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市中心最繁华的街道都鲜少有人的时候,岌岌可危的政府还在无力地维持着社会基本的秩序。
男友和我走在树木丛生的路边,他用登山棒小心地拨开我们身边新生的枝条,而我则紧盯着脚下,以免被错综的根系绊倒。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分出一部分注意力来关注四周,因为保不準擦肩而过的路人,就会在下一秒变成枝叶伸展的植物。
不远处可以听到施工的声音,灾难初期负责维稳的军人,现在被派遣到各个城市里做着林业工人的工作。他们要极其小心,被旧木碰到还好,如果被那些新枝接触到皮肤,就等同于判处死刑了。
我和男友很少出门,这一次是为了买一把锯子,用来锯断我父亲的身体。
按下五金店门铃之后,听到里面传来中年人的脚步声。店主隔着铁闸门的方形孔洞,用审视的眼神扫视了一遍我们裸露在外的皮肤,才略微靠近些说:「拿出你们的健康证。」
男友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两个深绿色小本,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从门孔里递过去。店主把胶皮手套向上再紧了紧,才接过来翻开。
「五月七日,胡可,男,阴性,健康」,他仔细把照片与男友的脸对比,鬆了松眉头才翻开第二本,「五月七日,杨希,女,阴性,健康」,我理了理头髮,摆出一副合作的神情。店主比对完,才柔和了面部肌肉,把门锁打开。
现在是五月底,树化的疾病发作后一个月才会出现传染
的癥状,这份证明意味着我与男友是没有危险的。
「也不是我态度不好,这年头凡事都要当心了。」店主碎碎念道,眉眼里有一种无奈的疲态,他继续道,「你们要挑点什么东西?」
「一把锯子。」
「锯子?」这个中年男人有些不赞同地说,"你们也是
要把木质化的人做成家具吗?"
我和男友有些尴尬,我们隐藏了些不能说的东西。
灾难的初期,大批人类的身体开始木质化,在他们由人变树的过程中,极具传染性。但当这些人木化结束之后,就会成为普通的树木,于是很多人会选择将亲人製成家具,来满足活人对逝者的留恋。
店主等了会儿,见我们不答覆,显然有些不高兴:「你们把亲人做成家具,这个时候就不讲你们那套人权了?」
「他们变成树就没有知觉了,火化和另作他用没有差别。」我辩驳。
「这还不是你们自己的想法。」店主冷哼一声,从柜子
里找出一把锯子,没好气地放在桌子上。
付钱的时候,店主又说:"下次你们要是再需要什么东西,用风扇来换吧,毕竟灾难之后很多日用品没法买到。」
男友点点头,拉着脸色漆黑的我离开五金店。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买锯子关他什么事。」我不高兴
地嘀咕。
男友倒是表情迷茫,他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树木,突然开口:「如果有一天我被感染了,你会怎么样呢?」
「我会像我妈对我爸那样对你的。」我知道他一定是想
多了,就转过身来踮起脚用手拍拍他的脑门。
每个月公民都会被安排一次身体检查,呈阳性的感染者,将会被集中一起,人道安乐处决。我觉得这很虚伪,处决就处决,有什么安乐和人道可言呢。母亲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在父亲感染之后,她託了很多关係,联繫到检疫部的负责人,为父亲伪造健康证。
"我会很小心,只要不被他感染就好了,其实被感染到
也无所谓的吧。"母亲是这样说的。
后来父亲的身体木质化愈发严重,终于有一天早晨,他的躯干变成了粗壮的枝干,胳膊长出树枝和新叶,双腿变成根系扎进地板。那天,母亲只是无声地流泪,就像是一个人因为一件事情担惊受怕了很久,现在终于不用再怕了。
父亲走了,生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我们必须处理掉父亲的遗体,如果任由他生长,地板最终会因为无法承受的重量而塌陷,这就是很严重的事情了,因为家里必须要为此支付一笔很大的罚金。
和男友提着锯子走在回家路上,看见有些房屋里伸出枝干。这些长在房屋内部的树,导致墙壁严重开裂,整个楼房摇摇欲坠。舅舅的卡车就停在我家楼下,他看见我们回来,猛抽了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熄了:「走吧,你妈还等着呢。」
于是我们沉默着沿楼梯走上去,就像我每次回家一样,但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父亲了。这意味着从此以后,每一次顺着这台阶回家,打开门都不会再听见父亲的声音,不能再跟他讲自己的成就了。
