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外之地

乱。

无止尽的乱。

逢乱，百姓只会顾着自己。没有谁有心思注意一个镇子的衰落，一条街道的破败。所以这个镇子是何时建起、何时有人在里头安家落户的，无人知晓。而它能挤过哀鸿遍野的夹缝，落进百姓眼中，被众人口口相传，只因镇子四周偶尔显现的祥瑞之气，和一家连掌柜背景都鲜少为人所知的奇怪铺子。

这座镇子是神庇佑之所，是处极乐之地，是个世外桃源。百姓们虽坚信乱世无神，对此心存疑虑，却个个都争破了头想进去。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进去。

进镇者先进铺子，掌柜同意方得留下，这是规矩。

夜色，有些清浅。

陆怀山能清楚地看见，镇门口矗立着的石牌楼上，刻着两个乾净利落的大字——「呈祥」。再往上，两条张牙舞爪的龙肆意地栖在正脊中央，似乎下一秒就会腾云而起。陆怀山伸长着脖子往镇子里瞧了瞧，长龙似的街道上，明明灯火通明，熙熙攘攘，却给人一种一眼望不到头的压迫感。陆怀山盯着眼前这座镇子看了好长时间，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他一下子说不上来。他只觉得心里的那丝窒息感和无力感正如一簇小火苗一样，蹭蹭蹭地往上蹿。

就在两天前，陆怀山好不容易得到了逃犯张元等人的线索，準备一举抓获，不料半路冒出了这么一个古怪镇子，张元那伙人全部躲进了镇子里，再也没出来。

关于这座镇子，陆怀山也去四处查探一番，除了百姓们都知道的那些信息外，再无其他任何有用线索。不过陆怀山打听到，那些进入镇子的人，全都过上了富足的日子，再没踏出过镇子半步。外头百姓们的生活与他们比起来，真的是云泥之别。

还有镇里那家奇怪的铺子，陆怀山只知道这铺子的掌柜权势极大，不仅管着整座镇子，还做着一桩奇怪的生意，可这掌柜的模样、来处，却又一片空白。

总之，这座名为「呈样」的镇子，古怪得很。

可现在，更让陆怀山头疼的是，该怎么进入镇子里。突然，街道旁的点点灯火被几处阴影打破。

「求求您了！我娘已经好几天没吃没喝了，求您发发慈悲，给点吃的喝的吧，感激不尽！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那女子的嗓子都喊哑了，最后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声乾瘪的音调。

她的头肯定磕破了，陆怀山想。

可这么大的动静，竟没吸引到镇里的一个人前来围观，连站在远处看热闹的也没有。大家各忙各的，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连一丝多余的目光都不往这边投放。

这时，黑漆漆的店铺里走出来一个人。「我这不是善堂，不接济人。」语调极冷。

「可，可．.....」那女子捂着喉咙，却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只能着急地伸手指了指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那人抬头往人群处看了眼，轻轻笑出了声。「人各有命，你，不适合这里。」

那女子还想再说些什么，愣了愣，手又放下了。她站起了身，以近乎绝望的姿势，跌跌撞撞地往镇口走来。

陆怀山握紧了拳头。他本想把身上仅剩的一些钱粮给那女子，可他突然发现，那隐在黑暗里的人，正直直地沖他走来。

陆怀山的心揪了起来，竟忘了掏向身后包裹的手。

「足足两个时辰。」那人站进了光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陆怀山。「什么？」陆怀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那人嘴角扬了扬：「你在我这镇门口，足足站了两个时辰，我这儿，不缺镇门兽。」

陆怀山的眉头瞬间皱缩起来，不过下一秒，一丝惊愕爬上了陆怀山的脸。那人的左耳处，攀着一条正在吐着信子的细长小蛇。

祥瑞，神庇佑之地，身份神秘的掌柜……全都对上了。原来这座镇子的镇主是上古秋神。

「蓐收！」陆怀山叫出了声。

上古的神在乱世现身，还建了座镇子择人而济，陆怀山想不明白，而更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这位大神开了家摆满破烂玩意的铺子。

这间店铺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完好的。碎陶片、只剩了一半的竹简，还有一大堆几乎分辨不出样貌的奇怪物品，如果陆怀山没有看错，这里面还混了好些沾了枯草的泥块。这些破烂玩意上都被贴了字条，并井有条地放在了看上去就很昂贵的木架上，那架势，只差没用上等的盒子好好装起来。

