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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直贵:
你好吗?
都已经九月了,每天还是很热。身体还好吗?你说工作大多在户外,烈日当头应该不好受吧?我不知道回收工作要做些什么,但不管怎样,你要加油。
我现在在做金属雕刻,要做各式各样的东西。有时候是某种看板,有时候是动物造型的摆饰。我的手指不太灵巧,但是不打紧。因为机械会处理困难的部份,我们只要善加利用那台机械就好了。许多琐事要记很辛苦,但是工作顺利时心里很痛快。
我本来想将最近做的杰作拍下来寄给你,但是狱里不许这么做,所以也想画图给你,但是规定这张信纸上只能写字。想画图的时候,得事先申请,但是很麻烦,所以我决定放弃。仔细想想,我也不擅长作画,一定无法好好传达我的想法。
对了,最近住进我们混居房的大叔在信上画图,被警告了。不过,他告诉狱警画图的理由,结果得到了允许。理由是那个大叔寄信的对象是自己的女儿,他想送一张熊的图给她当生日礼物。他说,因为我们没办法替外面的家人做什么,所以至少送幅画给她。那个大叔一住进这里,就买了粉彩笔,大概相当喜欢画图吧。监狱里的人也不全是牛鬼蛇神,所以熊的图才会得到许可。但是狱警提醒他,这次是特例。
我们平常一个月只能寄一次信,但是收信次数没有上限,同房的人当中,有人收到好多封。有人刚结婚就被逮捕了,只要他老婆一寄信来,他就会整天笑嘻嘻的。不止是他,只要谁收到女人的信,一眼就看得出来。因为他们会反覆读信,每重看一次内容,就会露出幸福的表情,然后说:『希望早点重见天日。』我想,留下另一半进来服刑的人很痛苦。还有人整天担心老婆会给他戴绿帽。如果那么担心的话,一开始别做坏事就好了。唉,不过我也没资格说这种话。总之,我觉得自己光是不用担这种心就该偷笑了。
啊,你前一阵子的来信中提到,有个奇怪的女孩找你说话,对吧?她会不会是喜欢你呢?你写到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但是别这么说嘛,和她约一次会怎么样呢?
我好像写了很奇怪的话。对了,你替我到绪方女士的坟上祭拜了吗?我蛮在意这件事的。
我下个月再写信给你,再见。
兄 刚志」</b>
直贵拿着放在宿舍信箱的信,到餐厅边吃套餐边看。较难的字用得比以前多了许多。直贵想起哥哥不知道在第几封信上,提到他最近开始查字典。文笔也大幅进步。大概是几次写下来,渐渐习惯了吧。看到这种情形,直贵心想,刚志之前功课不好会不会纯粹是个误会,会不会只是他没开窍罢了。
内容提到女人这一点,令直贵感到意外,因为刚志第一次提起女人。但是二十三岁的刚志不可能对女人不感兴趣,直贵体认到这件事,也觉得震惊。
信上的「奇怪的女孩子」,指的是经常一起搭公车的女孩子。直贵对她视若无睹,但是上个月,她终于和直贵攀谈。地点不是公车上,而是工厂的餐厅里。
「这个,你要不要吃?」身旁突然冒出一个声音。直贵以为那是对别人说的,继续动手吃咖哩饭。接着有人从旁边递来一个保鲜盒,他惊讶地转头一看,经常在公车上遇见的面孔就在眼前。
「如果不嫌弃的话,请用。」她低着头轻轻推了保鲜盒一下。盒内装着削了皮,切得漂漂亮亮的苹果。
「咦?我可以吃吗?」
她默默点头,脸上微微泛红。
直贵用手帕擦手,然后抓了一块苹果。一放进口中,带点盐的鹹味,咬下后满嘴香甜。
「好吃。」他老实地说出感想。
「你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对吧?」她说起话来,带着关西腔的重音。
「嗯,我是『宝回收』这家公司的员工。」
「是喔,我是帮浦製造一课第三组的组员。」
「喔。」直贵适度地出声应和。反正她说隶属哪个单位,他也听不懂。
「我们总是搭同一班公车耶。」
「啊,是吗?」直贵假装没发现。
「你几岁?」
「我?刚满十九。」
「这样的话,你今年高中毕业?和我一样。」她似乎对这件事感到高兴,眯起眼睛。她的胸口别着名牌,上面写着「白石」。
后来,她还问到直贵住的宿舍,他把话含在嘴里回答。她长得并不难看,但是容貌不至于美到让人想积极搭讪,反倒是觉得麻烦的心情比较强烈。
他趁铃声响起站了起来,说:「谢谢妳请我吃苹果。」
「嗯,再见。」说完,她面露微笑,直贵也回以笑容。
