太对劲,又接受不了什么?连这点都搞不清楚的话,根本无从说起。
一定是我还不习惯把头髮染成棕色、妆化得很漂亮的瑚都。
「添槙同学?」
「啊,抱歉。」
我好像一直杵在门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我现在就为您开门……不对,是为你开门。抱歉,可以请你再回门口一趟吗?」
「了解。」
瑚都收回恭敬的语法,试图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内心涌起喜悦的情绪,二话不说地回到店门口。
瑚都为玻璃自动门解锁,用手推开滑动式的门。
那枚银戒今天也在瑚都的无名指上闪闪发光,看起来已经戴得很习惯了,我不禁心灰意冷。我应该没有被昨天才刚见面的这个瑚都吸引才对。虽然对眼前的瑚都充满好感,却没有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然而,看着眼前瑚都戴戒指的模样,会让我联想到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盘踞在我心头好几年的女孩,也戴着相同的戒指,戒指也同样在她指间闪闪发光。我觉得好痛苦,痛苦极了。
「谢谢。」
我感谢她用手帮我推开大门。
「不客气,我才要感谢你。」
走进去后,这次换我动手关上自动门。我第一次用手推自动门,门非常重。
接着回头看去,差点一口气噎住。
瑚都!不对,有两个瑚都!
「吓了你一跳吧?我们是双胞胎,这位是我姐姐绪都。」
「我是瑚都的姐姐,花辻绪都。」
一名不仅与瑚都长得一模一样,还穿着相同运动服加牛仔裤的女孩子,正无声无息地站在一旁,顶多只有运动服是浅黄色这点不同。
是绪都啊。瑚都有个长得跟她一模一样的同卵双胞胎姐姐,这明明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事实,却吓得我腿都软了。因为眼前这个绪都脂粉未施,仍是黑髮,与我记忆中的瑚都几无二致。
升上高中后,我曾几次在车站撞见她们姐妹俩并肩同行。不同的制服,但两人都习惯把长发在两侧扎成双马尾。
即使变成高中生,我依然能清楚区分两人的差别,而且有自信就算穿的不是制服也分辨得出来。所以我惊讶的是自己看到绪都,却以为是瑚都的事实。
高中毕业、考完大学的此时此刻,瑚都已经为了迎接大学生活而开始打扮,绪都却还跟以前一样……这或许是两人第一次出现显着的差异也说不定。
绪都朝我点头致意,抬起头,一脸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笔直望向前方。我就站在她的正前方,眼睛也在同一个高度,但视线始终没有与她对上。
绪都看着空气,凝眸深处有一道未知的光芒,深不可测,连强弱都无法判断。那并不是那种聪明伶俐、看穿人心的眼神,却彷彿要将人拉入无底深渊、不许对方移开视线……教人难以理解的光芒。
「我是添槙城太郎。」
隔了几秒不太自然的沉默后,我也向她低头致意。
绪都打完招呼就立刻躲进店面后场。那里大概有通往住家的走道或楼梯吧。
「绪都同学虽然还是以前的模样……但该怎么说呢,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目送绪都的背影离去,我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
「什么?」
「啊,没有,没什么。」
或许是我不自觉地没称姓氏、直接喊了绪都的名字,让瑚都觉得很可疑,只见她的音量大到把我吓一跳。
「那个,因为我请你直接喊我的名字,所以你能直接喊绪都的名字的话,我也会很高兴。」
「这样啊,说得也是,那就这么办吧。」
「真不好意思呢。」
「怎么说?」
瑚都低着头,抚顺根本不乱的头髮,字斟句酌地说:
「绪都的样子不太正常吧?最近发生了令她身心俱疲的伤心事,所以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告诉她你要来的事,但没想到她会下来打招呼,我反而有些意外。」
「这样啊。」
「嗯。」
所以我才会觉得她变了吗?
「别担心。」
「咦?」
「虽然我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但该怎么说呢,她的眼神还没有完全失去光彩。她现在的情绪或许很低落,但之后一定能重新振作起来。」
连我都觉得这句话说得有够不负责任,但绪都的眼神确实还没死透。到底发生什么令她身心俱疲的伤心事?大概是像我现在遇到的状况吧,感觉一切天翻地覆,过去认为是白色的东西全都变成黑色。
我或许把自己经历的巨变,投射到现在的绪都身上了。
我或许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就是当时自暴自弃、抱持着认为「『另一个世界』大概就是死后的世界,死也没关係,让我见识一下吧」的心情,点进了平常大概连看都不想看到的网站里。
「是吗。如果看在他人眼中是这样的话,可能真的不要紧吧。」
「这只是我的直觉啦……猜中了吗?」
我并非故意装傻,而是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你好奇怪啊,城太郎同学。」
「你总算肯叫我『城太郎同学』了。」
「是吗?之前都不是这样叫的吗?」
瑚都夸张地歪着头,似乎是要掩饰害羞。
「这个称呼比添槙同学亲切多了。我从小就因为太郎这个名字太普遍了,大家都跳过『太郎』,直接喊我『城』,我的绰号就是『城』。」
「唉,真的吗。嗯……但一下子实在很难改口。」
「我想也是,慢慢来吧。」
毕竟我也不敢直接喊她的名字,还是称呼她为「瑚都同学」。
「可是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喔,希望你也能逐渐和我们打成一片。谢谢你将情绪低落的绪都放在心上。」
「别这么说,我这个外人也不该随便问的。你们是住在二楼吗?」
我想转移话题。
「对。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住在楼上,父母都去英国了。」
「嗯,你提过这件事,所以你爷爷才要来帮忙烤麵包吧?」
「没错。而且我想依据爷爷以前在这里工作时的照片,儘可能把这里改造成他便于使用的环境。」
这件事未免也太古怪了。或许是因为我现在才清楚意识到,她说父母暂时不会回来时一事所透露出的疑点。
「暂时」是多久?父母丢下两个十八岁的女儿,跑去英国暂时不回来——到这里我还能理解,毕竟她们两人都是准大学生了,而且也不是没地方住。
问题是,必须改动家里的装潢,让爷爷来打理烘焙坊又是怎么回事?意思是指两个女儿的学费、生活费,都要靠爷爷经营这家烘焙坊来支应吗?所以瑚都才说她必须好好地协助爷爷?
