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件一 兩人的蒼穹

传票 ── 武装邮务商〈蝴蝶虎鲸〉所长威廉＝史达宁（以下简称为乙方）。

乙方有未尽〈候鸟协会〉（以下简称为甲方）规定之虞，故提出传唤要求，以验明真伪。

欲对本嫌疑提出异议，限于〇月Ｘ日以前……

威尔觉得血液都从头部逆流了。

接着他脚步不稳地后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面。

儘管他的脸色铁青，透着一股悲壮感，但他消沉的身形间却意外地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他的身材细瘦，体格却很结实，其特徵是一头黑髮，在这一带比较罕见。

他这身姿态彷彿是从黑白图画里跑出来似的，手臂上缠着表示武装邮务商身分的臂章。

虽然年仅十七，威尔却是经营这间〈候鸟〉事务所的所长。

── 终于还是来了啊……

他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虽然知道，却一直不愿面对这件事实。

这件一直被他忽视的事实如今摊在眼前，想逃也逃不了。他看向右手紧握的文书。一看到那红色信封，眼前不由得便一阵晕眩，甚至涌起想吐的感觉。

那是来自〈候鸟协会〉的传票。既然这东西寄来了，威尔就必须出席审问会，说明目前的经营状况。

如果他的说明不被〈候鸟协会〉接纳，他可能会失去这间事务所的经营权。也就是说，他将无法继续从事〈候鸟〉工作。

威尔绝望地掩面，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

「洁西卡？」

威尔以流畅的手势藏住右手里的文书，他缓缓回身，那里有个少女的身影。

她真是个美丽的少女。

背部披着金色的头髮。神情不悦的双眼有着不可思议的浅紫色。洁白的肌肤透着珍珠般的光泽，还有一对粉嫩的嘴唇。她是一名容貌与气质透着几分超然绝俗的少女。

她是事务所里除了威尔以外唯一的员工，同时也是威尔的搭档。威尔像是要求饶似地对她说道：

「欸，洁西卡。妳手上拿的是什么？」

「耐用性与搬运性佳的邮件包，不然还会是什么？」

「嗯。是啊。那么，我再问妳一个问题。」

「怎么？」

「为什么要把那个耐用性与搬运性佳的邮件包高举到我的头上？」

早已从威尔身后悄悄接近的洁西卡，高举着经过金属补强的邮件包。

「为了这样 ── 」

「咿？」

洁西卡毫不犹豫的猛然挥落包包，威尔一声哀号闪开。

「妳突然间做什么啊？」

「你只让我工作，还大摇大摆地赖在我的沙发上。这是合理的报复。」

「我也有认真工作吧？」

「照这样下去，下个月我的薪资被拖欠的可能性极高。你应该更加努力工作。」

几天前因为有个稍微重大的委託，威尔得以支付拖欠许久的薪资。但也因为要修理事务所与改造翼舟，事务所支付了相当的花费，结果无能留下算得上是资产的金额。

也就是说，武装邮务商〈蝴蝶虎鲸〉的现况是，儘管这个月的帐面勉强是黑字，下个月却又岌岌可危。

洁西卡坐到被她称为是私人物品的沙发，并对于滚落地板的威尔不屑一顾，话锋一转，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平常威尔会因为躲避而遭到追击，不过这次洁西卡只是盯着威尔问话。

威尔悄悄将右手的信件藏到背后，随即若无其事地摇头。

「没事，只是看了决算表，觉得有点头痛。」

他一边说着，一边彷彿突然发现自己手上拿着垃圾，而将那信件揉成一团，丢入垃圾桶内。

「妳是要我出去送件吧？我知道啦，我们快走吧？」

威尔抱着邮件包，一副生怕被打的样子，快步跑向停机库。

洁西卡一脸狐疑地瞪着威尔，不过也许是因为弄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她什么话也没说。

