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原瑠花 八月二十日 星期二 下午二点
推车商品服务员来到我们的座位旁,千寻赶紧叫住她。
「不好意思,有没有喝的?」
戴眼镜的女服务员从推车深处亮出罐装饮料。
「这边有茶、有可乐,还有宝矿力与柳橙汁。」
「给我两瓶茶。」
「好的,一共是三百二十圆。」
千寻从钱包拿出零钱递给服务员,把其中一瓶茶交给我。
「来。」
「谢谢。」
我接过瓶子,暂且先放在座位的置物台上。
「你不喝吗?」
「嗯……我还不渴。」
「这样啊,不舒服吗?」
「不会,谢谢你。」
千寻揽住我的肩膀,让我依偎在他的怀里。我们的头靠在一起,千寻轻轻吻了额头,我也不再顾虑东顾虑西,放鬆地接受。此时此刻的温暖,令我感激涕零。
温暖的肤触使我舒适地闭上眼,但眼前暗下来后,昨日与武命的对话又重回脑海。
武命咧嘴大笑,紧紧盯着我。
爸爸……杀人了。
我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骗人。」
「是真的,直人叔叔都跟我招了。水原,他这么做全是为了保护你啊。」
武命坐在洞穴里,靠着穴壁仰望天空。
「听说你当时差点被强暴,然后先去了岸本同学家避难?直人叔叔说,你走了之后,他失去理智,不小心把高贵杀了。他带着尸体到山上埋时,被长时间待在秘密基地的我给撞见了。」
也就是说,假设我当时没有逃去美希家,爸爸就不会杀死可可了。我在的话,一定能阻止悲剧发生。
而我竟浑然不知。
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这段期间,我住在杀人现场的家中却没察觉异状,爸爸也都没有表示。
不,即使出了大事情,他依然有留言给我,说他爱我。
——「我爱你」。
他总是不忘留下这一句,表现得跟平时一模一样。
「于是,我请他顺便连我的父母一起杀掉,谁知道,他却临阵反悔。没办法,我只好自己动手,先靠这家伙的尸体来练手感……就差那么一点点,他竟然背叛我!」
我可以理解前因后果,但无法理解他怎么有勇气真的下手,甚至拿尸体来练习。
等等。我反刍着武命的说词。临阵反悔?意思是说,爸爸曾採取行动?他本来打算杀掉武命的父母吗?
「水原啊,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为什么直人叔叔明明这么爱你,你却没发现呢?」
武命「嘿咻」地起身,转到我的方向,露出一颗头,手肘撑着地面,笑咪咪地看着我,似乎并不打算爬上来。
我从刚刚就一直坐着,腿发软到站不起来。
「你说,你因为不能向爸爸撒娇,所以才跟男人乱搞填补寂寞,在我听来只是借口。只是你淫乱爱玩的借口。」
「不、不是……」
「我很羡慕你呢,家里有这么关心你的爸爸,甚至愿意为了宝贝女儿杀人弃尸,真了不起,连我都想当他的儿子了。明明有人这么爱你,你为什么要露出一副全天下就自己最惨的表情啊?说啊,混帐!」
混帐——武命对我用了这个字眼。
之前他从没这样对我说话。
有时他会调皮开玩笑、稍稍跟我唱反调,但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粗话。
我在一对一——没人来帮我的空间滚滚落泪。
「看烟火那天,你不是向我哭诉吗?说自己不了解活着的意义,即使有很多朋友,每天还是觉得很痛苦?哈!你跟我开玩笑吗?这不是找人商量就能解决的问题吗?你只是害怕面对而已,因为逃避最轻鬆嘛。好啦,你的淫乱生活过得开心吗?我还是处男,不了解你的感受,怎样?有用吗?」
「停,不要这样说我。」
「我只是嫉妒你,嫉妒你还有自我放逐的本钱。你生在比我幸福好几倍的家庭,凭什么露出比我悲伤的表情呢?这么爱演悲剧女主角,怎么不干脆去死一死算了?」
