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武命 八月十五日 星期四 凌晨二点
忘了曾在哪本书里读到,蝉变得会在夜间鸣叫,是近年才开始的现象。
蝉的习性是在气温二十五度左右鸣叫。因为全球暖化的关係,现在夏季入夜后也持续着高温,导致蝉误以为是白昼。除此之外,随着文明的发达,路灯和光害增加了,应该也是蝉混乱的原因之一吧。
我家位在远离市区的郊外,附近是田间小径,夜晚也经常听见蝉鸣声。不只是蝉,繁殖期的青蛙也会加入合唱。那是雄蛙求偶的叫声。
我还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生小孩究竟哪里好玩?组织家庭有这么重要吗?拜託确定能养好小孩再生好不好!
不要那么自私!
我一面在内心咒骂,一面喀哩喀哩地咬着指甲。长度适中的指甲有利于拿取物品,大概是我最近太频繁地啃指甲,指尖变得又短又秃,拿东西时都觉得怪怪的。
沙!后方传来刺耳的脚步声。
「不要製造声响,走路轻一点。」
「抱、抱歉。」
我对着身后的高大黑影说。
他着一身黑衣,连背包都是黑的,里面準备了铁鎚与行兇后替换用的衣服。
反观我,几乎啥也没带。
我打算事成之后自杀。之前虽然考虑过伪装成全家自杀,但偷窃被揍一事改变了我的想法。怪物的血缘必须由神连根斩除,我有义务见证这一幕。反正我的命很好解决,晚点再自杀就好。我会替直人叔叔顶下所有罪行,不会为他带来麻烦的。
因此,我只穿了平时的T恤和五分裤过来,彷佛回到自己家。之所以用「彷佛」来描述事实,是因为我早已不把这里当家。
整个暑假,我除了回来拿东西,其他时间几乎待在秘密基地。
想淋浴就拿打工钱去附近的网咖便宜解决,洗衣服就靠投币式洗衣机搞定,上厕所还不简单?去公共设施或超市借用就好。这是我用一年存下的打工钱,只须度过一个暑假实在太容易。老实说,我本来不打算再次踏入家门,不过,这是结束人生的必要程序。
我在玄关前乾净的石头上脱下鞋子、收进背包,直人叔叔也比照办理。屋内不能留下脚印,否则会给直人叔叔带来嫌疑。
杀完他们之后,我还会仔细地打扫一遍,但若可以,最好现在就不要留下证据。我关掉手电筒,握住门把。
我用力深呼吸,吞下唾液,豁出去开门前,先回头看了直人叔叔。
「直人叔叔,我可以抱抱你吗?」
「咦?喔……」
直人叔叔未置可否,我也不追问,直接给他来个深深的拥抱。
好温暖。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神。谢谢,谢谢你。」
这是真心话。
直人叔叔是无预警来到我身边的神,他是正牌的神,向他许愿就会得救。原来奇蹟真的会平等降临,连我这种人也会遇到。
直人叔叔默默无语,大概是紧张使然,感觉他的心跳速度加快了。我慢慢离开他,重新注视他的双眼,轻轻一笑。
「麻烦你了。」
我回过头,缓缓推开门。
我俩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前进。不用开灯我也知道房间的位置,相信直人叔叔也是。
他可是脏女人的偷情对象,在我家熟门熟路。
关上大门后,屋内陷入漆黑。
我牵着直人叔叔的手,一步步小心走着。待眼睛适应黑暗,眼前出现熟悉的景物。我穿过走廊,来到前方数来第二间的和室。
直人叔叔缓缓从背包拿出铁鎚。这是我在器材行所能买到的最贵的鎚子。我怕便宜货重击时会碎裂,或是威力不够。
这道拉门非常难开,不用力就打不开。没办法,只能稍微施力了。门如同呼应般发出「叽——」声,慢慢开启。
这里是混帐老头的房间。屋内安静到令人绷紧神经,连空气都传来贲张感。我开着门,与直人叔叔并肩站在门口。
麻烦你了。
我放开紧握的直人叔叔的手。
总算来到我盼望多时的这一刻。
直人叔叔一度转向我,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用一千零一个微笑回应。
父亲即将死去。他将被我们杀死。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死,我就自由了。虽然负责动手的不是我,我还是忍不住紧张,心脏疯狂跳动,彷佛快从嘴里跳出来。
我把手放在胸口,安抚心跳。别慌,我要牢牢记住这家伙临终的模样。
直人叔叔慢慢地、慢慢地对着沉睡中的混帐老头高举鎚子。
对,下手吧、下手吧、下手吧!
我想看这男人血花四溅的模样。
想看这男人血肉模糊的脸孔。
但是,等了又等,直人叔叔都没有挥下鎚子。怎么了?喂,快点做啊,就差一步了。把他敲烂!
「不行……」
啊?
直人叔叔如此低语,缓缓放下高举的鎚子。我瞬间听不懂他的话语。
「我……我做不到。」
亢奋感一口气消退,在全身沸腾乱窜的血液倏地冷却下来。
什么?你说啥?你在跟我开玩笑?你、你都不用顾虑我的感受吗?我不是应该在今天得救吗?
神,你倒是开口解释一下啊。
「谁在那里……?」
突然,客厅传来脏女人的声音,冷静的心跳再次鼓噪。糟糕,她醒了!不能在这里被发现!
