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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牆之隔

作者:触手不可及 字数:5750 更新:2023-01-31 05:26:07

据说人在将死的时候,大多会产生幻觉,可以见到一些常人不可见之物。

有的人会看到索命的恶灵,被鬼魂一吓,一命呜呼;还有的人,到死去的亲朋,甚至还能攀谈几句,然后一病不起,自知命不,

而我,却遇见了另一个我,他正牵着我死去的未婚妻。

自杀前的13个小时,是星期六的11点。双重窗帘遮挡的卧室晦暗如冬日的黄昏,我眯着眼睛,从窗帘相交的空隙里,看到了窗外一缕灰濛濛的蓝天。

9月17日,今年中秋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如今却成了永远的避讳,我未婚妻的周年忌日。

我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想摸手机,却无意间碰倒了安眠药的瓶子。贴着「艾司唑侖」标籤的白色空瓶子在地板上弹了两跳。

两周之前,我曾碰倒了同一个瓶子,那时候它还是满的,药片撤得满地都是,我在捡药片的时候,一阵巨大的空虚与失落袭来,我觉得老天爷在刻意和我作对,它通过一切途径告诉我:你该死了!

抑郁症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发生,我丝毫不觉奇怪。

我大口地呼吸,恨不得枕头下有一把枪,直接来个痛快多好。但我现在还不能死,我忍了半年,不就是在等今天吗?

睡衣擦过客厅茶几上堆积如山的快餐饭盒,脚下不小心踢倒了地上的啤酒瓶。

其中一个啤酒瓶骨碌碌地滚到了沙发下面堆放的脏衣服旁﹣-大约有一个月没洗过衣服了,我真给处女座丢脸。房东若来了,恐怕要跟我单方面撕毁合同吧,记得他半年前的招租广告上还写着:女生优先,男生只租处女座。

我是在半年前从老家 Z 城来到北京的。

五年前毕业,我考进了 Z 城的银行系统,工作稳定,收入在 Z 城也算是中等偏上水平,而且毕业两年就买了房子,第三年就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和大多数「北漂」的同学相比,我应是让人羡慕的。人生顺风顺水的时候,我连感恩老天的时间都腾不出来。

若不是一年前陈思媛溺水身亡,我此时恐怕连痛苦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是年轻的乔达摩悉达多王子,被眷顾着,被保护着,平生认为幸福不过是寻常。

12:05,我洗漱一新,刮乾净鬍子,将刘海梳到右侧,用髮胶定型,露出光洁的额头。两侧的头髮如今已遮耳,上次理髮还是三个月前。我穿上了陈思媛溺亡之后第二个月买的黑色西服,在白衬衫上打了红色的格子领带。西服买了之后就没穿过,去年买下来,是因为有次和陈思媛经过柜檯的时候她说:你穿这身,一定特别帅。

特别帅的我锁了门,单元楼外阳光普照,我戴上棕色的墨镜,世界的颜色终于正常了。

13:15,返回 Z 城的大巴车开动了,就是在大巴车启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自己。

「他」就站在车站的人群里,眼睛望向了我,我确定「他」看见了我,因为当我与「他」对视的时候,「他」飞快地低下了头。我绝对没有看错,虽然「他」没有我这么憔悴,但是「他」身上那件 Nike 的红色卫衣,我前两天还穿过,现在就在那堆没洗的衣服里躺着。当我看到「他」乎里牵着的那个女孩时,我就知道这是我的幻觉﹣﹣陈思媛。我坐在车上,不时为这幻觉而感到可笑,可能是我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迫不及待想和陈思媛在一起了吧。

她笑得明媚灿烂。

荒原上繁草未黄,初秋的风已清冷。墨镜里的小湖是黑色的,她的衣冠家就在湖畔,像是伏在湖边饮水,回顾后盼的猛虎,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将我撕碎。

陈思媛死后,我就有了恐水症,只要见到面积稍微大一些的湖泊,心中就无比恐慌。坟冢后面有一座断掉的木桥,有目击者说,那天他正在森林散步,然后就听见「扑通」一声,桥断了,好像有个人掉了下去。度假区的人在沏里捞了两天,又去下游找了三天,也没捞出陈思媛的尸体,最后只能判定其失蹤死亡。为了表达歉意,度假区允许我们在湖边为她修建一座衣冠家。