说到这里,他跳出坑洞站上地面,像流氓一样蹲下来,拿刀指着我,刀在月影下发出阴森森的光。
我们只有一公尺的距离。
「水原,我喜欢你,但也同样憎恨你。」
「武命……」
「我带你一起上路吧,这样你就不用一辈子被贴上杀人犯遗族的标籤了。你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吧,谁叫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拜託,武命,收手吧。算我求你。」
「收手?那你要怎么赔偿我呢?水原啊,你要代替我杀死父母吗?」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愤世嫉俗呢?」
武命的笑容垮了下来,脸色逐渐失去光采。他低头沉思,嗫嚅道:
「因为觉得,只有自己不一样。」
「不一样?」
「没有人了解我,没有人愿意听我说。充满暴力的生长环境使我感到自卑,我好想跟大家一样,在普通的家庭出生,不需要假笑,像个普通人,当个普普通通的『石田武命』。我会变成这样,全是他们害的。环境无法说改就改,我恨他们把我变成这个样子!」
武命落下豆大的泪珠,这缓和了我的紧张。我没想到他会对我示弱,恐怖感沖淡了一些,脚也止住颤抖。
蓦然间,我害怕的对象——武命,宛如一只幼犬,蜷缩起身子哭了。
「武、武命……」
我重拾冷静,爬到武命的面前,触碰他的肩膀。他的身体冰冷乾瘪,感觉风一吹似乎就要倒了。然而,我误判情势了。
「不準碰我!」
武命用力挥舞手上的刀子,想要伤害我。
我差点被割到,吓得大叫,结果他更加激动地砍了过来,我勉强向后弯腰才惊险躲过。刀锋微微划过手臂,我的右腕出现一道浅浅的红线。伤口并不深,但血瞬间流了出来,我可以感觉到血的热度。
他攻击我,把我当成敌人。
我的脚终于可以动了,赶快逃吧。然而,他使劲按住我的两边肩膀,我又再次仰躺倒地。武命骑到我身上,抓住衣领,一边流泪一边瞪着我。
「我也有过梦想啊!有很多事情想做啊!那个混帐老头却只会逼我念书,脏女人对我不屑一顾,我只要不小心和废物对上眼就会被毒打一顿,在这种家庭出生,怎么可能不走歪?你知道吗?我无法停止假笑!其实我心里恨不得所有人都去死一死!但是,一旦藉由假笑装成正常人,之后就再也无法卸除了啊!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有一半是污浊的念头!我好恨,我恨透了这个世界!即使我的心里充满憎恨,还是希望有一个人来了解我啊!」
这是悲泣。
比起怒号更接近悲泣。
我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武命的腰,把他往旁边拉。
武命似乎没料到我会奋力抵抗,顿时失去平衡,侧身倒下,刀子也从手中滑落。
我立刻起身,头也不回地逃跑。
我连怎么跑步都忘记了,也忘了用手机灯照亮夜路,只是在黑压压的树林一路狂奔。泪如雨下,呼吸不到氧气,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停下来。
后方微微传来武命的恸哭。
我盯着右手上的绷带。
那把刀砍过无数次可可——也就是高贵的尸体,除此之外,我在跟蹤的时候,看见武命用它杀了野猫。
我担心上面有什么细菌,先在千寻家彻底清洗、消毒过伤口。
我自己也觉得这么做有点夸张,但小心点总比出事好。
「瑠花,下一站下车喔。」
千寻轻声说道,顺势起身,把背包从上方的行李架拿下来放在椅子上。
我没带行李,身上只有钱包和手机,相当轻鬆。美希应该很担心我吧。思及此,我抬头眺望窗外。从新干线的车窗望出去,外面是辽阔的田园风光,似乎只有车站一带比较热闹。