我眼睛有些不舒服,开门的时候声音有点抖。我说:「妈,我回来了。」母亲整个脸都显得很灰暗,她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房间里突兀地长着一棵树,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父亲。
锯树的整个过程沉默而压抑,只听到舅舅和男友拉动锯子的声音。他们全身上下都严实地裹着衣服,带着面罩和帽子,和电影里严肃认真的士兵没什么两样。
我和母亲坐在一起,她眼泪一直流,好像永远不会流干一样。我很想走近父亲,就算只是用手环抱他的枝干也好。可是这个时候,我们唯一和父亲告别的方式,却是坐在安全的位置上,看他被锯成一块又一块,靠近一点点都不行。
由于才发病不久,父亲的枝干里有骨骼的轮廓,树身剖面还能看到内髒的形状,这分明是一场屠戮。
终于,这一场对我而言的酷刑结束了,父亲被拆解开来,放进了箱子里。男友和舅舅抬着他出门的时候,母亲突然问我:「你说,你爸爸这个时候会不会疼呢?他一个大男人抽个血都要叫起来的。」
这一句话,让我突然就控制不住眼泪,但我不能把脸埋在掌心里,因为如果这样做,就看不见父亲最后走的样子。
舅舅他们抬着箱子下楼,突然男友停了一下。「怎么了?」舅舅的声音从厚面罩里传出来。「没......没什么。」
处理完父亲的遗体之后,家中显得空蕩了许多,这一晚我没有和男友同住,而是留下来陪母亲。之后的几天,我情绪一直很压抑,感觉像是一棵粗壮的、枝繁叶茂的大树长在了心里。
「希啊,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做身体检查?」这几日男友
一直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差不多是七号吧,怎么了?」
「没事。」男友这样说着,有意迴避我询问的视线。因为对他太过了解,男友的心事就好像写在脸上一样,我突然意识到些什么,心里「咯瞪」一下。
「你身体不对劲吗?」我整个人都紧张起来,用眼神紧锁他每一块面部肌肉,见他支吾半天,又补上一句,"你说实话。」
「我好像被感染了。」男友此时就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什么,你确定吗?」
我的男友﹣﹣胡可点点头,他沉默着把袖子拉开,胳膊上有一个硬币大小的印记,在灯光下可以看出一圈又一圈的木纹。
「当时搬运你爸的时候,一块木屑好像扎进了袖子里。」对于胡可而言,他隐瞒这件事情这么多天,现在说出来,说明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他想要点一支烟,可是火苗怎么也对不準烟头。终于,在几次暴躁地打火之后,他哭了出来。
我想要去抱他,可是整个人动弹不得。木质化这种疾病最绝望的地方,并不仅仅在于它的不可治癒,而是相对于其他绝症,患者在临终前将子然一身,连最亲的家人都必须与自己保持足够的距离。也就是说,在他尝尽病痛的折磨之后,最终还要结束于孤独中。
距离下一次健康检查只有十天左右的时间,如果不想办法,胡可将被送去隔离,他将面对的是人道安乐死。我条件反射地想到母亲,她可以再次和检疫部的人联繫。
但是父亲刚走,母亲的精神状态很差,我很心疼母亲,几乎没办法开这个口。
显然胡可也想到了我母亲的关係,这是唯一能拖延他死期的办法,所以他几乎没有犹豫地抓住我的手问:「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去找你妈?」
在手背感受到胡可温度的瞬间,我抖了一个激灵,猛地甩开他,这让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尴尬。胡可完全愣住,就好像负重临死的骆驼被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他轻声又不可置信地开口:「你干什么?我现在还不传染啊。」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样解释这条件反射,我想弥补去牵他的手,胡可的身体却往后退了退。
临睡前胡可站在床边,他的手向枕头伸了几次,半天都没有上床。我犹豫了会儿,先开口道:「一起睡,明天去我妈家吃中饭。」他听完这句话,点点头躺下来,床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
胡可沉默地伸手关了床头灯,于是整个房间陷入无声的黑暗中。