然而,直贵隔天起改搭别辆公车。他并不讨厌或喜欢她,但是一定会在车上遇见熟人却令他感到莫名的郁闷。在工厂时,他也极力错开去餐厅的时间。结果从那次之后,他就没有和她再说过话。
直贵将这件事写在寄给刚志的信上,他看完哥哥的来信,反省自己或许做了一件粗心大意的事。现在的刚志连接触女人的机会都没有,这种内容不该写给哥哥看。刚志八成对弟弟羡慕得要命吧,但也或许会恨他,不懂得体察别人的心情。
就直贵所知,刚志好像没有交过女朋友。他应该没有机会遇见女孩子,就算有心仪的对象,基于必须扶养弟弟的责任感,他肯定会忍住不向对方告白。
直贵高中一年级时,曾在学校因身体不适而早退。他像平常一样打开公寓的门锁,打开大门,结果看见刚志慌慌张张地冲进厕所。他的裤子脱下来扔在地上,裤子旁边有一本像是捡来的色情杂誌,翻开的那一页令人脸红心跳。
「你别突然跑回来嘛!」哥哥身穿一条内裤从厕所出来,「嘿嘿嘿」地窃笑。
「抱歉、抱歉。」弟弟道歉。「要我出去一下吗?」
「免了,真是的。」
「已经解决了吗?」
「吵死人了。」
两人相视而笑。
刚志肯定是个处男,搞不好连接吻的经验都没有。
这份童贞今后还要维持十五年。
一想到这点,直贵又感到心痛。
2
回到住处,屋内很吵杂。直贵偏着头打开门,脱鞋的地方并排着没见过的鞋子。每一双都破破旧旧的。
三坪大和室的纸拉门敞开,可以看见里面一名男子盘腿而坐,脸上挂着笑容,他似乎喝了不少酒。那间房间这个月搬来一名年轻男子。说他年轻,但是应该比直贵年长不少。他将头髮染成咖啡色,身材瘦高,直贵只知道他姓仓田。
直贵想进自己房间,仓田对他说声「嗨」。回头一看,仓田转过脸来。「我正在和朋友喝酒,你要不要陪我们喝一杯?」
「我未成年,不能喝酒。」
直贵一说,仓田噗哧笑了出来,房间里也发出笑声。
「我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会遵守那种规定,这小子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听到他出言奚落,直贵心里头觉得不是滋味,打开房门。
「等等,」仓田又对直贵说,「住在用一个屋檐下就是有缘,陪我们喝一杯嘛。有人在旁边吵,你也觉得很困扰吧?既然这样,大家一起吵吵闹闹不是比较有趣吗?」
直贵很想对他说:你既然知道会造成别人的困扰,就给我安静!但是今后每天还得和这个男人相处,直贵不想让彼此的关係变僵。
「那我就喝一点。」
仓田房里有三张陌生的脸孔,他们全部都是短期员工,说是在宿舍认识仓田的。他们手里各自拿着罐装啤酒或酒杯,正中央放着点心和下酒菜。
当然,直贵也不是从没喝过酒。刚志领薪水之后,两兄弟经常举杯庆祝。然而,自从刚志被逮捕以后,直贵就滴酒不沾。睽违已久的啤酒入喉,滋味令舌头麻了一下。
「反正大家萍水相逢,在这里的期间要和睦相处。虽然说是短期员工,也不用感到自卑,不必向正式员工那些家伙鞠躬哈腰,我们自己团结一致就好了。」随着醉意渐增,仓田的气焰也益发高涨。
「嗯,仔细想想还挺轻鬆愉快的呢。虽然和出人头地无缘,但是也不用背负责任。每次出现瑕疵品,他们员工就一脸铁青,对我们来说却是休息的好时机。管他生产线停多久,我们只要时间一过就有钱领。」其中一人附和仓田的话。
「就是这样啊,只要安然做完工作期就好了。之后就算要揍看不顺眼的家伙,也是我们的自由。」
仓田这么一说,其他三人也笑了。所有人都醉得口齿不清。
「小哥你也多喝一点嘛。黄汤下肚,然后把肚子里的牢骚一吐为快。」直贵身旁的男人硬是塞了一个酒杯给他,倒进日本酒。直贵无奈地喝了一口,那是酒精浓度很高的烈酒。
「他不是短期员工哟。」仓田说,「他是承包的废铁业者。」
「是喔,原来如此。你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工作吗?在高中成绩吊车尾吗?」说完,那名男子「嘿嘿嘿」地讪笑。
直贵站起身来。「那,我差不多该睡了。」
他不理会「搞什么嘛,真难相处耶」的声音,打算离开房间。
「喔,这是什么?女人写的情书吗?」
直贵探了探口袋,发现刚志的来信不见了。
身旁的男人捡起那封信,直贵一语不发地抢回来。
「有什么关係嘛,用不着害臊啊。这是件幸福的事。」仓田歪着嘴角笑。
「是我大哥寄来的信。」
「大哥?少唬烂了!我也有弟弟,但我从来不会想写信给他。」
「我没有唬烂。」
「那给我看啊,我不会看内容。」仓田伸出手。
直贵思索片刻之后问道:「你真的不会看内容?」
