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生命的谜底</b>
从看完《信》这本小说到开始撰写本文,虽已经过数星期的时间,但我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反覆阅读书中往来的书信,然而每次只要读到结尾,仍会难过得不能自已。
一个为了弟弟的学费,铤而走险犯罪杀人的哥哥;一个背负着哥哥期待幸福的枷锁,却也因为哥哥的罪行从此坠入社会歧视的轮迴,不断重複被宿命无情嘲弄历程的弟弟。这样的两个人,因为命运的摆布,同时在有形及无形的牢笼里受苦,这样一个典型的社会悲剧,在东野圭吾的笔下,没有冷静的凝视,没有批判的烟硝,却多了一点特殊的温柔与无奈。
善于透过谜团再现人性的东野圭吾,这次所要探勘的,不再是人性恶意的极限,不是犯罪的真相与谜底,而是在这样的宿命摆弄下,还有多少人性能存留下来?善意还能在心底摇曳着多少微光?延续着他独特的「人本学」式思考【注:关于东野圭吾的人本学,请参见笔者在其另一作《单恋》的解说〈W/M的悲剧〉一文中的说明,在此恕不再赘述。《单恋》亦由独步文化出版。】,在《信》中他想要描绘的,是人所生存的样态,就像小说最后弟弟直贵心中所探问的,「我们为什么会出生在这个世上呢?」关于这一切再其实也不过,却也是最难解的「生命的谜底」。
<b>当罪愆沿着血脉蔓延而来</b>
《信》是东野圭吾二○○三年的作品,日文原名《手纸》,它不仅让东野第四度入围直木奖,更创下文库本出版一个月就销售一百万本的辉煌纪录。有别于东野所擅长的推理/犯罪类型的故事结构,《信》自一开始的犯罪事件后,就完全将主轴放置于犯罪者家属的生存问题之上,完全跳脱了类型小说的格局。虽然如此,但在小说的概念上,仍延续着东野圭吾九○年代以后几个重要主题:宿命、自我牺牲与救赎,并将其交织在一起。
自一九九○年的《宿命》后,「宿命」就成为东野圭吾小说世界的重要主旋律,潜伏在他的作品中;《信》中两兄弟的遭遇,尤其充满着宿命的色彩。哥哥刚志因为腰伤无力工作,但又希望能够完成母亲遗愿,逆反家族的阶级宿命,让弟弟直贵上大学念书,走投无路之下只好闯空门偷盗;然而他却在得手之后,因想起直贵喜欢吃糖炒栗子,于是折返餐桌拿取,而后竟因腰伤複发无法动弹,一时冲动失手杀了屋主。而此后,直贵背负着杀人兇手家属的身分,在社会上独力求生,经历了求职、爱情、理想的破灭后,他体认到再也无法摆脱这样的羁绊,最后决定走上脱离兄弟关係的决绝终局。
刚志对于糖炒栗子记忆的错置,就像是个悲剧宿命启动的隐喻。若他记得其实爱吃栗子的是已逝的母亲,而非直贵,那么他必定不会滞留在犯罪现场,也不会犯下一连串的错误,然而就从那里开始,两兄弟的命运指针开始拨动,刚志走向监禁,而直贵则走向充满横逆的人生。
编剧家野岛伸司曾在《世纪末之诗》中,对于亲情有过一段相当精採的譬喻:「当长时间一起生活,呼吸相同的空气,相互增生为彼此的血肉,所以一旦分离时,便会感受到血肉分离的痛。【注:野岛伸司,一九六三年出生,新潟人,日本九○年代最重要的人气编剧家。代表作如《101次求婚》、《一个屋檐下》、《美人》、《蛋糕上的草莓》、《黄金保龄球》和《冰上悍将》等,曾以《高校教师》、《人间.失格》及《未成年》校园三部曲写实剧,触及校园师生恋、霸凌、升学等畸形现象,引发社会争议,并三度获得日剧学院奖最佳编剧奖。《世纪末之诗》是他一九九八年秋季档的作品,以竹野内丰、山崎努所主演角色的辩证形式呈现,被誉为野岛伸司纯爱论的至高作。该台词便是出自该剧第四话〈星星王子〉。】」刚志与直贵因为分离而疼痛,但那只是一时的,随着直贵须独力生活,但又得背负着哥哥的罪时,两人的心注定走上歧径,从此远离。
因为刚志被监禁,自此他的时间停滞了,感情也停滞在当初那个牺牲自我,去换取弟弟未来的浓度。但对直贵而言,时间却是疾行的,而且是无情的,当那个感情的对象已经自身旁消失,温度也无法再传递时,残酷与冷漠也随之滋生,直贵再也无法靠着过去与哥哥的回忆、那些已然遥远的亲情,去抵御生活中那些琐碎、但沉重得吓人的恶意与歧视,那沾染了生命的重量,以及因违逆社会道德所点燃的正义怒焰所累积而成的愿力。
更重要的,而且是複杂且无奈的是,那是由哥哥所带来的,由血脉所蔓延过来的罪愆,那里面埋藏着因夺取了他人(死者)等待了一生的幸福,所加总起来庞大时间的遗憾,以致必须以家人的数倍人生来偿还那样深沉的罪的惩罚。虽然那是为了要打造自己的幸福,但却也同时断送了自己的幸福,甚至是生存的基本条件,所以直贵最终必然走向与哥哥断绝关係,割断两人相连的血脉(也就是过去),为了自己的新家庭与生命(象徵着未来的孩子)。当他能够挥别沉重的亲属关係后,才能获得生命的轻盈,以及那轻盈所带来的,给自己妻、女呼吸与喘息的空气。