深夜,我被一波又一波有规律的「哒哒」声惊醒,房间里没有开灯,胡可用手指在胳膊上敲击,发出指甲磕到木头上的响动。他力气越用越大,我惊惧不已地轻声问:「你在做什么?」
声音陡然停下,胡可有些颤抖地讲:「我感觉它在往我肉里长,很痒,挠没有用,这样还好点。」
我毛骨悚然,半天接不上话,后来迷迷糊糊躺了很久才睡着。
第二日清晨,市区里温度并不算低,胡可穿着长袖衬衫,他儘力把自己打扮得精神些,然而整个人依旧是一副没有希望的颓丧劲儿。
家里气氛压抑,我试图与他和解,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握到中午,到我妈家门口的时候,我去挽胡可的胳膊,他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之前情绪失控了。」
「没事,我懂。」
吃饭的时候,母亲看出来我们之间发生了些问题,大概是觉得不好干涉,所以没有先提。胡可时不时用眼神示意我开口,看得出来他很心急,早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沉稳。而我觉得吃饭的时候说这件事并不合适,况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讲。
这一顿饭每个人都各怀心思,直到收碗的时候,胡可终于按耐不住,他叫了我一声:「希希。」
母亲正準备离开餐桌,我看看他又看看母亲道:「妈,胡可他被感染了。」
心里希望母亲能说些什么,甚至是给予一些帮助,可是并没有,她愣了愣才回应道:「年纪轻轻的,唉,小可你不要太难受。」
之前替父亲隐瞒病情已经让这个家不堪重负了。胡可是孤儿,用薪水付了房子的年租金后,灾难让他在一夕之间失业了,自然也不可能承担办假健康证所需的费用。我明显地感觉到母亲不愿意参与此事,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更偏向于母亲。
「阿姨,我当时搬运叔叔的时候被划伤了,然后回家就发现被感染了,听说从感染到木质化还有半年的时间,我想再多陪陪希希,求阿姨帮帮忙吧。」胡可这段话可以说是说得非常漂亮了,只是这种聪明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我感到莫名的丢脸,母亲想了想回答「这个一会儿再说吧,希希过来陪我洗碗。」
她的意思已经很直白了,我讷讷地跟上,没想到胡可也站起来,和我们一同走到洗碗池边,像个忠于职守的哨兵。这样子太难看了,母亲也有点不高兴,只是看在他没有多久活头的份上没说话。
由于胡可在一旁,母亲一直没有找到和我说话的机会,直到所有的碗都被刷乾净,一个一个擦好放进橱柜里,她才妥协一般地叹口气说:「过两天我去联繫医院里那个人,到时候打电话给你。」
胡可还不满意,他张了张嘴,却在我面无表情的注视下把话吞了回去。说实话,我并没有想到母亲会这么轻易让步,以至于现在心还悬着。
回家后的一整天都在等母亲的消息,胡可老是出门,一是为了逃避尴尬的气氛,二是想着反正感染了,不如多去看看这个世界。这时候我尤为觉得,他说想要陪我的话很可笑。
胡可不在的时候,我渐渐开始怀疑他对我的感情,这种想法在以前从未出现过。两天后母亲打电话过来,那时候胡可正好不在家。
「小可在你旁边吗?」母亲问,我说他出去了,于是母亲犹犹豫豫地开口道,「你知道这个病是绝症,无论我们花多少钱他都还是会死的。」
「我知道。」
"你......算了,我联繫了医院那个人,你们直接去检查,
她会帮你改证明。"
「花了多少钱?」我嘴里很乾,没来由地有些厌恶胡可。
「和上次一样。」母亲没有正面回答,显得躲躲闪闪。她说,「这几天你多和他在一起吧,时间不多了。」
后面又閑聊了几句,确实生涩至极,我们都提不起精神。胡可回来之后,我把母亲的话转告他,语气里带着不平等的味道,等发现的时候,胡可已经有点黑脸。
我想缓和一下,但后来又觉得他现在依靠着我,所以没必要讨好他。
六月七日按理说是检查的日子,也是胡可开始出现传染性的时候,但是胡可突然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推拒了检查。
我想必须要和他保持距离了,他现在变得十分危险。家里卫生间的门有些问题,靠近合叶的地方缺了一块。我们以前关係好的时候,一方洗澡另一方必定会从那里偷看。胡可感染之后,家里就没了以往轻鬆欢快的氛围,但我还是会去偷看,那不是调情,而是窥视。
这短短十天之中,他手臂上硬币大小的木纹已经扩散开来,像一条蛇爬过的痕迹,一直往脊背上去了。深度不可知,但是肯定扎进了肉里。
胡可的脊背已经不见肉了,全是坚硬冰冷的木料,往后这些木头会穿过皮肉和骨头,入侵内脏。那么这个完全被木料佔领的人又是谁呢?我爱的人被完全换芯之后,还爱着我吗?或者说只是残留着过去的本能和记忆?
