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某小說家之死

1

那天晚上，编辑杉本敬之焦躁不已。

面对二十六年的人生中最难解的问题，他正处在困惑的漩涡之中。

杉本大学毕业之后，在称得上大型出版社的大树社任职，到书店实习之后，被分配到业务部。

他对于自己分配到的角色没有不满。虽然这个业界萧条到「业绩下滑」这种辞彙听起来都太轻微，但工作本身很愉快。原本应该会大卖的书，在没没无闻的状态下消失；让人觉得只是在浪费资源的书爆卖，各种情况都发生过。虽然内心的纠葛从未断过，即便如此，在这里能为最喜欢的书本工作，这样就已经令人满足了。

没想到让杉本的人生剧烈动蕩的就是自己负责销售的《Swallowtail Waltz》系列作。他还记得读完美作里奥出道作的第一集时，因为太过震惊而站不起来。

明明还是个菜鸟，却主动提出要调到一般书出版处的文艺编辑部，就是因为自己想要打造这种能够打动人心的作品。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自己喜欢的作家的责任编辑，毕竟那根本就像是在做梦。

然而，坎坷的命运推动着杉本的人生。

美作里奥是个古怪到极点的小说家。文章的书写习惯，怎么看都是年轻的作家，但是新人奖的投稿资料中，出生年月日换算年龄是九十九岁，上面写的住址和电话都是捏造的。唯一正确的只有电子信箱，第一任编辑山崎义昭用电子信箱和作者本人取得联络，但是直到最后都没有透露本名和性别。

拥有异样般的自我意识，彻底贯彻保密主义的美作里奥，应该是十几岁的年轻人。所以，邮寄地址和版税汇款帐户都使用父亲的资讯。

山崎曾在半意外的状态下，曾经和本人通过一次电话，但是在那之后，都是透过电子信箱联络。也就是说，除了山崎之外，其他人连作者的年龄和性别都不知道。因为本人强烈要求「绝对不能曝光」，所以山崎也没有把美作里奥的个人资讯告诉编辑部的同事。

《Swallowtail Waltz》创下空前的销售纪录，完全称霸当年度的各家文学奖。不过，即便成为时代的宠儿，美作里奥仍然没有改变态度。

毕竟在这种时代，鲜少有作家不公开长相和背景，连编辑都不愿透露的例子更是闻所未闻。

美作里奥已经彻底到算是病态的保密主义，马上在公司内部传开来。

儘管如此，在商业的世界里，成果就是一切。只要书卖得好，什么态度都能被接受。和故事本身比起来，作者的相关资讯只是枝微末节的小事。

美作的父亲成为名目上的代理人，并在这样的状态下陆续推出系列作。

美作里奥与第一任编辑山崎的关係破裂，最直接的原因听说是第一次有大型跨媒体製作公司要谈真人版电影的合作。

用电子邮件没办法迅速互动，而且，美作里奥是个不懂得妥协的人，只要有一点无法接受的地方，就绝对不会点头同意。

经过原作者再三驳回之后，选角终于大致底定，但那也只是短暂的和平，接着又开始挑剧本的毛病。后来，在改定稿的版本达到二位数的时候，山崎终于理智断线了。山崎为了和本人直接对话，带着导演直接杀到家里，这次的行为完全触怒美作里奥。

『我不会再和不守约定的编辑一起合作。如果责任编辑不换，我不会答应任何事情，也不会写续集。』

新人说这种话真的很傲慢，但美作里奥的小说就是卖得很好。即便文艺编辑部出版的所有书都亏本，只要靠这部系列作就能达成部门一整年的销售目标。

『如果不换责任编辑，无论谈什么我都不会回应，就算要我引退也没关係。』

美作里奥的意志顽强而且明确。

要是不好好安抚作家，一切进行中的计画都会停摆，也不用指望推出续集。掌握现况的部长上田玄一立刻下达指令，马上换掉责任编辑，被选中的接替人选就是刚调到部门的杉本。

美作里奥不听任何人的意见。无论好坏，她就是一个特异独行的作家，无论谁来负责，原稿的品质都不会改变。责任编辑只要会看作家的脸色，当一个让事情顺利进行的YES MAN就好。

因为醉心于《Swallowtail Waltz》而提出人事调动申请的杉本，就是最理想的人才。

菜鸟编辑就这样被拔擢，开始负责能下金鸡蛋的人气作家。这项命令对杉本自己来说可以说是突发事件，但是就结果来看，部长的判断非常正确。

美作里奥是杉本很喜欢的作家。

杉本由衷热爱作品，夸奖的话自然而然就会脱口而出，并不是为了讨作家开心。虽然第一任编辑山崎并没有交代太多详细的注意事项，但还算做得不错。为了让美作里奥能够带着好心情工作，杉本在所有需要互动的时候都非常小心。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创作者。