整间铺子，给陆怀山一种十分不和谐的怪异感。

陆怀山四下扫了几眼，发现这些字条上的内容都很奇怪，「张，五」「王，十三」「王，二十九」「徐，四十二」「张，四十五」「丁，六十七」.....正当陆怀山看得入神的时候，铺子里闯进来一人。

那人直接忽视了陆怀山的存在，直直地沖着收跪了下来。「求镇主庇佑！赐我这可怜人一处安身之地！」

陆怀山见那人蓬头垢面的，嘴角边还有一处血渍没有擦乾净，想到收刚回绝了一人，一时心生怜悯，不禁多看了那人几眼。

可下一秒，陆怀山发现，那人有问题。

按常理，他有求于蓐收，自会把心思全放在蓐收身上，可从他进到这家铺子开始，眼神一直飘忽不定，目光停留最多之处，竟是陆怀山身后那一排木架子。他的衣袖处鼓鼓囊囊的，手也极不自然地蜷在里头，很明显，那里装着什么东西。

陆怀山注意到，摩收从那人进来开始，就一直没有转过身来。那人见蓐收没看他，便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周围的东西来，最后目光锁定在摩收手边的一尊玉貌貅上，眼睛里的贪婪在剎那间全部溢了出来，也全被陆怀山看在了眼里。

陆怀山皱起了眉头。

良久，蓐收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传进了陆怀山的耳朵里：「好，东南方向，第九十三间空了，你可以住下。」

那人听了，怔了一下，而后微动地抹了一下脸上的血溃，又把额前乱糟糟的头髮往后理了理，嘴角咧得大大的，神尊收使劲笑着。

陆怀山不解地看了眼蓐收，又盯着那人看了许久，看着看着，心里突然咯瞪了一下。

怪不得从这人进店铺起，陆怀山就觉得他有股莫名的熟悉感，直至这人刚刚把整张脸全露了出来，陆怀山才猛地想起，这人，正是几个月前被重金悬赏的盗贼头目，洪阳。

陆怀山差点就冲上去想将这人抓起来，可是，他只是握紧了拳头。他的目光转向了蓐收。

这人有问题，陆怀山不相信收看不出来，可他偏把这人留了下来。暂不管他留人的规矩是如何定的，就沖包庇罪犯这条，便足以将他定罪。可陆怀山没有确切证据，何况眼前这位，并非凡人。这个世人眼中的救世主，这个乱世中的救命符，这个择人而济的现世神，恐怕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这么简单！

「镇主眼光果真不俗。」陆怀山有些不客气地沖了蓐收一句。蓐收也不恼，只淡淡地说道：「你想留下，可以，替我办件事。」「什么？」

「替我，暂管这间铺子。」尊收瞥了陆怀山一眼，接着说道，「不过，有些事情，不该你问的，千万别插手去管。」

「我凭什．.....」陆怀山及时剎住了嘴。

这是眼前唯一能让他留下来的办法。

这座古怪的镇子，尤其是眼前这位同样古怪的神，确实要好好查一查。陆怀山盯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谄媚的人，又往他手里托着的东西上瞅了一眼，只觉得喉咙里窜出了一股酸味，直往外涌。

他想伸出手去接，可是手僵在了半空中，片刻，他又飞快地扣手缩了回来。陆怀山在四周搜寻了一番，找了条帕子，把帕子放到了那人跟前。

「放这上面。」陆怀山没好气地说。

那人笑嘻嘻地把那东西轻轻地放在了帕子上，又递到陆怀山跟前。

陆怀山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指了指木架子的方向：「直接放上去。」那人凑近些，仍旧扯着张笑脸：「这可不行，镇主规定了，送来的东西，登记好了，上了架子，才能换到好东西。」

「换什么好东西？」陆怀山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又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看了好半晌，到现在他也没确定那人手里托着的到底是一块馊馒头还是一块饿饭糰，不过照他的意思，敢情这架子上的东西，全部都是镇上的人送来的？那这收，八成是脑袋有毛病。

"他要的金碗在你脚边的箱子里，把这个贴上去，然后将这东

西放第二排的第三格去。"蓐收的声音在陆怀山身后响起。

还没等陆怀山去搬箱子，那人就如疯狗般扑了上来，一把将陆怀山脚边的箱子打开，抱着金碗流了会儿哈喇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蹿出了铺子。

