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八点整,FM107.0,城市之声广播台的影视栏目準点播出,依照惯例,是由一段经典电影的念白切入开场。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一样找我吗?""会啊。"
"会一直找吗?""会啊。"
"会一直找到死吗?""会。"
"你撤谎。"
握着方向盘的手突然紧了一下。
那一刻,他的心中掠过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和广播里女人的声音在一瞬间有了交叠......
啊,她也总是这样,总是睁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认真地、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一遍一遍问出那些问题......
"如果有一天我被毁容了,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我喜欢你的时候,可连你的长相都没有见过。""那,如果我得了绝症呢?"
"-﹣现在的医疗发展那么快,一定会有办法的。""如果治不好了呢?""如果......'她'回来找你呢?你会选她吗?"
"﹣傻瓜,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
所有的问题,他自认都回答得足够完美,然而她的不安全感却永远那么强,美丽的眼睛里透着抹不去的彷徨与忧愁。
"你真的爱我吗?"
怎么会不爱呢?他想。
一个那么漂亮、优秀的女人,全身心地爱着自己,又因为害怕失去一点爱而卑微到骨子里......
他这一生,一定不会再遇到这样炽热的一份爱了。
想到这一点,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笑,左手从方向盘鬆开,触碰到西服的口袋,能够感受到一个小小的方盒子的轮廓。
一一只差一步了。
这一次,他们一定能够永远在一起。
《情侣在蓝江公园遭遇兇徒,男方死亡》
《蓝江公园杀人案女倖存者疑因服用过量安眠药,被送往医院抢救》《还原蓝江公园杀人案:死者当晚曾携带戒指準备求婚﹣﹣危险发生时,
他将女友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魏如海皱了皱眉,将一叠报纸丢到汽车后座,砸嘴道:"现在的记者跑得还真快啊,连死者口袋里藏着求婚戒指这种事情都知道,前天晚上的案子,今天就把人家的爱情史都编排明白了。"
"现在是信息时代嘛。"陈超然回着魏如海的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车窗外,"要是警察也可以把案件相关的情报全部披露到网上,肯定马上就会有民间的名侦探来破案了。"
"切,不过是些三脚猫罢了。"魏如海哼声道,语气中透着不屑,"即使有,也全是靠我们这些苦兮兮的警察把脏活累活给干了。"
对于后半句话,陈超然倒是很认可,毕竟他两现在的工作就是"盯梢蓝江公园杀人案的嫌疑人"-﹣这种苦兮兮的警察乾的活。
事情要从两天前说起。
蓝江公园曾是楚城本地比较有名的一个地标,而随着新城的不断开发,旧城的配套设施日益落伍,人气逐渐低迷,于是市政府在今年花了大手笔开搞旧城的焕新工程﹣﹣蓝江公园作为计画的一部分,正在动土重修中,现阶段本来应该没什么人会去那里。
然而在12月16日晚上八点三十五分,却有一对情侣出现在了公园里。男方名叫郑观星,27岁,是一名建筑设计师;女方名叫刘思月,27岁,是一名护士。
公园内的监控显示,就在情侣来到公园后不久,一名身着黑衣,用帽子、围巾和墨镜遮挡脸部的男子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由于距离较远,监控没有录到当时的声音,只见画面中那名男子突然间变得暴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刀沖着两人挥动;同一时间,郑观星如报纸上所说那般,上前一步将女友护在身后,与兇手缠斗起来。两团人影交缠在一起。郑观星身材高大,猛地一拳挥过去,兇手被打倒在地上,爬起来后跌跌跑跑地走了。
