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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哪儿?
我死了吗?
一片漆黑,空气中瀰漫着铁鏽一般难闻的气味。
待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黑暗时,才顿觉在这黑色里有一个幽微的光源,让他能依稀辨清身边之物。
他木木地向身后看去,那是一个纹饰精美的巨大十字架,没有浮华的饰色,也没有死亡的腐臭阴冷,那句十字架通体映出淡淡的暗红色的光芒,宛如墓园里绽放的玫瑰,给人以妖冶的异样美感。
「十三城。」声音很空阔,像是从四面八方弹回的回声。
「谁?!」
「我就是你啊。」
那声音听起来十分不解,彷彿在陈述什么众所周知的事实。
「我?」
内心的不安虽然没有消减,不过他的嗓音听起来的确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
「难道这么多年来,这一世,上一世,你一直不曾意识到我的存在?」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无法判断声音的来源,十三城只得对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回答,如同在和上天交谈,这让他感觉很蠢。
呜呜咽咽的哽咽声,他在哭鼻子?
「忘恩负义的家伙!」
「喂!你到底……」
未说完的话停在半空,时间彷彿在那一瞬凝滞了,如同操纵空间的魔术,那个神秘的自称和他是同一个人的存在出现在他的面前,像影子那样突然,无声无息。
「好好看看我啊!」哭泣的声音。
十三城的瞳孔因突如其来的刺激而骤然放缩,像猫遇到敌人那样,他的本能给了他危险的信号。此人就是黑暗中,那股铁鏽味的来源。
浑身上下没有一寸皮肤覆盖,阴森的白骨,残缺的器官,那尚未长全,如树根般盘根错节的裸露着的肌肉上,黑紫色的血蒸腾着淡白的热汽,如注地往下流淌。
他身上唯一完整的地方——脸,正如他所说,他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相貌。
十三城拚命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因为直觉告诉他,如果此时此刻在这个人面前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将会后悔。
「看到了吗?我的身体。这都是为了你哦。」
「你,就是把我弄到这里的人?!」
「很可惜,只答对了一半。事实上,把你转移到这里的和让这种转移成立的,并不是同一个人。然而,这两个人都不是我。我的存在只是为你提供生存的基础条件罢了。我把身体借给了你,多亏如此,我不得不重新创造肉体。」
难以置信!荒谬至极!这是幻觉吗?这个人是个疯子!必须得从这逃走。
「逃,往哪儿逃?」他看上去很疑惑。
「你怎么会知道!」
「我已经说了,我就是你啊。无论逃到哪去,我们都是在一起的。」
「你胡说!我在哪儿?弥娅在哪里?你想干什么?放我出去!」
在冲动大于恐惧的那一刻,这些话脱口而出 。
「十三城」似乎对十三城的反应很有兴趣,用像是看髒东西的眼神蔑视地盯着他,声音像冬天的河水般冰冷。
「你知道吗,有两件事我最厌恶:第一,没有信仰的博学多才;第二,自以为是的愚昧无知。你属于哪一种呢?」
分明挂着一幅与自己相同的面孔,话语中却充斥着居高临下的态度,这不免令人十分不爽,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克服心中藏匿的胆怯。
「那您又如何?连我这种愚笨的人的身份都要冒充的博学先生!」
「十三城」眼神微动,眼前这个少年,让人产生怒火的本事似乎与自己不相上下。他平举右臂,向面前的虚空中探出一掌,一股巨力推动十三城的身体,将他狠狠压在身后那具血色十字架上。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蛇一般的血丝从嘴角淌下。
「你——!」他的眸子里闪烁着不甘和愤怒。
「真蠢啊,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搞不清,还在关心那个女人吗?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你一丁点变化也没有,一样的虚伪。你在迎合谁,把你的面具撕掉啊,你在表演什么?自她出现以来就是这样,为什么觉得她和你说话是一种施捨?你要搞明白,现在是她欠你的,你不欠她一丝一毫!」
「切,你懂什么!咳咳,我和她之间不是交易!」
他大声地咆哮,他知道这是无能狂怒,他说得对,这使他的内心陷入令人惶惑的不安中。
「哦,交易?」他颇有兴緻地玩味着这个字眼。「我给了你一切,你不要辜负我。在这个世界上,你最该相信的人,就是我啊。」
和为「一切」?这具体而又模糊的範围,十三城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他的话并非一派胡言。或许,他真的是自己?是自己真实的那一面。他应该接受他吗,他不想再次拥抱那个懦弱的自己。轻易地放弃生命,也是一种懦弱,不是吗?
