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蹈覆辙的人是蠢货。
那天深夜,我们偷偷溜出家,走在三鹰的街道上。六月天,风尤凉,沐浴在凉风中,我们的双脚不约而同地迈向玉川上水。见不得人,图谋不轨,熟悉无比的辞彙在我脑子里转圈。现在应该是二零一七年的六月十四日,但我的感觉停留在一九四八年的六月十四日。两天连着殉情自杀,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都是头一次。和我一起入水的小佐有没有顺利地去了那边呢。她要是还活着,哪怕像我这样被弹到不认识的时代,她还是会找个像我这样的人再去寻死吧。我这么说,她一定会坚决否认吧,但只要有人愿意和她一起死,她其实无所谓那个人是谁。至少我是如此。
我其实很想选择玉川上水,但夏子说河现在干了,水量不足以把人淹死。
「难办了啊。我又没带寻死的葯。有卖的吗?」
「不可能卖那种东西啊。去买把菜刀?」
「那样太疼了,算了」
「玉川上水还流经井之头公园」
「也对」
「一跃而下都一样」
她的口气特别明确。
外面漆黑一片,我并不敢肯定,但觉得井之头公园几乎没变。那些树,那条路,我都记得,让我有种回到了昭和的感觉。我和夏子一起跃入漆黑的湖面。然后我被叫做脚踏船的,外形仿照天鹅的小船挂住了,没过多久就被人发现了。
重蹈覆辙的人,就是蠢货。
我们被立刻送进了医院,双方都性命无忧,结果我又没有死成。白色的床,白色的病房,一样的景色。然后,我再次迈进了地狱的大门。
我和夏子被分开,被人监视起来。一眼就能看出是警察的男人在我病房前走来走去,还不时还打开门,对装睡的我投来毫不客气的目光。然而他们没有声明自己是警察,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毛骨悚然的东西一样厌恶,单单只是监视着我。我逮着来给我点滴换药的护士问「告诉我,那些人是警察吧?那些人是警察吧?」可护士仅仅为难地微微一笑,紧紧抓住自己的手离开病房。
我上高中的时候是侍奉神灵的女人一起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结果就我活了下来,因为协助自杀的嫌疑接受了调查。当时有父亲疏通负责的刑警和法院院长,就弄成了暂不起诉。可是我这一次没有父亲的庇护,身处二零一七年这个未知的地方,预测不到自己要面临怎样的裁决。
所以,我选择逃跑。
最开始的几天我老老实实睡在床上,但那天我趁着配餐的瞬间功夫溜出了医院。我心中唯有歉意,也已经反省过,后悔过。我觉得,我的这些感情要比常人强烈一倍。然而为什么,我又重蹈覆辙了呢。死亡的阴影一直缠着我,阴魂不散。说这是怀着戒酒的心情活着,就应该明白我有多难受了吧。
我一直跑,一直跑,后来累了,茫然地杵在一条陌生的街道正中央。此时我彷彿获得启天,冒出一个想法。
自杀吧。
我想死。从一开始就想死。
2
顺利离开医院固然不错,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是不是三鹰?我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知道。放眼望去,建筑物我全都不认识,穿着形形色色西洋服饰的人们充斥着街道。譬如说,可能因为战后广播要经过美国人把关的缘故,战前战时的那种不识好歹不见了,开始敲起了像是教堂大钟的东西,海外唱片之类的东西风靡起来了,不过看来成平这个时代,那些美国人连服装都要指导。我不知道现在的日本是否完全履行了波茨坦公告,成为了和平的独立国家,又或者还在打仗,至少国民已经被彻底西方化了。另外他们走路飞快,不知这是否也是受了西方的影响。我为了躲他们走到车道上,结果车子来往势头汹涌,不知多少车子向我鸣笛,还向我怒吼「白痴吗!找死吗!」我的回答,是YES。
我左也挨挤,右也挨挤,艰难地走了一段路后,人数渐渐变少,我在路边看到了地图。
这里看来是吉相寺。