15:25,我将一束鲜花放在了陈思媛的坟墓前。墓碑下面已经有了鲜花和祭品,想必是她的父母或朋友来凭弔过。

照片上的她虽然在微笑,可眼神却在责备我,为何还不来陪她。我说,不用等很久,今晚就到。

有人从坟墓东侧的森林缓缓走到了我身后。「我已经等你很久了。」马小兵说。

「等我?」

「在北京混得还好吗?」「挺好。」

「感情呢?有新目标没?」

他在我未婚妻的墓前问我现在的感情问题,这让我有些愤怒,喉咙不禁咕噜了一声。

马小兵好像察觉到我的僵硬:「我只是希望你早点走出来……」他语气里充满歉意,就像那天在陈思媛死后跑来跟我道歉时一样:「对不起……我应该拦着你,不让你带她去森林度假村……」

我带我的未婚妻去度假村,又跟你什么关係?

他怔怔地望着墓碑上的照片,又说:「那天,我应该坚持拦着你们……」

那天中午是我的生日聚餐,聚餐结束,我说要带陈思媛去度假村住两天,马小兵却站出来反对。他说度假村设施老旧,服务不好,价格死贵,还不如去北京或天津转转。我说,团购的票都买了,现在也退不了,你的建议我们明年再考虑。马小兵有点急,他又拦了我一胳膊,说:「兄弟,你若把我当哥们,就听我一回。」

我心里有点火了:「你丫刚才就喝了半杯牛二,至于跟我耍酒疯么?你去过倒了霉,并不代表我去了和你一样倒霉!而且这是陈思媛的选择,我过生日取悦我女朋友,你瞎添什么乱?」

之后,马小兵就没阻拦了,然而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被他的鸟鸦嘴说中了,夺去我未婚妻性命的,正是度假村老旧的设施。

我没理由埋怨马小兵,看着他自责难过,我也窝心的疼。我只能强露出个笑容:「兄弟,送我去车站吧。」

我想回家看看父母,可我又害怕看完他们,自杀的时候会充满眷恋。据说,人死前的一念极为重要,如果你是快乐和安心地死去,那死了就是快乐的,或许能上天堂;若是怀着愤怒和执着死去,那死后也同样痛苦,或许会是个游魂野鬼,又或者会下地狱。

我不想下地狱,因为我已经活在地狱了。

我的家人、朋友、同事只看到了我的坚强和乐观。他们看不到的、真实的我,却是一个活在地狱里的人一﹣﹣几乎夜夜失眠,闭上眼就会看到陈思媛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生命迹象的脸庞在朝我微笑,沉在黑暗的湖底某处。

我无数次自责,为什么要在生日那天带她去野生森林度假区,为什么要和她大吵一架,把她一个人丢在湖边?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容忍下她的怪脾气?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陈思媛溺亡5个之后,我辞职了。

辞职原因是想到北京谋求更好的发展﹣﹣家人不理解,朋友不理解,领导不理解。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傻到想来北京奋斗呢!

实际上,我只想活下去。做出「北漂」决定的前一周,我站在六楼的窗户边看着窗外飘雪,看着看着,好像看见苍白的大地幻化成了一个还没结冰的黑色湖面,而陈思媛正在水里朝我拓手,我忽然就想和雪花一起飘下去。当我骑上了窗口之时,一阵寒风吹来,让我瞬间清醒,之后只要一想起那个时刻,都会一阵后怕。

若不是当时离开了到处都是回忆的Z城,我或许半年前就会选择结束生命。

后来我无数次地劝解自己,相信时间会磨平一切伤口,人生若沉沦至谷底,就必然会反弹。苦与乐,不应该如白日黑夜那殷反覆交替么?可为什么,我始终生活在黑夜的深谷里,举目四望,没有一缕光亮,只有深深的绝望。

如今想来,那时候若跳下去才是明智之举。

下了大巴车,我打车问到小区。下车之后,我总感觉有个人在后面跟着我,或者,是「他」的眼睛盯着我。回到北京的房子已经

21:34了,我将堆在客厅的垃圾一包包拎到楼下,然后为整个房间来了一次大扫除,没洗的衣服也一起扔了,反正在另一个世界也穿不到。希望警察和法医来检查我尸体的时候,至少有个舒心点的工作环境。