威尔与洁西卡是一对〈候鸟〉。

他们是武装邮务商 ── 跨上一种名为翼舟的雾钥机关，以机械的翅膀飞舞于空中，沖入充满雾妖，名为云界的领域，从一座岛飞向另一座岛。

然而，他们在〈候鸟〉之中算是比较奇特的族群，他们不以两艘翼舟为一个队伍，而是以一艘复座式翼舟 ── 亦即以单独飞行的形式挑战航行。

── 我无法对洁西卡开口……

传票上面写着：「〈蝴蝶虎鲸〉有未尽武装邮务商规定之虞」。

未尽规定指的是 ──

── 他们没有搭档 ──

〈候鸟〉有义务以两艘以上的翼舟为一个队伍飞行。

然而，威尔与洁西卡是一机双载。双载在规定上不被承认为搭档。

── 我们有两架翼舟。

但是，威尔与洁西卡不双载就无法飞行。除非他们共乘一艘翼舟，否则无法如意飞行。

── 尤其是洁西卡，她一个人连浮起来都有困难。

洁西卡本来有着威尔遥不可及的飞行技术。但她在半年多前因为一起事故遭到击坠。

尔后，她变得害怕高处，更会因为一些小事想起被击坠的记忆，因而引发恐慌症。

要是她在天空发作，肯定会因此丧命。

威尔若要通过审问会，就必须证明他们有组成搭档的成员。也就是说，威尔与洁西卡必须独自搭上不同的机体飞行。

对于有惧高症的洁西卡，这些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儘管事情已经发展到无法拖延的地步，威尔仍然无法正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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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风振翅的不是鸟，而是小小的飞船。

