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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比,我们……我们的全部都押在你身上了!」芙娜将双手在胸前攥成拳,屏气凝神,浑身紧绷。「四个,四个豆糕……」
「……还有一碟打卤……」拉塔,此时此刻,他同样紧张万分。不过,这紧张感没能穿透他那胖脸蛋上的脂肪和胶原蛋白体现出来。
「笨……笨蛋!我当然知道!」要问现在最紧张的是谁。那肯定是尤比了。
偌大的牧场,稀稀落落散布着悠閑的羊群,一个破破烂烂的稻草人被这些顽皮的孩子横七竖八地架在草地上。
尤比左手执弓,右手拉弦。十三城立在一旁,双臂交叉环抱胸前,一脸得意。
「咻,咻咻——」他坏笑着用手指比出箭飞出的样子。
「你闭嘴!」现在的尤比,背负着三个人倾家蕩产凑出的积蓄,不得受丝毫干扰。
和十三城混了这么长时间,是个傻瓜也不会和他比试射箭。因为就算是射击冠军,也要在城这位让全村血气方刚的汉子和优秀的猎手自惭形秽的神射手面前甘拜下风。
「随你们赌什么,赔率四十比一。你们只要擦到稻草人的脑袋。」十三城如此说道,像个奸商一样笑得油头滑脑。
利益面前,人类会暴露出他们贪婪的本性,但傻瓜不会。
尤比、芙娜、拉塔三人显然属于前者。
于是出现了以上那一幕。
尤比咬紧牙关,对着前方空气中并不存在的假想敌喊道:「我和你拼了——!」右手无所顾忌地一松,那箭就像一架没有校準的滑翔翼,斜斜地呲溜了过去。
他两腿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怎么会……」自诩队长的他,竟然还不如她的两名「部下」——他连稻草人的边都没挨到。
「……一百六十块豆糕……」芙娜叹气道。
「……四,四十碟打卤……」拉塔补充道。
十三城走近,拽起一脸颓废的尤比,笑道:「喂,射箭和挥剑可不一样,胡喊乱叫只会让你的箭离目标越来越远。」
「要你教,如果比剑,我早就把你打趴下了。」尤比把脸一扭,气哼哼道。
气哼哼,为什么呢?恐怕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大概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不肯归附于他这位自诩的大将军麾下的缘故吧。
「哎呦,好怕怕。那么,愿赌服输……」
「也罢,毕竟今天你的远行仪式……」
「唉?尤比,你怎么说出来啦!」芙娜机敏地叫道。
「该死!」当事人瞬间惊觉,慌忙用手捂住嘴。
「远行仪式?」十三城并不是十分清楚,去年尤比就参加了这种仪式,似乎是类似于成人礼一样的东西,在当地很受重视。
「总之,快跟我走,我们要给你个惊喜。」
「有要给别人惊喜的人会把惊喜提前说出来吗?」
尤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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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艾萨克隆帝国南部边陲的小村庄,名叫树皮村。这个以其历史中的英雄命名的帝国所静卧的大陆,被称为「尤诺里埃」。这是原始的旅行者们从古老的讚美诗中提炼出的字眼,意味「大地母亲的乳汁」。
树皮村,并不像其名所示,以种植业见长,相反,这里靠近瓦尔基里湖。湖的那头耸立着雄伟的巴克纳尔山脉。若从空中俯瞰,树皮村就像一个依偎在巨人怀中的婴儿。
群山为村子挡住了从遥远的海边吹来的寒冷气流,偌大的瓦尔基里湖给村子提供了丰沛的雨水。于是,白檐桿儿和伶伶草(注:虚构植物,可理解为牧草)在这片富饶的广阔平原上自由生长,让这个村子成为了一片天然牧场。
八岁,这是十三城在尤诺里埃的年龄。自从那次事故后,他似乎转生到了这个世界来,重获新生。
即使已经来了八年,他依然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充满好奇。
尤诺里埃的语繫于地球上的文字截然不同,据说这是一片有龙族生活的魔大陆,只不过在树皮村这样偏僻的小山村,虽然见过亚龙种和地龙种,十三城还从未见过真正的飞龙,这是他心头的一大缺憾。
他的家住在村子西头,他像一只灵活的小麋鹿,快活地穿梭在树皮村的里巷阡陌之中。
而现在,他身上多了些奇怪的东西:怀里抱着一块黑不溜湫的石头——尤比说这是块神石,是作为战士的印信——脖子上挂着一只草环——这是芙娜采了香草亲手编的——右手拎着一罐蜂蜜——这是拉塔家的食品店里人气颇高的产品。
以上便是三个小伙伴口中的「惊喜」,也就是为他的远行仪式準备的礼物。
「您好啊,四婶!」