陆怀山想说什么，可是张开的嘴愣是滞住了。

随即，他扯过蓐收手组的字条，大步走向了第二排第三格，「王，五十四」，陆怀山手里的字条和第三格的字条一模一样，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这泥巴块不会也是这姓王的送来的吧，镀东西换金碗，这泥巴块，同你换了什么？」陆怀山盯着蓐收，一脸愤恨。

外头的百姓吃喝都成问题，这镇子里，竟讲究到用上了金碗！「忘了，大概是什么上等绫罗绸缎吧。」蓐收笑笑。

「绫罗绸缎！」陆怀山吼道。

「这是他们应得的。」蓐收走到陆怀山身旁，看了眼他身后的架子，脸上依旧透着浅笑，「又一间房，空了。」不知是不是陆怀山的错觉，他感觉眼前的这堵架子上少了些什么，可细看，又想不起来。

陆怀山把蓐收跟丢了。

他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就应该早些跟出来的！

就在半刻钟前，陆怀山还在盯着木架子愣神，蓐收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一直在他耳朵里乱窜。陆怀山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就在下一刻，陆怀山终于察觉到，木架的左下角确实少了东西。如果他没记错，左下角一摞堆叠整齐的烂布头上，原先搁着三片指甲盖大的碎陶片。陆怀山对那碎陶片有些印象，毕竟它们上头贴着的三张字条可比它们本身大多了。而现在，这些碎陶片连同字条一起，消失得不留痕迹。

能在陆怀山眼皮子底下，将东西悄无声息地弄走的，除了尊收，还能有谁！

结合收说的话，陆怀山越想越不对劲，可等陆怀山反应过来的时候，蓐收已经踏出铺子好一会儿了。

陆怀山追出铺子后，眼神只捉到了街尾处蓐收的一片衣角，他想也没想，急忙追了出去，也顾不得管什么铺子了。而当陆怀山跑到街尾时，莲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蹤了。

这条街道呈丁字形，陆怀山此时正站在丁字路口的交叉处，他辨不清岸收到底是往左走的还是往右走的，只能在原地干着急，可下一秒，陆怀山便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

丁字形街道的前头，竟是一大片田地，里面长满了还未成熟的穀物！这一块块田地与整座镇子，仅仅隔了一条长街。

目光所及之处的穀物，要是全部成熟了，拿出去能救活好几条街的百姓，暂不说还有目光未及之处的！可现在这些穀物就这样被一个镇子独佔了，还不为外人知晓！

现在的陆怀山，是真的不明白收到底要做什么了！

陆怀山一边往前走，一边看着田里的穀物，还不时扫两眼身侧的屋子，看着看着，陆怀山的眉头皱了起来，随之站住了脚。

来这儿已经两天了，陆怀山竟没发现这座镇上的屋子全都奇怪得很。这一间间屋子全都方方正正的，一样大小，没有屋脊没有窗户，连个烟囱都没有。屋子的排列格局也很奇怪，一间挨着一间，彼此之间都留了一条街那么宽的间隙，整体看去，像一只只排列整齐的方盒子。要不是这些屋子前头都写着编号，任谁都分辨不出哪间是哪间。

不对，编号！

陆怀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钻进了一条巷子里，脚下步子飞快，三十二，三十，三十四……他又拐进了前面一条巷子里，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往前，已经不用再看了。

陆怀山终于明白了铺子里那些破烂玩意上的字条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全是这些屋子的编号！

突然，离陆怀山十步距离处，晃出来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身绸制衣服，身上还缀着各式各样的珠串，他趾高气昂地往这头走来，与陆怀山打了个照面。

那人在见到陆怀山时怔住了，陆怀山也怔住。紧接着，他疾步往前跑去，那人见状，转过身去撤腿就跑，冲进了前头的巷子里。

那张脸，陆怀山早已经死死刻在了心里。逃犯，张元！

只一会儿，每条街道上都呼啦啦涌满了人。

这些人，无一不是一副腰缠万贯的模样，但人人脸上似乎都缺了些精气神。陆怀山注意到，刚才还空蕩蕩的街巷里，瞬间被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摊子寒满，一时问，人群变得嘈杂起来。