「有力气站吗?」
千寻忧心忡忡地观察我的脸。
「啊、嗯。」我应声,跟着他一起站起来。
「不用勉强喔。」
「我没事,谢谢你。」
千寻拍拍我的肩膀,往新干线的出口移动。我戴上衣帽,儘可能不跟擦身而过的人眼神交会,低头跟着千寻走。
我们从熊越车站坐了约一小时的东北新干线,抵达柱山车站。
这里是千寻的故乡。
空气好清凉。
时值暑假期间,星期二的平日时段人潮不显拥挤,但毕竟也是新干线会停靠的大站,不到清幽的地步。
因为地处北方,出了车站才发现气温相对凉爽。然而,属于夏季风物的蝉鸣声仍穿透车流声萦绕耳际。我呆望着千寻的背,放空地走着,他流了好多汗,衣服都贴在背上了。
「我们坐计程车吧。」
车站外有计程车候车处,千寻牵起我的手,带我前进。候车处只有三个人等车,很快就轮到我们。
一辆计程车滑入车道,后门缓缓开启,千寻以眼神示意我先上车。我顺从他的好意坐进去,他也紧接在我后面上车。
「麻烦去柱山市舞园十七街。」
「等等,我想想……请问大概是哪个位置呢?」
千寻报上地址后,司机悠哉地反问。
「先去舞园综合医院附近,到了我再指路。」
「好喔!」
司机朗声回应,设定汽车导航。不一会儿,车子缓缓开动。
驶离车站后,举目所及是辽阔的农田。这里虽离熊越市不远,但比熊越市要乡下多了,路上没什么行人,车子要比路人还多。
眼前是条阳光曝晒、没有高楼大厦遮蔽的漫漫长路,两旁田连阡陌。原来如此,这条路的确不适合用走的,感觉走到一半就会中暑晕倒。
「小哥这次是回老家吗?」
司机突然发问,我望着千寻,提醒他回话。
「是啊,我每年夏天都会回来。」
「这样啊,我想说盂兰盆已经过了,这时间点回来还真少见呢。你老家在舞园那一带啊?」
「对啊。」
「原来如此,我太太也是当地人喔,我跟着她一起搬来。这儿的居住环境比都市好多啦,安静清幽,水和米饭特别地香。我年轻时候住过东京,搬来后简直大开眼界啊。原来都市的水那么难喝,我现在完全喝不下去呢。」
「哈哈,是啊,我也觉得这儿的水比较好喝。」
「没错吧?住乡下不用装凈水器就有好喝的水,还能节省开销呢。」
千寻边笑边附和,也好好回答司机的问题。这是乡下特有的亲和力。
司机大哥真会聊,连私事都向客人分享。不过令我更讶异的是,千寻竟然放开心胸,正常地和人聊天。
儘管不明显,但他回话的时候,有一种类似司机大哥的腔调。我一直以为千寻比较内向害羞,原来他也懂交际应酬啊。
我没有参与对话,只是茫茫然地眺望窗外。我现在的心情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说话太麻烦了。
车内虽然有开冷气,但我还是轻轻转动手摇式车窗,摇出一条细细的缝。微风挟带青草香吹拂着髮丝,我不自觉地用单手拉下衣帽,感觉心情终于鬆绑。
千寻牵着另一只手。我能握着这双瘦骨嶙峋的大手,直到永远吗?忽然间,我有点没安全感,一面眺望车窗外的景緻,一面加重了手部力道。
我还没把全部的实情告诉千寻。
——得了便宜还卖乖。
武命的话语重重地压在心头。
一路逃下山后,脑中闪出千寻的脸。明明不久前我才跟他提分手,结果我又跑回去找他,在他的家里住下来。没办法,我真的没有勇气回家。
至今我仍难以相信爸爸杀人。但是,放暑假以来,爸爸的确变得特别疏离我,回想起来,一切迹象在在印证了武命的说法。
我到底该怎么做呢?这种事不好找美希和安西同学商量。走投无路下,我只能仰赖千寻。然而,我只是跑来白吃白喝白住,没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不出口。此事关係到人命,跟耻于使用约会网站完全是不同层次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