确认兇手离开后,郑观星似是体力不支,半跪在地上,一旁的刘思月冲上前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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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画面定格在这里,就是一个很圆满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了。
之后,按照喜闻乐见的剧情发展,男人会从口袋里掏出準备已久的戒盒,女人也会接受这份求婚,英雄救美的故事经过媒体的渲染,肯定会成为一桩美谈。
只是这样的"如果"并没有成真。
根据刘思月案发后的回忆,郑观星倒地后,她先是看到地上那把染血的尖刀,之后才发现对方受了严重的刀伤,只是因为衬衫的颜色太深,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异常。
郑观星最终死于腹主动脉破裂导致的失血性休克,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也不是什么感人的告白,而是让刘思月"先叫救护车"。
刘思月还回忆:那天去蓝江公园的主意是郑观星提出的。郑观星没有说明原因,但她心里明白,因为那天正好是他们交往六周年的时间,而蓝江公园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至于引发争执的原因,是兇手在经过两人的时候勾了她的头髮,故意做出挑逗的动作,激怒了郑观星。在刘思月的回忆中,这一切都爆发得十分突然,还有一点让她觉得很奇怪,就是兇手全程都没有在他们面前说过一句话。
这个奇怪的点后来成了案件的突破口。
在当时那样的冲突环境下,兇手却始终一语不发,只有两种可能:一、兇手患有残疾,因而无法说话。
二、兇手在一开始就有明显的犯罪意图,不说话是为了避免露出破绽。第一种可能性虽无法排除,但警方更倾向于相信第二种可能,原因是兇手在受害者面前出现的时候,已经用帽子、围巾和墨镜进行过一定程度的遮挡﹣-两种行为的动机有着很强的一致性。
联繫到兇手得手后慌张逃窜的样子,此人应该不是通过施暴行为获得快乐的反社会人格者。而"蓄意伤害/谋杀"和"隐藏身份"两个点组合在一起,最终让警方得到一个大胆的推论:
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熟人作案。
这之后就是例行程序化的工作了,刑警队内调度两拨人马,从路面监控和死者的社会关係两条线入手,迅速整理出第一批波共计5人的嫌疑人名单,每个嫌疑人各由两名刑警负责盯住,在挖掘出决定性的证据之前,不能让他们有逃跑的机会。
-﹣这便是魏如海和陈超然今天的工作。
他们所盯梢的对象是死者曾经的大学同学,名叫张诚。张诚所在的小区监控记录显示他是在12月16日晚21:27分从正门进的小区,之后就再没有外出的记录。可是当两人去敲门的时候,房子里却没有人回应。
小区背靠河流,近日里气温接近0度,不可能从那里离开。既然张诚没有离开小区,就很有可能还在家里。逮捕令批下来之前,两人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坐在车里盯着张诚家的窗户,等待对方露出马脚。
刑警的直觉告诉魏如海,"张诚"的这张牌,应该是个炸弹。
今天是江童出院的日子,没有人帮忙,他需要一个人收拾出院的行李。他是楚城日报社的记者,在一次调查中受了伤,住院修养了一阵。
收拾行李的时候,江童想着近日发生的案件,一个失神,手指勾到了什么东西,东西落在了地上。
是一支自动铅笔,大概是童心旅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用的。江童正要俯身去捡,一只属于女性的纤细的手将它拾起,递了过来。
"你今天出院?"
女人问道。她是江童隔壁病床的室友。"谢谢,是的。"
江童伸手想接过递来的笔,然而女人却没有鬆开笔,又问:"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我有一个朋友,患有1型糖尿病,需要长期注射胰岛素,我本来想提醒他记得配药,可一直联繫不上......我有些担心,你可以帮我去他家看看吗?"
事后江童回想起来,女人的这个请求,以及请求的对象都十分奇怪,但当时的他因为体会到对方的那份担心,便立即应承了下来。
"谢谢你。"
"不用谢。那个....."江童挠了挠头髮,"我的笔......""啊,抱歉!我都忘了,给你。"
不小心对上对方温和的眉眼,江童有些紧张,视线转移到那只握笔的手,江童突然怔住了一﹣
女人的手上握着一把锋利的刀子,血顺着刀身的圆弧一滴一滴滑下来,不知是谁的血......