张元早已趁势钻进了人群里。

陆怀山想拨开人群去迫，可是，他很快就被来来往往的行人挤了出来，无奈，他只能踮起脚伸着脖子往人群那头看，可除了乌秧泱的人头，什么都没看到。

他正準备回铺子，余光瞥见一人正偷偷摸摸地把别人身上的钱袋子往自己袖子里塞，陆怀山还未来得及冲上去，就看到另一人怒

眼圆睁，使劲推了前头的人一把，前头的人不甘示弱，与他扭打了起来，旁边几人见状,都饶有兴味地看了起起来,更多的人则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瞥了眼又走向别处的摊子前。

「都闹什么!」一个粗犷的声音在陆怀山身后后响起。

用成一团的两人并没有停下来,反而打得得更凶了。陆怀山本想走上前将二人分开,不料还未踏出半步,身身子就被后头的人撞了一下。

他一个趔趄,往旁边倒去,就在他转过转过身的一利那,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刀。

那长刀直直地刺向了地上的二人。

陆怀山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晃了晃脑袋,再次把目光甩向

前方,满地血色。那二人被长刀串在了一起,仅仅在他一个转身的时间里便丢了性命。令他意外的是,周围没有惊叫,没有慌张,没有任何过激反应,大家似乎都习以为常了。

这种习以为常,让陆怀山感到了一丝恐惧。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挤过人群,往前跑去,,不对,全都不对!

陆怀山的面前,似乎飘着无数条丝线,可他他怎么抓都抓不住。这座镇子上,有人偷窃,有人明张胆地取人性命,有人贪得无厌，霸佔物品不肯撤手;这里没有乞丐,没有穷人,没有刚刚出生的孩童………

乱套了,全都乱套了!

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刺透了这片嘈杂,往陆怀山山耳朵里钻去。

「谁的灯笼把我的衣服烧着啦!谁啊,给我站出来来!」

陆怀山停住了。

他环顾四周,这才看到,周围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盏方形纸灯笼,

灯笼里的烛火随着风不停地摇曳着。这些人漫人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穿

梭,时不时低下头来,将灯笼举起凑到眼前,,细緻地査看摊子上的物件,还时不时把灯笼举在身前,像是,为了看清清面前的路。

他拾头望去,太阳把这座镇子的每一个角落都都照得亮堂堂的。但这些人眼前,似乎瀰漫着无止境的暗夜。

第三十七间。

陆怀山深吸一口气,用力把门推开,踏进屋子里里。好在,迎接的不是一盆清水,也不是一一碗汤饭。这间屋子不似别处,屋子里一件多余的陈设都没有，和之前三十六间华丽得过分的屋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角落里坐着一人。

那人见陆怀山来了，一点惊讶的神色也没有，只痴傻地盯了陆怀山好一会儿，将他从头至脚打量了好几遍，接着，露出了一丝绝望的笑。

那一刻，陆怀山都搞不明白自己为何舒了口气。他在摊铺全部消失、那些人全都回去之后，疯了似的挨家挨户地敲门，甚至还没等人开门他就闯了进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觉得这一切让他心里没来由得发慌。

「好就是不好，不好反倒还好，原来，也没什么好。」那人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陆怀山听的，话音未落，他倒笑出了声，可脸上的表情分明狰狞可怖。

「你为什么．.....」陆怀山的声音戛然而止。这间屋里，竟有扇窗！

而陆怀山清楚地看见，就在刚才，收的身影从窗前掠过！他顾不得想太多，急忙跑出屋子拐进了后面的巷子里。收刚刚经过的那间屋子，是第六十七间屋子，屋门大开，里面空蕩蕩的，什么都没有。

陆怀山背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六十七，六十七，那三块碎陶片上的字条，正是六十七！这个屋主的失蹤，定与收脱不了干係！

陆怀山觉得自己的腿都在打战，他努力镇定下来，又拐进了前头的一处巷子里。他想立刻找到收，跟他对质。

陆怀山原以为，蓐收只是个脾气古怪的神罢了，现在看来，他要做的，可不仅仅是救济人这么简单了！

「你出来做什么！」熟悉的声音。

陆怀山猛地转过身去，却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露出了一丝惊疑的神色。眼前的收，略微狼狈了些，他的脸上——还显出了几分焦急。

还没等陆怀山开口，蓐收又说道：「既然出来了，也好，替我找个人。」

「什么人？」陆怀山下意识地问道。

「一个擅自闯进来的人。」

陆怀山差点没冲到蓐收跟前去给他一巴掌，他觉得蓐收在耍自己，于是没好气地开口：「你一个神，找个人，只需动动手指，不，都不需要动动手指的工夫，还要麻烦我这个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