「不会看啦,我才不会撒那种无聊的谎。」
直贵叹了一口气,然后递出信。仓田马上看了信封背面。
「喔,寄信人是男人的名字。」
「废话,信是我大哥寄来的,寄信人当然是男人的名字。」
仓田的表情微微一变,笑容瞬间消失。
「看够了吧?」直贵拿回信,想要离开房间。
这时,仓田说:「他做了什么?」
「咦?」
「你大哥啊,他做了什么被逮捕?他被关了,对吧?」仓田扬扬下巴,指着直贵手边。
其他三人脸色为之一变。
直贵不回答,仓田接着说:「那个地址是千叶的监狱。我以前也收过里面囚犯的来信,所以知道。我问你,他做了什么?杀了人吗?」
「做了什么又怎样?反正跟你无关。」
「你回答我又不会少一块肉。还是说,他犯了很不名誉的罪呢?」
「像是强暴妇女之类的。」仓田身旁的男人说,忍俊不住地笑出来,然后由手捂住嘴角。
仓田瞪了那男人一眼,然后又抬头看着直贵。「他做了什么?」
直贵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然后将气吐出。「强盗杀人。」
笑容顿时从仓田身旁的男人脸上消失,连仓田也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开不了口。
「这样啊,这罪可不轻啊。无期徒刑吗?」
「十五年。」
「是喔。那是法官念在他是初犯,所以酌予减刑吧。」
「我大哥没有杀人的意图。他原本打算偷到钱之后,就要马上离开。」
「但是却被对方家里的人发现,你大哥凶性大发杀了对方,对吧?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老太太在房间里睡觉,我大哥因为身体不好,没办法马上逃走,想阻止老太太报警,一时失手就……」直贵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他觉得对他们说这些根本没用。
「真笨。」仓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他真笨。如果有种干强盗,潜入对方家之后,第一件事先确认有没有人在家就好了。老太太在睡觉,对吧?既然这样,先干掉她不就得了。这么一来,应该就能不慌不忙地找值钱的东西,再从从容容地逃走了。」
「我不是说了,我大哥没有杀人的意图吗?」
「但结果还是杀了人,不是吗?如果没有杀人的意图,赶紧逃走就好了。就算被逮捕,也不会被判得太重。如果有杀人的意图,一开始就要下定决心,先动手杀人。他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仓田的最后一句话,令直贵全身陡然燃起熊熊怒火。
「你说谁?」
「你大哥啊。我说,他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啊。」
仓田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脑袋瓜。直贵见状,整个人扑上前去。
3
隔天,直贵没有去上班。公司来电联络,要他到町田的办公室一趟。办公室位于一栋三层楼高的矮旧建筑物二楼。话虽如此,办公室里只有社长福本,和一名戴着高度数眼镜的中年女性行政人员。
直贵知道公司找他过去的原因。大概是在宿舍里和仓田打架的事情传进了社长耳里。如果两人只是互殴还好,糟的是打破了玻璃窗。住在楼下房间的人向舍监举发,引起了轩然大波。
福本没有过问打架的原委。他看着直贵,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下次再犯就回家吃自己。」
「我已经向东西汽车福祉课的人道过歉了,修玻璃的费用从你的薪水里扣。这样可以吧?」
「非常抱歉,给您添麻烦了。」直贵低头致歉。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打得很激烈吧?你照镜子看过自己的脸吗?」
「对不起。」
今天早上照镜子之前,直贵就知道自己左半边脸肿了,嘴巴好像也破了,其实他连说话都懒得说。
福本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直贵的脸。「喂,武岛,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