虽然由衷钦佩作家，但是杉本也曾经有过怀疑作品的时候。

儘管如此，只要没有发现明确的错误，杉本绝对不会提出自己对作品的想法。

当然，杉本也有想要一起打造好作品、想要传达身为编辑的感受与意见的心情。不过，关于美作里奥的书，他深知上司交代「只要做好行政工作就好」这句话是对的。

自己本来就是菜鸟编辑。美作里奥既然是天才，就不需要凡人的意见。

只要把作家想写的东西，百分之百传达给外界即可。杉本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工作。

杉本的态度似乎深得美作里奥的心，合作期间几乎没有发生之前曾经担心的问题。因为打从心底深爱作品的杉本介入，原本像呼吸一样频繁挑错的状况也减少，一切终于开始步上轨道了。

故事都还未完结，就已经要拍成电影。虽然称不上大成功，但票房成绩还不错，带动原着小说销售量再度成长。

杉本认为美作里奥对跨媒体製作说的话本来就没错。因为他相信，无论在什么情形下，原作者都不需要退让。

有时候杉本也会觉得美作里奥挑出的错误实在是吹毛求疵，但那的确是需要修正的错误。正因为美作里奥是完美主义者，所以才能写出那样精採的作品。

美作里奥只要走在自己相信的道路就好。

那一定是最正确的选择。

我们这些读者，只是沐浴在从天才身上满溢出来的故事之中。

确定要改编成民营电视台的九点连续剧的时候；自己负责编辑的第一集到第四集小说广受好评的时候；销售累计超过三百万本，第一次收到感谢信的时候，杉本都觉得很自豪。理解并支持天才，为了等待作品的粉丝竭尽全力。他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工作了。

负责主要人物惨死的第五集时，还有作品受到舆论攻击时，杉本都深信不疑。美作里奥一定能写出最棒的完结篇；届时所有对故事的批判，都会沉寂下来。他一直坚信这一点。

美作里奥是堪称足以改变人生、令人景仰的小说家，成为美作的责任编辑已经两年。第五集出版后，非比寻常的舆论攻击让杉本超过一年没有收到新作，也就是完结篇的原稿。

不过，当初高声批判作品的怒意，一如预料并不长久。

这几个月看到的讯息，都说引颈期盼完结篇。

美作里奥应该是真的被那些执拗的批判伤到了。

不过，人本来就是能重新振作的生物，伤口会随着时间癒合。杉本心想，接下来该趁机催促美作开始写稿了，而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

晚间九点，杉本下班后搭上电车。

『本文由家属代笔，谨此传达讣闻。美作里奥于二十六日清晨，因心脏衰竭去世。我们对一直以来支持美作的各位读者，由衷表达感谢之意。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美作里奥的帐号追蹤数超过三十万人，这个帐号暌违一年发了这篇文章。文章瞬间在社群媒体上传播开来，不到一个小时，关键字就冲上排行榜前几名。

杉本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篇文章时，部长上田打电话来。

《Swallowtail Waltz》这部作品不只会影响到部门的业绩，甚至还会连带左右公司的股价。

公司内部没有收到作家突然离世的消息，上司暴怒也很正常。然而，以这次的状况来说，错不在杉本。

因为责任编辑杉本本人也没有接到讣闻的消息。正因为如此，他看到这篇文章才会如此苦恼。

蒙面作家美作里奥是极端的保密主义者，这一点无论在公司内外都广为人知。会议只能透过电子邮件，联络窗口设为父亲，就连本名都不愿告知，连性别也不详。

交接责任编辑的工作时，杉本曾经和美作的父亲见过一次面，但是和他的家人也就只说过这么一次话。美作父亲只是联络窗口。只是借名给美作收稿费和邮寄物品，从来不曾干涉作家和编辑之间的沟通。

考量之前往来并不热络，心痛的父亲较晚跟出版社联络或许也是情有可原。不过，至少希望他在社群媒体公开前能知会一声。

自己负责的作家英年早逝，实在是太令人震惊。

跨越愤怒和悲伤之后，「为什么？怎么会这样？」的想法支配了大脑。

在大树社会合的上田，穿着弔唁用的丧服。

刚才都已经快到家了，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应该要回去拿丧服吗？还是直接去租一套比较好呢？