船体如针叶般细长，船腹延伸出一对船翼，比船身更长更大。船底有着鱼鳍般的船桨，用以划风，船首则是绑着缰绳，彷彿要将船当作生物驾驭一般。

翼舟 ── 这是人类用以飞越天空的翅膀；航行所需的用具，包括邮件箱等物资都绑在座位后方一个狭小的空间。

这种飞行机械的组成来自雾钥式产生的齿轮与钢铁 ── 也可将之称为雾钥机关的结晶；在云界中，这是人类最快速的翅膀。

翼舟这种东西需要一笔相当大的维护费用，而且还要有证照才能驾驶。倘若证照被吊销，就连持有翼舟都属于违法事项，如果违法事宜曝光不只要受罚，翼舟也会被没收。

这些事情由〈候鸟协会〉管理，威尔现在处于即将被协会剥夺〈候鸟〉证照的窘况。

「威尔，飞过头了。我构不到信箱。」

「啊，啊……抱歉。」

「你真烂。滞空能力真烂。绝望性的烂。比猫狗还不如。掌握风势的手法完全不像样。」

随着铃铛般动听的声音所吐露出来的，是冷淡的谩骂。

紧挨在威尔后方的洁西卡今天仍然毫不留情。这些话无疑会令威尔生气，但他也害怕洁西卡会从身后离去。一想到这点，威尔显得有些错愕。

「是啊……不像话啊……」

威尔完全不反驳，洁西卡狐疑地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不正常了。

「是把他打坏了吗……？」

洁西卡看着自己的手，声音中充满着困惑的低语，不过威尔对此并没有注意到。

现在应该是一天之中最令威尔开心的时间，但他胸口中彷彿卡着一块大石，有着挥之不去的不适感。

不对，不是不适感。是不安。

── 够了够了。起码在天空的时候就忘了它吧。

威尔挥动缰绳，使船体靠近信箱。

洁西卡将信件投入其中，然后翼舟驶向下一个信箱。

在送件过程中，洁西卡也不太说话。当然要是像刚才那样的失败发生，她会毫不留情地痛骂威尔一顿，不过除此之外的她非常安静，平时兇巴巴的样子彷彿是一场骗局。

儘管洁西卡对于信箱及飞行很有兴趣，现在她也只能紧紧靠在威尔背后。她的举止明显透露出，其实她正拚命忍着对于高处的恐惧。

在这片宁静的天空，传入耳中的是风的声音。另外还有雾钥机关的齿轮声、风车转动摩擦的声音随风传来，有时遥远的地面还会传来人们的喧嚣。

岛的结构使得强风不易吹入岛中，但若高度提升就另当别论。威尔屏气凝神地将翼舟驶向下一个信箱，以免机体被风吹走。

他的周围耸立着几座纯白的〈塔〉。为了对抗风害，建筑物都涂有熟石膏，市容也因此统一有致。

这些〈塔〉的墙面开着一扇又一扇的窗，窗边设有信箱。

〈候鸟〉很少会在送信时敲门。毕竟驾着翼舟从窗边直接投递比较方便。不少人家甚至会为每位成员设置各自的信箱。

威尔沿着〈塔〉飞，接连投递信件，邮件箱里总算空无一物。

这时洁西卡低声说道：

「最后一件了。」

「嗯，喔……知道了。」

这类信件 ── 位于岛内的送件，基本上会委託给登记在〈候鸟协会〉名下的所有〈候鸟〉。

由于工作分配与事务所的规模无关，这对〈蝴蝶虎鲸〉这般小型事务所而言是宝贵的收入来源，至于大规模的事务所则将此做为实习生或新人练习送件的机会。

── 送件，结束了……

送件结束后，他们还得回到事务所保养翼舟、计算当日收支，待办事项还算不少，但威尔现在完全没有心情回去。

威尔挥动缰绳，提升高度，直到比林立的〈塔〉还高，飞入一片青空之中。

仰望天空，眼见儘是苍蓝，广阔无边。

望向远方，几个石块般的小阴影正漂浮着。上面到处染着青苔丛生般的绿色，再凝神一看，还会发现上面立着许多如针般细长的东西。那东西是〈塔〉。

浮在天上的石块全和此地亥佛尼亚一样，是一座座的岛。

飘着无数岛屿的苍蓝世界 ── 苍界。

这里是人类居住……应该说是人类被允许居住的世界。

威尔视线忽然往下，苍蓝的世界画出一条平缓的弧线，形成一片雪白的景象。

那是白得刺眼的白色，亥佛尼亚正下方也散布着这样的白。这副景象直达苍界的边界，彷彿吞噬了一切，古代的人们似乎将之称为〈海〉。

那是云的世界，看不见前方，有别于苍界，连远近感都会显得模糊。

那是云界。

一个满是雪白的〈雾〉，看不见前方的世界。〈雾〉有毒性，对其没有抵抗力的人要是飞进去，光是十几分钟就会陷入幻觉或手脚麻痺等癥状。那是天空的尽头，儘管人类的生活圈已经扩展至整片苍界，至今仍无法踏入那块领域。

那是有别于苍界的另一片天空，人类的天敌，天空真正的霸主 ── 雾妖栖息于其中。

究竟云界深处有什么事物？有史以来，许多人类以此为目标，结果都没回来。

天空的尽头，正是威尔与洁西卡嚮往的场所。

── 要是不和洁西卡一起飞，就没有意义了。

── 一言为定。我们一起飞吧。飞到天空的尽头 ──

这是十年多以前，威尔与洁西卡彼此立下的约定。洁西卡似乎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威尔却是为了实现这个约定而成为〈候鸟〉。

如今，他面临是否能够继续担任〈候鸟〉的状况。

威尔叹息，而他身后的洁西卡正紧盯着他，彷彿将他当成奇怪的生物观察，又像是因为自己做了轻度的恶作剧而弄坏了宝贵的东西似的，眼神夹杂着困惑与不安，不过威尔并未察觉。

威尔握着缰绳，心里犹豫着是否该回去事务所，结果洁西卡突然猛地从后面拉住他的衣服。

「威尔。」

「怎、怎么了？」

「我想吃那个。」

「什么？」

洁西卡指的不是〈塔〉，也不是天空，而是脚下笔直延伸的闹街。虽然不知道她指的是其中哪一间店家，不过威尔能嗅到一股甜蜜的香味飘来。

「真难得，妳竟然会这么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