每次我下楼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躲在黑暗中那双眼睛,盯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收拾好一切,我踩着凳子,将皮带结成的环套进脖子里。皮带另一端捆在了卧室墙壁的壁挂灯上,之前我反覆检查过,灯托是深深打入墙壁的钢筋条,挂上我这具60公斤的尸体直到凉透,肯定不成问题。

人生即将走向终点,我已没什么牵挂遗憾。唯一顾虑的,是给房东带来麻烦,或许,我踢倒凳子之后身体的最后挣扎,会吵到隔壁401那家人睡觉的兴緻。

搬来半年,我没和对门住户有过照面,只是在楼下碰见过一个北京土着,他个子不高,却异常壮实,左肩臂文着青色火焰,剃着光头,穿着白背心大裤衩,晃晃悠悠地看起来不像是个好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领居。

我调整了下皮带的位置,再看了一眼这个剥夺了我快乐的世界,不省

一墙之隔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踢倒了凳子。

在我最后的痛苦意识还残存之时,地震突如其来。

墙体的震动与播晃,开始我还以为是死前的幻觉,直到身后哗啦一声,我颌下一松,上吊的墙壁被震塌。

我看到老房子墙壁里的砖头,伴随着混凝土和白灰哗啦啦抛了一地。我被埋在了零散的砖头里,重重地咳嗽,然后粗重地喘着气,那一剎那心中竟然还有些窃喜。人终究还是怕死的,不是么?

随后,我听见隔壁那间屋子的木床发出咯吱略吱的声音。「啪」,灯亮了。

一个人毁拉着拖鞋,踩着木地板走过来。「你没事吧巴?」

是个女子轻柔关怀的声音。

我扒开乐着胳膊的砖头,在脸上抹了一把墙灰,这才微微睁限看着她,是一个身材消瘦的蘑菇头姑娘。

「陈思媛……」我失声喊高来。

她一脸茫然地弯腰看着我:「你叫我?」

我愣了十秒,才意识到我今天刚从陈思媛的墓地归来。

「刚才是地震了么?」她隔着砖堆,向我递过来一条湿毛巾,「我刚唾着没多久,就感觉床摇晃了,一睁眼就看见墙倒了,还以为是做梦。」

我坐在地上,惊得合不上嘴,她和陈思媛长得太像了,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但陈思媛明明死了﹣﹣不,她的尸体没找到,难道……难道……

我没有擦脸,如坠梦中,喃喃问道:「陈思媛,是你么?」

她脸上展现出一丝惊慌:「你认错人了。」她声音还带着稚嫩,比陈思媛年轻很多。

「你有双胞胎姐妹么?」「这……应该没有吧?」「你,多大?」

「23。」

不会是双胞胎了,陈思媛若活着已经二十六七了。

"怎么,你遇见过和我长得很像的人?就是……你刚才喊的陈

「嗯,我曾经的女朋友。」

她眼珠一转,带着不相信的语气道:「真的吗?你不会见色起意,灵机一动想了个清新脱俗的把妹妙计吧?」

我拍拍身上的土,从地上爬起来,懒得解释。她见我没急着分辩,反而觉得没劲。

「怎么称呼啊大叔?」「江元。」

她点了点头,愣了十秒,屋子又陷入了安静的尴尬,然后还是她打破尴尬:「你怎么不问我名字?」

「那你叫什么?」

她凝目沉思:「在不确定你是不是个好人之前,我只能先告诉你我的 QQ 昵称:采红帽的狼外婆!」她的注意力放在了我脖子上的腰带,我的下颌已经被勒出红黑的淤血和印痕,「你刚才是不是想上吊?」

我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叹了口气,将皮带解了下来。「傻啊你?要知道人生只是单行线,美食美景美男,不,美女,都是要停靠的车站,你倒好,直接开向了终点,等以后我们都成了鬼,聚集到一起在墓地唠嗑,别的鬼聊八卦侃美食,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遗不遗憾?对了,因为什么想不开?」