「是小城啊,中午好!」四婶坐在自家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奇形怪状的剪刀——刀刃是向内弯曲的——正在给一头浑身绒毛的绵羊脱毛。
这羊头上的角造型奇特,这是龙角。尤诺里埃的生物在数亿年的演化中,生存磨去了它们的锋锐,其先祖龙族的大部分特徵都消失了,唯有这龙角,作为它们尚存的一丝龙族血脉的证明,留存了一下来。
现在这些生物,被统称为亚龙种。
「小城,今年你几岁啦?」
「嗯,八岁!」
「嗳,别看我人老,记性还不老。今天就是你远行的日子吧。」
「是的!」
「那么年轻人,祝你一路顺风!」
「我将抵达远方。」十三城将右手伸开贴于前额,一本正经地答道。
随后,这样装模做样的礼节,一路上他不知重複了多少次。
「王叔,您回来啦。」包裹在村民们的祝福声中,十三城的双眸忽然亮了起来。
来人是一个精壮的汉子,驾着一辆马车,车里载着柴草和其他货物。毫不例外,那匹拉车的马的额顶,也生着两只龙角。男人在村子里很受尊敬,对城来说,他是一个让他得以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
男人向他热情地挥了挥手,笑道:「十三城啊,好久不见,已经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的年纪了。」
十三城搔了搔头,这种夸讚,他在原来的世界似乎也曾听到过不少。
「今年你就满八岁了吧……雏鸟总有一天会飞离巢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去真正意义上的『远行』,祝你一路顺风。」男人「驾」的一声催动了马车。
「我将抵达远方!」
「对了,代我向吉卡老爷子问好。」男人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里的马鞭,走远了。
要去十三城的家,需要跨过一座石桥,这桥凌空架在一条小溪之上,小溪像一条透明的穗子,于村里横穿而过。
过了桥,沿河往西走,在河边磨坊的大水车前右转,就是城和吉卡的住处。
屋子的造型像一簇巨大的蘑菇,屋顶一侧的烟囱升起乳白色的炊烟,水力驱动的水车转转悠悠,给人一种散文诗般的复古美感。
「吉卡爷爷,我回来啦!」十三城把身子藏在屋外,探头探脑地对里头喊。
「嚯,怎么跟小贼似的——好啦,我们的主角来啦!」一个乾瘦的声音说道,透露着喜悦。
传来一片嘈杂声,城这才发现,家里来了客人。
铁匠王尔金,医生查良,还有一些他不认得,却和吉卡交情匪浅的酒友,就连那个高瘦乾瘪的村会计都来了。
老吉卡在众人的簇拥下,坐在中央。他面色红润,蓬鬆的花白鬍子与那瘦小的身体形成极大的反差。此时的他,像极了将要参加孙子婚礼的慈祥爷爷。
寒暄片刻,客人们陆续离开——远行仪式是在「家」这个单位之内举行的仪式,一般由长辈将某些重要的信物交予晚辈,象徵着一种传承。
吉卡从储物箱中取出一个崭新的木盒,从中拎出一串古朴的项链,串着十数颗类似兽类的牙齿。
他并没有立刻把它交给城,而是摩挲着兽牙那粗糙的表面,以一种叙事的口吻缓缓道:「这串项链,是我家乡的传统手艺,被当地人称为猎龙牙,虽说名为猎龙,但这上面的牙齿,却并非龙齿,而是猎犬的牙齿。」
「猎犬?」
「是的,那里的人们不信奉神灵,而是尊崇一位名叫罗穆路斯的英雄,相传他是我们这一族共同的祖先。他有一头骁勇的猎犬,总是同他纵横驰骋,陪伴他左右。
「后来一日,罗穆路斯被複杂的地形困于山丛之中,遇上了一头凶暴的恶龙,经过一场恶战,罗穆路斯最终凭藉勇气和智慧杀死了龙,而猎犬也为了保护他献出生命。死后,猎犬的牙齿纷纷从牙床上脱离下来,聚集在罗穆路斯的脖颈处,化为一串项链,为他指出了走出山丛的路。
「此后,这个传说演变为一个传统,流传下来,人们把尽忠职守走完一生的猎犬的牙齿,製成项链,送给下一代。」
罗穆路斯……屠龙……十三城回味着这些字眼。
「还有个惊喜,」吉卡好像想起了什么,用手指敲了敲脑门。「是王尔金赠给你的。」
他探身到桌子下面,捧出一个看上去有些沉的,梭形的黑色包裹,放在桌上,推到城面前。
十三城揭开粗糙的黑色麻布,一把短猎刀出现在他眼前,大约有成年人的小臂那么长,刀身被棕褐色的皮革刀鞘包覆。
虽是短刀,握在手中却仍然沉重异常的,十三城用双手才勉强将它提起,他「嚯」地拔开刀鞘,刀刃流畅的曲线滑过暗银色的刀身。
「这刀是用座钢和巴克纳尔山的矿石和锻而成的,王尔金他也是好容易下了血本啊。」
城微微翻转手腕,刀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脸。收到这样的礼物,他本应高兴万分,但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一片肃然,彷彿这道本就应该握在他的手里,他脑海深处闪电般蹿过一阵刺痛。