胡可洗完澡準备出来的时候,我匆匆离开门口,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擦乾身体也没有再靠近我。
「你说我死之后也会被做成家具吗?」
「也许吧,我把你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就不会忘记你。」
我想了想回答。
「可是我不想,我觉得没有尊严。」
「......好吧。」我妥协,但其实只是暂时敷衍他。在胡可死之后,我会留下他的一部分身体,当做曾经的纪念。
因为没有去检查的缘故,医院的电话催促了一轮又一轮。知道再拖下去会有警察上门,胡可虽然极度不愿意,却还是坐上了去医院的车。
「你妈应该和医院打过招呼了,为什么电话里完全听不出来呢?」
「可能是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吧。」我宽慰他,心里莫名不安,因为当时父亲拖延去医院时,并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
根据我妈所说,我们只需要和往常一样做检查,然后等结果就好。于是我送胡可到检查室,在这扇铁门后面有一个巨大的机器,胡可将平躺在检查床上,进行全身扫描。
护士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穿着白色防护服,她看看我们之间的距离,不经意打趣道:「你们和别的夫妻真不一样。」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
胡可的检查比上一个人的时间要久很多,他走出来的时候,也和普通人不同,身边陪着两个护士。
「怎么了?」我问。
「没事,先坐一会儿等结果。」小姑娘眼睛躲躲闪闪道。于是我们就被送去另一间科室,里面是一排长凳,两个护士替我们关上门。
「希希,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胡可突然转身说,他讲
话有个习惯,就是会把身体偏向对话的那个人。
我不着声色地远离他一点问道:「哪里不对?」
胡可太过紧张,以至于没有发现这个细节,我鬆了口气,听他继续说:「我们之前从来没有被安排进这个房间过。」
「这次和以前又不一样,我妈的朋友会处理好的。」胡可嘴里还是念叨着:「不对不对。」他气我的不理解,在房间里一圈一圈焦虑地走动,然后靠近门,把眼贴在方形小窗上,自然什么都没有看见,于是悄声说,「不如我们走吧。」
说完没等回话,他便把门拉开一条小缝,这时候外面传来护士小姐的声音:「先生?需要什么吗?」
「没......没什么。」
「外面有人?」我问。
「她们就像是在看犯人。」男友怕我不能理解,还用指
头在眼睛上点了两下。
「你就是太紧张。」我宽慰。
胡可重重地把凳子踢了一脚说:「你永远不考虑我的想法。」
我吓着了,半天没接上话,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闯进来三四个成年男人,他们穿着更严实的蓝色防护服,脸藏在结实的透明玻璃罩后面。
「先生,您被感染了,请随我们走一趟。」
胡可完全愣住,我下意识看向他,怯懦地抖了抖嘴唇说:「我妈真的给我说过。」
胡可脸上的神情急剧变幻,从震惊到不敢相信再到愤恨,他的手指轻微抖动,突然收紧又放开,然后缓慢地举过头顶,表情镇定下来。
我突然想哭,急于解释,觉得自己蒙受了冤屈。我喊胡可的名字,刚想说什么,却被他摆手制止。
「安保先生。」胡可声音完全镇定下来,甚至语气里带着一丝温柔,他平和地说,「我有一些话想要最后跟我的女朋友说,请您留给我们一点时间。」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有礼,让人难以拒绝这合理的要求,于是那几个男人互相看了看,表示理解地退出门外。
「你相信我,真的,我真的说了,我妈也答应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