我转动脑袋思索对策时,直人叔叔悄然走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
「我们快逃。」
喂,骗人的吧?但他强硬地拉着我的手,带我跑向玄关。
背后有灯光亮起,我们没时间回头,直接穿着袜子夺门而出。
狂奔至田埂时,我简直气到快炸开了,愤怒地甩掉直人叔叔的手。
直人叔叔对我大叫:
「你做什么?我们应该继续跑!」
他说着便想重新拉起我的手,我用更强的力道甩开他,向前踏步,揪住他的衣襟,用力一推。
我们往农田的方向倒去,压断了绿油油的稻子,咚地摔进泥巴坑。我拉扯他的衣服,强迫他抬起上半身,在近距离下恶狠狠地瞪着他。直人叔叔无力地垂下脖子,完全不抵抗。
「为什么不动手!」
爆发的怒意使我丹田用力地大吼。
「你知不知道状况?没有我替你顶罪,你女儿会变得孤苦伶仃!为什么不下手?」
我摇晃着他逼问。
直人叔叔任凭我摇晃质问,毫无抵抗地瞪着我,直到我的注意力被蛙鸣声拉走,他才终于出声道:
「抱歉……」
抱歉?你以为道歉就能了事?我要的不是道歉,而是结果啊。
我想看那对父母脑袋开花、脑浆四溢的模样啊。
我气到一手用力抓住他的衣服,另一手握拳、挥了出去。
手指发出哀鸣,感觉又热又烫。即便如此,我还是怒气难消,又朝他挥了一拳。
原来揍人是这种感觉啊,我好像稍微理解废物和混帐老头的心情了。
直人叔叔一样没抵抗,我一连打了他四拳,打到喷出鼻血才稍微冷静,重新用双手揪住他的衣服。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只要挥下鎚子,一定能置他于死地。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用比刚才更慢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颤抖地说,同时以额头撞击他的额头。
直人叔叔流下眼泪。大颗泪珠滴滴答答地落下,他连嘴巴都在发抖,缓缓地说:
「不行,我不能再加重罪业……你的父亲是我的上司,你的母亲是我的床伴,他们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人……」
「鬼扯!跟说好的不一样!」
「武命,你也是,收手吧,这么做没有人能得到幸福。无论是你……还是我。」
「你确定?你不怕自己的女儿被嘲笑是杀人犯的后代吗?你杀人的事情迟早会穿帮,无论他们再怎么放纵自己的儿子,也差不多该开始起疑了,被抓到只是早晚的问题喔?」
「没关係,被抓就被抓。在被收押之前,我会当好一个父亲。」
「啊?父亲?说得真好听,你知道自己是杀人犯吗?杀人犯怎么可能当好父亲?」
「我只想多陪伴自己的女儿,如果你想报警,可以再等一等吗?我希望等那孩子毕业。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她……」
直人叔叔的嘴脸使我呆住。
卑鄙小人——这才是最适合他的代名词。临阵脱逃、违背约定,现在还想自私自利地争取时间?真卑鄙。给了我期待又泼我冷水,到底想怎样啊?
即使被无情背叛,我却无法回嘴。因为,那张坚定注视我的脸,是父亲的脸。
我放开他的衣服。他往后倒去,跌进泥坑,全身沾满泥巴。
我思考停滞,站了起来,踏着沉重的脚步爬出农田,在田间小径一直跑、一直跑,身上的泥巴沿途飞散到风中。
「对不起、对不起——」
遥远的后方传来直人叔叔的哭喊。
给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
我把秘密基地里所有可以摸到的东西都砸烂了。这段期间我完全静不下来,时不时地气愤大叫、撕裂书本、丢掷手电筒、踹倒小桌,还一度热到快抓狂,脱下T恤随手撕裂。
我真傻,期待越大失望越大。照史也是,上次认真找他谈,他一个不爽就把我放生。瑠花没兴趣跟我交往。我恨所有人!你们通通去死算了!全部去死一死啦!丧失感转变为憎恶的情绪,疯狂肆虐着。当我累到无法动弹,才发现自己赤裸着上身,躺在半毁的秘密基地旁。
世界上……并没有神。
我长大了。我又熬过一个暑假,逐渐长成对人生绝望的平庸大人,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
「我不要!我不要!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世界要把我丢下!没有人来帮助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我不是一直很努力吗?每天每天在人前装出笑脸,拚命地装没事,但只要他们活着的一天,我就不可能得到幸福!」
原生家庭的暴力和阴影,将如影随形地伴我一生。
每次受到暴力都会感到熟悉。
每次假笑都想大叫。
为了取悦家人而拚命假笑。
一辈子都感觉不到幸福。
谁快来接住我!
给我一个拥抱!
我好痛苦、好痛苦,为什么是我啊!
把我的心掏走,给我一个坚定的拥抱!
拜託!谁来帮帮我!救救我啊!
「不会有人来啦——!蠢蛋——!」
哈,笑死。这是全天下最烂的笑话。大家都忙着顾自己,为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将来燃烧殆尽。
既然这样,我就学学你们,当个自私自利的人啊。
回过神来,天空已泛白,我看见自己细瘦的身躯。手上、脚上到处破皮流血,应该是破坏东西时不小心刮到了。红色的太阳光使身体发热。
没有人会来救我,我只能靠自己了。
由我亲手杀掉我痛恨的家伙。
还剩两人。
不,正确来说是三人。
混帐老头、脏女人。
——还有我。
全都杀掉吧。
水原瑠花 八月十九日 星期一 晚上六点
我和后藤老师气氛凝重地坐在麦当劳,与店内热闹的气氛形成强烈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