"怎么了?喂......你没事吧?"
直到听见对方的呼喊,江童才回过神来,刀子重新变回了笔。
江童的眼镜在之前的事故中丢失,因为一直在医院,也没能去配新的。而没有戴眼镜的他,对周围的一切信息都极度敏感,随时有可能被他的心理惯性代入他人视角,然后被拖入各种漫无边际的想像当中。
产生这个想像的原因,或许和江童知道女人的身份有关。
女人的名字叫刘思月,是昨天清晨因为药物中毒送过来的。
原本她被安排在另一个病房,由于不能接受房号中存在数字4,遂换到江童的1106号病房。
自从刘思月来了以后,病房里就热闹了很多,进进出出都是些陌生的访客。很快江童便发现,那些人都是来自新闻媒体的同行,而刘思月对他们也都一视同仁﹣﹣全都谢绝了。
"对不起,吵到你了吧?"
晚上的时候,刘思月苦笑着向江童道歉。她的笑容很虚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蒙绕在其中。
"没关係,我理解。"江童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也是为了工作。"沉浸在关于本职工作的疲累回忆之中,江童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脸上突然僵掉的表情。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你知道我的新闻吗?"刘思月问。
江童点了点头。儘管手术住院,外面发生的事件他还是有所了解的。对方被送进病房的当天下午,他所在的工作群就有人分享了蓝江公园杀人案的新闻。
刘思月淡淡地笑了笑:"那你演得还真好,我还一直以为你不知道。""那就继续当我不知道吧。"江童也回以微笑,"要是你不想说的话。"江童听见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谢谢。"
他回过头,看到她已经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记忆就像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总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冒出来。在本应分道而行的十字路口,突然就让你背上了沉甸甸的包裹。
"这是我朋友的地址,有什么进展或者问题都可以打我电话。"
刘思月将一张纸递给江童,上面已经列好对方的地址和她自己的手机号。还有写在最上方的名字﹣-
张诚。
回家放完包裹后,江童根据刘思月给的地址来到了张诚居住的居民楼,却被楼下的铁门拦在了外面。
江童望着访客机上的两排门牌号码,正犹豫着应该麻烦哪个不幸运的朋友来开门,眼前横过一只手,拿着一张身份证卡着门缝伸了进去,顺势往下一划拉,"咔啦"一声,铁门应声而开。
全程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江童目瞪口呆地看着打扮入时的女人拉开铁门,风一样地闪进楼梯,借着机会,他也赶紧跟了进去。
张诚住在二楼,上了楼梯很快就到,然而江童却发现方才开门的那个女人也停了下来。
两人目光交汇,对方率先开口:"你也来找张诚?"
江童点了点头:"他的朋友一直联繫不上他,拜託我来看一下。"女人愣了一下,突然笑了:"你说的张诚的朋友,不会是刘思月吧?"江童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女人的回答却让他更意外了:"因为我也是她让我过来的。""啊?"
女人叹了口气,一边按响门铃,一边略带抱怨地说道:"那家伙还是这样啊,谁都不相信,一样的事情非得拜託三个人才安心。"
门铃响了很久,房间里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女人脸上的笑容消退,脸色沉了下来。
"还真的有点奇怪了,电话也不接的......"说着她蹲了下去,掀开门口的
地垫。
江童记得刘思月说过,如果房间里没有人开门的话,可以翻开地垫找到一个隐蔽的口袋,有一把备用钥匙放在里面。
这个女人明显也知道这一点,很快找到了钥匙,打开门﹣-
进门就是客厅。明明是白天,四周却拉着窗帘,亮着电灯。因为不透风的原因,食物的气味积滞在房间里,中间还混杂着一些别的气息,江童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只隐隐感觉到一丝不样。
女人拉开窗帘,阳台上没有人,客厅、餐厅、卫生间、厨房,一个个找过去,都没有人。
客厅的沙发上丢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只装外卖的袋子,里面的食物明显没有动过,透明餐盒的盖子都没有打开......