我不想说话,可是她却不断地迫问。「抑郁症。」

「抑郁症就有理啦?抑郁症就得自杀?你知道你现在最需要什么?你现在需要一次长跑,让自己挥汗如雨一次,然后回家沖个热水澡,把自己累个半死,然后就抑郁不起来了。」

我忽然想起波杰克的一句台词:不要停止奔跑,不要回顾来路,来路无可眷恋,值得期待的只有前方。

她指挥我将散落地上的砖头码成了一个方台,等我打扫土植和灰尘的时候,她从她家客厅里搬出两把木椅子,然后铺开一张桌布,将砖台蒙上,就成了一张「桌子」。再把双重窗帘摘下来一层,遮挡在了两个卧室中间,做成了帷慢。

她则趁我在破墙上拉铁丝的时候,端出果盘,上面有龙眼和苹果 又沏了一壶茶,倒了两杯。

「出汗没?过来喝口水。」

「你不打'算睡觉?」钟錶显示时间是凌晨2:44。

「睡什么?等我睡了你又自杀?大叔,你可别吓我,现在咱屋子都打通了,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即便法律不追责我,这以后要是闹个鬼,我也受不了。」

「你没男朋友?」我想了想,开口问道。

她一口茶喷出来:「什么朋友?男朋友?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想让我也抑郁么?我都单身23年了!我要说,我今天才和人第一次同居,你信么?」

「都同居了?还说自己没男朋友。」

「我。」她指了指我们面前的桌子,还有拉开两米宽的帷慢,以及相对的两张床,「现在,二宰二厅,一百八十平,这不是同居是什么?」

我没说话,我的社交能力在急剧退化,有时候过于安静我也会焦虑,然后病发。不过幸亏她不是一个和我一样的闷葫芦。

「大叔,你没有施虐倾向吧?」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面色郑重,

还带着三分恐惧。

「有。」

「哦……」她望着黑漆漆的窗口点了点头,「看来,考验我跆拳道九段成绩的时候到了。」

我看了看她比电线杆还瘦的小身板,明显的虚张声势。

「我指的是,自虐。」我翻开左臂内侧,手腕中心有个牙齿咬出来的伤疤,现在还结着血痴。每次痛苦的时候,我都咬这同一个地方。

她说:「啧啧喷,你这人真是无法形容的谗啊,馋虫上来,连自己的肉都吃。我这资深吃货自愧不如。」说着,打了个哈欠,「明天我给你做红烧肉啊,你可别寻短见,否则,后悔你十八辈子。」

她往砖堆铺成的桌子上一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监护人了!」

第二天我按时去上班了。谁也不会想到,若不是那场3.9级的小地震,我今天肯定就来不了了。

下班回到小区楼下,物业正带着几个技术员模样的人在那道裂缝前测绘,裂缝就是昨晚地震留下来的,整个小区,也只有我们这栋楼才有,而整栋楼里,只有我们这个单元才有。

房子的确够老了。据说是修建于唐山大地震之前,大地震之后,当年的老房子都用钢筋铁条加固过,而我们单元不知为何,偏偏没有加固,所以一场不到4级的地震就让工程质量问题暴露了出来。

裂缝并不宽,到顶部也才15厘米,住在屋里的人并不会有影响,但从外面看起来,却像是一条愤怒的恶龙留下的抓痕。

「401和402之间的墙塌了,什么时候能修好?」我问物业。

「哦,您就是房主啊?」一个技术员模样的眼镜男说,「早上没能进你家,我们就去401调查了一番。」

「结果?」

「您房子的墙壁有轻度扭曲,我们要将外部矫正修复之后,才能修复内部的墙壁。」

「多久?」

「最长两周,快的话,一周吧……」

这时候物业大哥略带歉意地说:「我知道墙塌了让两家人的生活多有不便,所以,我们已经用三合板给您和401隔了起来。」

「谢谢。」这年头,负责任态度友好的物业是越来越难找。可当我进屋之后,才发现我高估小区物业了。哪里有三合板?哪里有建议的格挡墙壁?帷幔依然垂着,砖台上茶水都没动。

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小彩虹端出了一锅红烧肉,又怂恿我拿出葡萄酒。酒过三巡,我又想起物业的欺骗:「他们上来看过了?」

"他们?你是说物业吧。来了两人,转了一圈,用尺子量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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