所以这里是三鹰临街,再走一小段就是西荻洼或者荻洼了。那边明明是我常常出门喝酒的地段,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一栋栋漂亮的房子,一间间别緻的店铺,上面全都看不出空袭留下的伤痕,而我看着他们却萌生不出为复兴所带来的喜悦。光从地图上看,我现在人在井之头大道,然而这里不止风景,就连散发出的气味都都变了,以至于我找不着可以参照的东西,就像只分不清方向的鸽子,怀着想哭的心情漫无目的地游荡。
没有多久,天色大作。
我连买把伞的钱都没有。
天空被笼罩乌云,空气中充满湿气。要不要回长峰家呢?可恩将仇报的我又有何面目那么做。所以,我只能趁雨还没下起来找个安身的地方。
我总觉得吉相寺挺装模作样。
高楼如水泥森林,人潮如兇猛洪水,曾经已经很热闹的小摊一条街如今更加活力四射,就连战争末期被封锁的餐饮店都复活了。然而现在,我比起一杯酒,更想要根用来上吊的绳子。如果可以,我还想要个安静之所,一棵树枝粗壮的树,和一位愿同我去死的女性。
雨开始下了。
开始雨很小,我听着雨滴落下的声音,还心想这是属于我的八音盒,但转眼雷声大作,化作我从未体验过的倾盆骤雨。周围的人一边拔腿狂奔,一边嚷着「游击暴雨」这我从未听过的话。我也到处张望有没有地方可以躲雨,不经意间抬头一看,看到移动写着『淀桥相机』的大型建筑,便沖了进去。
店内灯光璀璨,而且十分嘈杂。我看到那名称以为是一家照相馆,结果似乎是家百货店。我在卖场中游荡,看到苹果的标誌,心想百货店里还开水果摊吗?我一探究竟,结果看到里面只有许多种板子。现代日本真是古怪,专门切苹果的砧板还卖得这么好。
我见雨没有要停的迹象,便决定在店里参观参观。
我乘自动扶梯上楼,然后看到了好多照相机。我不会摆弄那种东西,对相机不感兴趣,但很喜欢被人拍。我、织田君还有坂口安吾先生一起在银座的『鲁邦』喝酒的时候,正好在场的摄像师不知道什么意思,光拍织田君。那次我又喝醉了,便纠缠上去说「喂,拍我啊,别只拍织田作」。摄像师伤脑筋地轻轻说「那就拍最后一张」,我没在意,就让他拍了。那时织田君身体也很好,很威风。
我怀着难以描述的心情走啊走,结果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太宰」
有人喊了我的名字。
我提心弔胆地循声看去,只见那边很多块大板子,比一楼看到的那种还要大得多。那些莫非不是砧板,而是榻榻米?如果是,那么这个时代的榻榻米可以放映出各种各样的影像,现代的日本人是不是一边看着榻榻米上放映的影像,一边喝茶吃饭呢。又不是电视。电视?啊,对了,这玩意应该是电视。我所知道的电视是四四方方毫无情调的盒子,但估计是科学技术进步了,就发展成了这种令人震惊的薄薄厚度。
我惊讶之余盯着画面。
许多台电视中放出许多种影像和声音。
「下一则新闻。上周五失蹤的……」「那么我们把刚才切好的胡萝蔔下锅……」「今日,学生的父亲首次接受採访……」「太宰」「用法非常简单。只要缠在肚子上,您也能拥有理想的腹肌……」「您要是担心假牙是否能清洗乾净,请一定……」「以上便是八十年代的流行文化。接下来为您介绍九十年代……」「最近天气古怪,酷暑和暴雨引发热议……」「说到演艺圈的头号色男,果然要数这个人……」「哇!这肉十分软烂,入口即化……」「之后介绍使用那种超健康食材的混合果汁……」「太宰」
千真万确。
有人在喊我。
我调动所有神经,从为数众多的电视中寻找呼唤自己的声音,找到了一台令我万分怀疑的电视。那台电视里播放的不是黑白图像,而是有色彩的,会动的美丽画面,三个人正在像是酒吧的地方进行着装腔作势的对话。被喊作『太宰』的是一位缠满绷带的青年,他正在对叫做『安吾』与『织田作』的青年说话。
「我说安吾,你那包里装着相机吗?」
「有,工作用的」
「拍一张吧,留作纪念」
「纪念?」
「纪念什么」
「我们三个在这里聚在一起的纪念」
「我们不是总在一起喝酒吗」
「谨遵干部先生吩咐」
「要拍得帅气点喔。这个角度能拍出男子气概」
「我无所谓」
「为什么突然要拍照片啊」
「我总有种感觉,不趁现在拍的话,就没有任何东西能留下我们像这样聚在一起的事实了。织田作,相机」
安吾?