江童走过去,试探地摸了摸餐盒,一阵冰凉从指尖传来,让他心中一紧,再看袋子上贴的外卖单据,订餐时间是12月17日中午11点16分﹣﹣已经是昨天了。
"张诚这家伙到底怎么搞的!总不会还在睡觉吧。"
女人一边说着,一边顺着过道朝最里面的卧室走去,只差那边还没有看过了。"等、等一下!"
江童突然想到要阻止,但还是晚了一步。卧室里传来女人恐惧的尖叫声﹣-
"所以你们就发现了张诚的尸体?"
六七平米的询问室里面,一个低沉且带着威严的声音从江童的正前方传来。他有些被对面的刑警的气场震住,低着头回答:"是的。"
然而在对方看来,这却是一种心虚的反应:"你和张诚是什么关係?""他们没关係。"
江童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充满精气神的厚实嗓音代替他回答了问题。说话者正是魏如海。两个小时前,他和陈超然两人正在张诚的楼下盯梢,突然看到张诚房间的窗帘被人打开,便赶紧跑了上去,还没到门口,就听到了女人的尖叫声。
再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卧室里张诚的尸体和站在尸体旁一对呆住的年轻男女.....魏如海说道:"李队,该问的我都问过这人了,他是刘思月在医院的同床,哦不,同房间的病友,受刘思月所託来看张诚的。挺老实热心的小伙子,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今天刚出来的,没什么疑点。"
被称作李队的老刑警向魏如海抛去一个"你小子到底站哪边"的眼刀,跟着拧了拧眉头,沉声道:"那就先这样,之后要是有什么问题我们会再来联繫你的,请你配合。"
看样子是可以走了,江童连忙应允下来。
离开做笔录的房间,江童向魏如海道了谢,没想到对方却说:"不客气,老大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大这几天出差办案去了,你有什么困难儘管找我帮忙啊。"
"喂,谁跟你是朋友啊!"陈超然突然从背后出现,拿着複印纸捲成的棒子敲了敲魏如海的脑袋,她真的是有点无语。魏如海这家伙明明才第一次和江童见面,对方是凌晨朋友的事情也是从自己的口中得知的,这会却表现得比谁都积极熟络。还有,明明看起来壮得像头熊,姿势切换起来怎么就这么灵活呢?
不等魏如海发作,她把纸递了过去:"张诚的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根据尸体的血检报告,血糖过低,血胰岛素异常偏高。张诚患有糖尿病,日常需要注射胰岛素治疗,死因很有可能是胰岛素注射过量导致的低血糖症。"
"胰岛素注射过量?那就是畏罪自杀咯?"魏如海道。"畏罪自杀?"江童突然开口。
"怎么?你觉得不是自杀吗?"陈超然转过身看着江童,问。
江童想起自己看到的画面,当时尸体的姿势是俯趴在卧室门口的,手上握着手机,用完的注射器放在四五米外的床头柜上.....外面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没有开封的外卖......
透过那些画面,他看到一个男人强忍着身体的痛苦想要求救,却最终失败了的过程。
他曾经试过打电话,不知道那个电话打通了没有?
他也曾想过靠自己的力量离开房间,找邻居帮忙,只是仅存的体力没能支撑他走完全程......
"不是。"江童回答,"当时他是想要求救的,注射胰岛素是因为吃饭的时间到了。"
"注射胰岛素是为了吃饭......"陈超然喃喃重複了一遍江童的话语。
"啊,不过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从想像的画面中回过神,江童连忙补充道。"你的意见很有参考价值!"魏如海脸上堆着笑容,搂过江童的肩膀,"时
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好了。"
魏如海一路把江童送到了警局门口,回来的时候,却看到陈超然坐在位置上,咬着笔桿,一脸严肃地盯着刚刚的化验报告,明显是在纠结什么複杂的问题。
"怎么?你不会也认同他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