「但是啊,我很生气,现在也是,气得浑身发抖。」他用染血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那么不爱惜我的身体……」
剎那间,虚空中伸出数条铁链,如蛇一般游动,缠绕着十三城的身躯,将他绑在十字架上。被有大出卖的耶稣,也曾像这样,被吊在十字架上,动弹不得。
但此刻,等待着他的,是比绞刑还要痛苦万倍的折磨。
巨大的恐惧如一只魔掌紧紧攥住他的心脏,方才生出的勇气顿时如泡沫般灰飞烟灭。
「你,你要杀我吗!」
「说什么傻话,杀了你,我也就不复存在了。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是一心同体的存在啊。我不会杀你,也不能杀你,但至少,我可以让你品尝一下我的痛苦。」
十三城奋力扭动身体,妄图挣脱这些冷冰冰的金属的束缚。可惜无济于事。
「这是我的领域,我就是这里的一切,这是我创造出来的,包括你所看到的,我的样子。我干涉不了现实,但我可以干涉你的行动。」
没有任何提前预兆的剧烈疼痛,他的面部狰狞地扭曲,干哑的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千冢蚀骨之痛,不是铁链勒入皮肉所带来的痛楚,他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反馈,那种疼痛,没有任何媒介,就如同直接出现在脑海中一般,清晰而直接。
「十三城,我住在你的心底,我就在这儿,用这双眼,一直注视着你。」
〇
「啊啊啊——!!!」
十三城从床上翻身坐起,满头大汗,身体向大脑传递着撕心裂肺的痛觉信号。他反射性地摸向腰间。疼!指尖感受到纱布粗糙的触感,这是……绷带?
我还活着?是梦吗?
熟悉的房间,这是吉卡爷爷和他的家。
「唔嗯?」
弥娅发出了迷迷糊糊的梦呓,十三城这才注意到趴在床沿的她。弥娅坐在床边的一张木椅上,估计是太累了吧,她把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就这样酣然入睡。
她天蓝色的长髮柔顺地披散在可爱的脸蛋周围,不知是光线还是他的错觉,弥娅如瀑布般的蓝发中,似乎生出了两缕白髮。
他把一小撮髮丝捧在手心,没想到还能再见啊。这一刻,他有种想哭的冲动。
「唉嗯?小城?你醒啦!!」
「弥娅……」十三城想要把自己撑起来,但他身体的恢複程度似乎还不足以承受这样的动作。
「不行!你现在还不能起来!」
弥娅扶着他慢慢躺下,像母亲照顾孩子那样小心翼翼地为他盖上被子。
「谢谢。」
她没有说话,两手拘谨地摆在膝头,肩头微微耸动。
她在哭吗?
弥娅突然抱住了他,断线的泪珠从她双颊滚落。
「小城!我差点以为你就要死了!」
「疼疼疼疼,我这不是活下来了吗。」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
「要不是我,你怎么会……」
「我没事的,你没事就好。」十三城轻轻笑了笑,想摸摸弥娅的小脑袋。那一瞬,有如触电的感觉划过脑海,他想起来了,他想起了他说的话。已经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悻悻地放下。
「喂喂,你们俩,差不多得了啊!」这声音的主人来自一个头戴粉色蝴蝶结的女孩。
弥娅坐回床边,难为情地擦去脸上的泪水。
「阿城,我们还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女孩身后,白白胖胖的男孩鼓着腮帮说。
「谢啦,真不愧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啊。」
「当时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走了,还变成这个样子,害得我们好担心啊。」
「嗨,别提了,我这不是罪有应得了吗。」
弥娅嗔怪地瞪了城一眼,后者俏皮的拉了个鬼脸。
「哦对,尤比呢,没和你们一道吗?」
「他……」
「怎么,尤比也受伤了!?」
芙娜抢过话头:「怎么会,那家伙可是生龙活虎。」
「芙娜!」
「呃。」
拉塔无奈地叹了口气,十三城则是一脸疑惑,他所没注意到的是,弥娅默默地垂下了头。
奇怪,这氛围莫名其妙,不像尤比的作风啊,发生了什么吗?
「啊,对了?巡狩会……」
「巡狩会,巡狩会!臭小子,伤成这样子还巡狩会,真不知道是你猎猎物还是猎物猎你!」一个巨大的身躯从狭小的木门挤进了房间。
他系着围裙,手提药箱,在他出现的瞬间,几个孩子立马噤若寒蝉。
「你们几个,给我出去!我要做诊疗。」
「是!!」
一对一独处,十三城反而更加紧张起来,因为在他面前的是用苦涩的汤药和惨绝人寰的外科手术令所有小孩子都闻风丧胆的蒙多医生。
「小子,你整整昏迷了五天。巡狩会,巡狩会昨儿就结束了!」
不会吧,昏迷了这么长时间。
「把手举起来,让我康康!啧啧,伤口的脓还没化掉,我来给你上点葯——那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啊,这几天一直都是她和吉卡老爷子在照顾你唉,让她休息一下都不肯听,说什么你变成这样都是她的错。小子,你艳福不浅啊。」
「哪有!蒙多医生,您可别乱讲。」
「切,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蒙多?你小子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忍着点,我要拆绷带。」
「医生!!」
「干嘛。」
「轻,轻点儿!」
「……」
「啊啊啊——!!!」
于门外等候的三人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为十三城默哀。
〇
猫头鹰尖叫着掠过村子上空,一道人影穿行在乳白色的月光下。
吉卡身披白色头蓬,全身笼罩在一种似有似无的雾气中。他手拎提灯,破开黑暗前行。
村子已经睡下了,只有寥寥几乎人家依然亮着灯。
「你已经到了?久等了啊。」
一个身影从街角的阴影里缓缓分离出来,摘下兜帽。
「吉卡先生。」
「怎么,叫我出来什么事?」
「我必须得走了。」
「怎么?突然……」
「您注意到公主殿下的变化了吗?」
「嗯?!」
「她的发色开始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