织田作?
照片?
怎么回事?
我几乎发狂一样飞奔出了商店。
3
不知不觉间雨停了。
我独自站在地址写有『下连雀3-15』的电线杆下。我便是从这里动身投身死亡,也是在这里死而复生。除了我,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来到了这2017年的时代呢。儘管只有一丝期待,但我已精疲力竭,也只能指望是那样了。
我在已无影无蹤的小佐住处,以及同样已无影无蹤的『千草』附近徘徊,一遍又一遍呼喊。
「小佐?你在吗?」
没有迴音,只听见远处小孩子们的笑声。
「织田作?坂口先生?有人在吗……檀君!檀君!」
然后,我又一遍遍快要哭出来地呼喊妻子的名字。
「美知子。美知子啊,是我错了,对不起。大家在哪里,在哪里啊……」
没有迴音。
意志消沉的我,漫无目的地走向了井之头公园。
园中的树木吸饱了雨水,吐出呛人的氧气,反而让我咳得喘不过气来。我家就在公园背后,樱花烂漫的时节到这里散散步,到湖边脏髒的茶馆里坐坐,都是我的小小乐趣。儘管湖上多了天鹅船,茶馆变成了别的铺子,多多少少与认识的不一样了,但这里依然就是我认识的井之头公园。我鬆了口气,看看湖周围,只见战时因调度木材而砍掉的杉树都已完全长成原来的样子,不禁兴奋地叫了出来。
井之头公园没有变。
大约七十年的时光过去了。
独独抛下了我。
「死吧」
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已经解开了和服的腰带。
我把带子一头紧紧地系在树枝上,把自己吊了上去。结果,当我刚刚意识到动脉被勒紧的时候,树枝就断了。我的身体难看地坠落下去,我不禁像哭出来。
「呵。听说罪犯会徘徊着回到作案现场,看来确有其事啊」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最开始没认出来她是谁,因为她身上换成了便装。她是夏子的妹妹……那个女学生。
女学生径直朝我走来。
我发出惨叫,朝反方向拔腿就跑,但土堤被雨沖得又湿又滑,我一下就摔倒了。白皙修长的两条腿竖在我眼前。我抬起头,只见女学生正俯视着我,那双大大的眼睛就像要把我生吞下去一样,死盯着我。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女人跟其他女人一样,不会饶过我。
「不、不是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否定什么。
「竟然玩殉情,吓我一大跳。大叔,你得分还是那么高啊。你喜欢上我家姐姐了?」
「这……」
「原来不喜欢啊」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
「那又是什么?」
「说不出来」
「为什么?」
「人若真正去爱,反而不想假惺惺去诉说爱」
「这是引用谁的名言?不像是契诃夫呢」
「求求你,请不要报警」
「我是无所谓。你和我家姐姐殉情是把我吓了一跳,但我其实无所谓。不过,我家爸妈已经气炸了。你懂的吧?我听见他们正和律师讨论要不要起诉大叔你呢」
「不是的」
「都问你了,不是什么啊」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破罐子破摔,我把整个来龙去脉,包括自己是叫做太宰治的无名作家,在一九四八年殉情,不知为什么被扔到了二零一七年的日本,现在伤透脑筋的事,全都向她和盘托出。
「真是不该问的,没意思」
「我、我是说真的」
「人啊,这样子就玩完啦。扣分」
「请相信我,我……」
「转生了是吗?」
我很惊讶女学生居然知道这种词,同时感到『转生』这个词直刺我的脑髓深处。
转生。
转世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