<b>文字的重量,信纸的温度</b>
当人类世界进入高度数位化的时代,人与人的沟通已经完全依赖msn或e-mail 时,《信》的出现,带来一种怀旧的气息,也让我们逐渐想起,「信件」曾经在我们人类的文化中,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
「信」对很多人来说,有着不可抹灭的意义。在寻常的日子里,它代表着书写者的问候、关心,有着感情与时间的重量;在战争的时候,它更代表着一种存在与否的宣示,有时它传达了悲伤的消息,记载着生命的消逝,但有时它让收信者感到安慰,透过书写者一笔一画书写的重量,传达了感情与心意,因此也象徵着希望与未来。
而在这本小说中,信纸则成为刚志唯一的自由出口,当他被限制自由时,这是唯一可以传达对弟弟关心的管道,但他只能单向地输出,并等待着迴音。然而他越是强烈地传达他的亲情,却越是提醒了直贵,直贵遭遇的逆境都是他造成的。因此,东野圭吾点出最让人不忍,却最是真实的是,当信不再是感情的连结、生命的接点后,它开始成为无止尽的惩罚,不断地提醒当事人,罪的存在,及惩罚仍在进行中,不曾止歇,更不会消失。信不是希望的延续,反而成为残酷的主体,鞭笞着仅存的情感与人性,直到直贵开始拒绝阅读,再也不愿意收到哥哥的信。
也因此由直贵亲笔写信到断绝音讯,之后又因由实子代笔,以文字处理机接续,在这样的过程中,东野圭吾透过这样一个书写媒介的转换,隐喻直贵与刚志心灵关係的变异。从直贵亲笔书写信件,到默许由实子以文书处理机代笔而接续,就像刚志所感受的,由机器打出来的字,冰冷了许多,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直贵已经将他的心灵与生命,渐渐地对刚志封闭起来。日文原书名《手纸》,其实点出了这个物件的情感核心,手纸承载着心意,唯有与心血脉相连的手去书写,才能传达真正的内心情感,但当手不再触摸信纸,直贵的心只能寻找另一个表达真我的出口,那便是他的小说中特别的天赋:歌唱。
<b>难以言喻的哀伤</b>
在《信》的电影《手纸》【注:《信》于二○○六年被拍成电影,台湾沿用电影日文原片名《手纸》,由山田孝之、玉山铁二、泽尻英龙华主演,导演则由经典日剧《美丽人生》的名导生野慈朗担任。】中,选用了小田和正一九八二年的名曲〈言叶にできない〉(难以言喻)作为插曲,相当成功地传达出直贵的心情,不论是最初的,还是最终的。
在小说中,东野圭吾很巧妙地选择了两种媒介,作为两兄弟表达自我的主体。刚志因为被监禁,文字书写成为他唯一的诉说方式,也因此禁锢了「信」这样一个「发声」的媒介,文字因而成为刚志的禁咒。然而对于直贵而言,他第一次感觉到自我,便是透过歌声,唯有在歌唱的过程里,他才能拥有喜悦,享受生命中极稀有的轻鬆时刻。
可是,这样的喜悦,终究还是因为哥哥的罪,必然地放弃,自此直贵不再歌唱。然而在此后的人生里,直贵一而再、再而三眼睁睁地看着幸福与安稳的生活,从自己身边流失,这些点点滴滴,虽然直贵从来都没有说出来,却都隐匿在他的身体里、心灵的深处,暗自地低语着,磨折着直贵任何单纯的想望,以及对生命的未来与希望。
但声音终究是直贵唯一能够选择,救赎自我与哥哥的最后媒介,因此他选择了歌唱,作为对哥哥最后的告白。然而,每日在平乏、单一的节奏中被监禁的刚志,如何去了解直贵这些年的痛苦呢?而直贵在这么多年的沉默之后,这么多的艰辛与苦痛之后,又如何向刚志诉说那些怨怼与哀伤?他该向哥哥表达爱?还是恨?见到哥哥该是喜?还是悲?这些无法以二元对立的爱与恨、是与非来解释、说明,这些直贵所经历的庞大残酷体验累积在身体内、心灵层面,当他面对哥哥的那一刻,所有的时间一起迸现在他眼前,之前拒绝诉说的他如今该怎么说?又能怎么说呢?
正因为亲情仍在,所以唱不出声,正因为兄弟血缘仍深深地烙印在他们的背上,在那从百货公司回家一路为母亲剥栗子壳的风景中,在母亲开怀欢笑的难忘记忆里。所以,直贵终究无法真正地残酷,以声音向哥哥告别,因为那不仅否定了哥哥的存在,更是否定了自己的存在,生命的重重无奈,在那样的寂静中,兀自地喧嚣了。
东野圭吾在这样的结局里,写出了生命的困顿与深度,也写出了难得的「境界」,当人必须为了生存,而斩断唯一的至亲血缘时,那将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叹息与哀伤。但也正因为那样的无可奈何,让东野的小说,不再那么理性冰冷,也少了点疏离冷静,多了些人味,也多了些温度。
虽然只是那么一点小小的温度,却已足够让我对《信》,久久低回不已,而那份感动,始终难以散去。
本文作者介绍
陈国伟,笔名游唱,新世代小说家、推理评论家,现为国立中兴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