十三城收刀入鞘,把它挂在腰带上,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他才终于体会到属于少年的兴奋与冲动。
「爷爷,我出门啦!」
「小心,别伤着自己啊。」
可少年早已一溜烟没了影,吉卡捻着鬍鬚轻笑道:「真得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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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了。
十三城穿过昏暗的小巷,对面大楼的照明灯斜斜地打过来,他背着书包。刷着花白石灰粉的墙面投下他的影子。
像童话故事中,扛着包裹的贼。
他下意识地摆了摆头,去寻自己的门牌号。
他踢掉鞋子,甩下书包,再转身去把那双破旧的运动鞋摆放整齐,但忽然整个人滞住了。
那里,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原本好好放着的东西,那双舞鞋,不见了。
有人动过我的东西。他偷走了那双鞋。家里什么也没有,谁会仅仅为了那双旧鞋,除了……我自己。有人来过!
他感到一种发自心底深处的恐惧,他扭头看向身后,原本就不稳定的白炽灯断了电,屋子里一片漆黑,他发疯似的往外跑,光着脚,窄窄的小巷却没有尽头,那里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他浑身冰冷。
「啪嗒——啪嗒——」有节奏的踏步声,前面有灯光,还有一个女人,女人的脚上穿着那双舞鞋。
十三城突然跪倒在地,他的左手虚虚地撑在膝上,右手夸张地探向前方。
「妈妈——妈妈!」
泪水夺眶而出。
女人没有听到带着哭腔的呼唤,她自醉在光影中,欣赏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踩着舞步,让影子变幻出不同的形状。
他想要起身向前,可又重重摔倒在地,黑暗渐渐吞没了他的视线。最后,他只看到一双空落的舞鞋兀自起舞,而女人,已消失不见……
「妈妈——!」十三城猛地从梦中惊醒,脸上已是泪水纵横。近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奇怪的梦了。
他用袖口拭乾了泪水,自嘲地笑笑:「前前后后活了这么多年,做个噩梦还这样哭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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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吉卡坐在桌前,捏着一块厚厚的放大镜镜片,趴在一本看上去比他还要古旧的大书上,忽然听见身后一阵响动,十三城已穿戴整齐,腰间挂着王尔金送的那把猎刀,一溜烟蹿了过去。
「爷爷,我出门啦!」
「注意安全!」
吉卡重又扑回到书上,不过这回,他的心思似乎并不在此,他不厌其烦地不停将视线投向客厅里古朴的水锺。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他从桌前起身,将那本古书收进书房的书架上。
老吉卡理了理灰色的夹领衫,在外披上了件米白色长袍,缓缓踱步到门口,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两声短促却清晰的叩门声。
门外,一个中年男人,茶色劲装,身披破旧的、只及腰的短式披风,脸部以雕刻家的审美呈现出遒劲的线条。
吉卡乐呵呵地捋了捋鬍鬚。
「吉卡先生,再次见到您十分荣幸。」
「好久不见,怎么,这样见外了?哈!十年,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
一抹阴郁闪过男人的眉头。
「扎兰你啊,真是和十年前一样,一点儿没变,就是瘦了点儿……我呢,已经是垂垂老矣喽。」
「您离开那么多年,连一丝音讯也不曾传回来,大家都很挂念您……」
「大家?大家……包括『他』吗?」
「您还为那件事所烦扰吗?」
「烦扰?何苦呢?就像写错了的稿纸。罢、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您真的不打算回来了吗?」
「呵,老树在这儿扎了根,回不去咯。」
「……」
「进屋来吧,扎兰。进来,陪我慢慢地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