问了上田之后，上田说想要儘快去美作家里拜访。

美作里奥是住在老家，还是在老家附近一个人独居呢？杉本连这个都不知道。

美作用来当联络处的老家，位于和东京比邻的琦玉县南方的新座市。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搭上计程车的时候，上田用很快的语速这样问。

「对，我之前完全没听说任何消息。」

「老师有什么旧疾吗？」

「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前任的山崎先生强力告诫我，绝对不能问个人隐私，所以我们真的只有工作的联络。」

「如果只用电子邮件，很难閑聊吧。」

「是啊，我从来没有聊过工作以外的事情，老师也不曾主动聊到工作之外的话题。」

「美作老师是女性，对吧？」

「部长也知道这件事吧，山崎先生是这样跟我说的。」

「我在跟你会合之前，确认过资料库，打电话去老师家里。不过没有人接。毕竟女儿刚过世，就算能和家属见到面，也要做好心理準备可能会被赶出来。」

「发文上面写二十六日去世，葬礼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不上门看看的话就不知道状况，也有可能刚好是今天办葬礼。你不知道她父亲的手机号码吗？」

「我只知道家里的电话。」

老家的住址上面没有写房号，所以应该是独栋建筑吧。不过，这个时代很少会有人在家里守灵或举办葬礼。家里没人接电话，有可能是家属和遗体都在葬仪社。

晚上十一点。

抵达美作里奥的老家之后，杉本战战兢兢地按了电铃。

玄关的灯马上就亮起来，一名穿着睡衣的壮年男子出来应门。两年前杉本曾经和男子打过一次招呼。眼前这个男人就是美作里奥的联络窗口，也是她的父亲。

穿着弔唁用丧服的上田表达慰问之意后，这位父亲一脸惊讶地歪着头。

鸡同鸭讲的对话持续了一阵子，接着父亲回头朝着楼梯的方向大吼：「礼！给我下楼！」

二楼没有任何回应，无论叫几次都一样。

「礼」这个名字有可能是男生，也有可能是女生。照常理来想，应该是美作里奥的兄弟或母亲，但是……

「喂！编辑来了！给我下楼！」

「伯父，您是要请夫人下楼吗？」

「不，是我女儿。我跟你们谈也没用吧，书的事我完全不知情。」

「女儿是指美作里奥老师的姐姐吗？」

「那家伙没有姐妹，她是独生女。」

杉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

「喂！快点给我下楼！妳要这样靠父母到什么时候！都已经长大成人了，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那个，伯父，如果我们说了什么失礼的话，请容我赔礼。美作里奥老师在家吗？」

「对啊。」

「不过，两个小时之前，社群媒体上面发文说美作老师已经去世。」

上田说的话，让美作的父亲笑了出来。

「她刚才还在泡澡，怎么可能已经死了。」

杉本不禁和上田面面相觑。

「因为会浪费瓦斯，所以每天我太太都会催她赶快去洗澡。」

「可是，我们是听说老师已经过世才……」

「那个蠢蛋又闯了什么祸？真的是没完没了。从小就一直给人惹麻烦，只有那张嘴伶牙俐齿。你们在客厅等一下，我把她从房间里拖出来，今天的事情一定要今天处理。」

美作老师的父亲让两人进门，在凌乱的客厅等美作里奥等了一个小时。杉本一直有种糊里糊涂的感觉。

虽然楼上有时会传来父亲的怒吼，但是女儿直到最后都没有下楼。

等待的时候和美作老师的母亲谈了一下，才模模糊糊地了解一些她家里的状况。

父母都对女儿的工作毫不关心，父亲真的只有发挥联络窗口的功能。两人都知道孩子是小说家，但是不知道社群媒体的事情，也不知道几个小时内让全日本都乱成一团的新闻。

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但是现在终于了解了一切。

新闻网站已经大篇幅报导人气作家美作里奥的死讯，但是那篇文章是她本人捏造的。

她虽然触怒了父亲，却仍然坚持不离开房间。她父亲带着编辑们到房门口，即便责任编辑杉本隔着门板对她搭话，上田也温柔地说「一起想办法解决吧」，深锁的房门都没有打开过。

本人什么都不说，那就无法推测动机。

肉眼看不见人心。

然而，这次已经知道几近正确的答案了。

第五集描绘【吉娜】的死让作品饱受批评，导致她的心灵受创。

就连责任编辑都中枪的舆论攻击，持续了一整年。

美作里奥是个异常纤细敏感的作家。戒心重又胆小，同时也很容易受伤。因为激进的批判而心灵受创的美作里奥，就此下定决心，宣告自己死亡，藉此结束作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