别人的家务事由不得我这个外人置喙,所以担心归担心,也不好再深入追问下去。
在那之后,我与瑚都根据褪色又皱巴巴的照片,开始试图让烘焙坊恢複以前的模样。
瑚都準备了两人份的口罩,充满干劲地将运动服的袖子卷到手肘上方,长发也牢牢地在后脑杓扎成一束,不复昨日的轻柔飘逸。
「瑚都同学!营业用的烤箱别那么用力硬拉,万一变形就糟了。」
「咦,真的吗?可是后面髒兮兮的啊。」
「别这么说,烤箱门可是调节温度的关键。」
我们试图移动沉重的营业用烤箱。
爷爷使用过的营业用烤箱被塞在一旁的柜子里,满是尘埃。气派的麵包窑如今正盘踞在烘焙坊最好的位置,而且是那种没有盖子、专门用来烤英国吐司的窑。
我和瑚都姑且想把营业用烤箱从柜子里移出来,虽然还没被现实击倒,但对于我们现在做的是否正确,我其实也没有自信。一旦对自信感到怀疑,便立刻感到营业用烤箱比刚才更重、更难移动了。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瑚都同学,要在麵包师傅不在的情况下,还原他实际的工作环境实在很困难耶。」
「话是这么说……」
瑚都不服气地噘着嘴,我知道这是她从小学就有的习惯。
「你爷爷什么时候会过来?」
「我猜最晚再过一个礼拜就会来了,他现在还在交接自己的店。我爷爷名叫花辻京三,听说在业界算是小有名气的人喔,你听过吗?」
「抱歉,没听过呢。我才打了两年工,只知道烤麵包的方法,完全不知道谁是业界的名人。」
「这样啊。在麵包店打工还挺稀奇的,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对这方面有兴趣,原来不是吗?」
「单纯只是因为时薪比较高罢了,而且那也不是独立的麵包专卖店。只是因为我打工的超市有自己的烘焙坊,刚好被分配到那个部门而已。那份工作很需要体力,所以时薪比较高。」
瑚都噗哧一笑。
「什么了?」
「时薪比较高,这句话你说了两遍。」
「这可是攸关生死呢。」
「这样啊……」
「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么接下来呢,请问曾当过一阵子麵包师傅的人,认为该怎么做才好?」
「都说我不是麵包师傅了。」
「好、好。那请问曾在烘焙坊打工的小哥,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我往四周看了一圈。
「总之,现在只能先处理那边吧?」
我指着收银机周围和陈列麵包的架子。
一楼分成烘焙麵包的区域、店内区、办公室、洗手间、储藏室,以及以前还是住家的时候所留下的餐厅兼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整层的一楼都可以穿着鞋子走来走去。
「说得也是,光是让那里变回爷爷时期的模样也是一项大工程呢。」
瑚都环视店内的空间,轻声叹息。架子的配置与照片里的完全不一样。
我认为现在这样也很好,很现代化,非常有型。我正想劝她现状也很好,要不要跟爷爷讨论一下再说……但想到爷爷的心情,大概也不适合吧。而且,如果少了改造店面的工作,爷爷还没来的这段时间我就没事做了。
「现在这样其实比较酷、比较有时尚感呢。」
瑚都看着照片,摩挲下巴,陷入沉思似地喃喃自语。
「对啊,我也有同感。可是也不能全部保持原样,让爷爷难免想起『我是被赶出去』的过往吧。店面改装后,你爷爷来过吗?」
「来过喔。妈妈当初连店名都想换掉,这点不止爷爷,就连爸爸都反对。爸爸感觉也是很左右为难。」
「我有办法了!」
「什么?」
「店面由你决定吧。既不是爷爷的时代,也不是令堂製作英式麵包时的陈设,而是你理想中的模样。」
「唉——这样好吗?我既没有美感,也没学过空间设计。」
「年轻人的感性反而比较容易被接受吧。」
「嗯……爷爷那个时代的店面……确实不太行呢。但会不会反而很新颖?赶上所谓复古的潮流?」
褪色照片里的空间,只是把麵包架排列得中规中矩,一点趣味也没有。
「并不会,那样只有过时感。」
「说得真不留情啊,城太郎同学。」
「来研究一下好了,反正现在有网路可查。」
我边说边想拿出自己的手机,这才想到自己的手机连不上网,又把手从臀部的口袋抽回来。
「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