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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欢迎光临。」
打完工之后,秋内便赶到了仓石庄。间宫在门口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间宫询问了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工作人员。据说,从阳介出事那天起,欧比一直都在医院的绿地里坐着。医院的工作人员并不知道有一条狗从交通事故现场逃了出来,所以他们以为欧比只是一条走丢了的狗,如果把它丢在那里不管的话,或许会咬伤医院里的病人。因此,他们今天才会联繫动物保护团体。
「然后,赶来的动物保护团体的工作人员就把欧比抓住了。抓的时候,刚好被和我一起打工的配送员看见。」
「欧比后来怎么样了?」
「我决定暂时收留它一阵子——它在里面呢。」
间宫侧过身子,把秋内让进屋。秋内欢呼雀跃地往里面走,刚到客厅,就听到墙边汪的一声大叫。欧比被关在一个四方的笼子里,它身上稍微有些脏。此时此刻,它正竦缩着身体,抬头看着秋内。它的前腿猛烈地颤抖着,那条红色狗链已经被摘了下来,放在笼子的一边。
「它在……害怕吗?」
秋内往前走了一步。欧比慌忙低下头,鼻子发出刺耳的叫声,身体蜷缩得比刚才更厉害了。和秋内最后见到它的时候比起来,欧比变了很多。一身漂亮的咖啡色的毛开始脱落,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粉红色的皮肤。欧比瘦得让人吃惊,可能从那天起,它就没吃过东西。笼子里放着一个铝製的狗盆,里面盛着一些棕色的狗粮,但看样子,欧比并没有吃。
「与其说它害怕,不如说它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自己突然被一些不认识的人抓住,然后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陌生人,还把它带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间宫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一边来回挠着头髮,一边看着欧比。
「等它适应了这个房间,我就会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要是把它突然放出来,反而会让它更加不知所措。」
「是这样啊。」
「你应该说『原来是这样啊』」
间宫把手从蓬乱的头髮里拔出来,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食指。他的指尖似乎有些红肿。
「您的手指怎么了?」
「嗯?啊,对不起,先不说这个了。欧比的这个笼子该怎么处理呢?这个笼子是之前装蜥蜴的那个笼子,对它来说有点小。」
「哎?这么说的话,那个『C』形蜥蜴在哪儿呢?」
秋内看了看摆在屋子中间的那张茶几。上面有吃完了的桶装速食麵,醋瓶子,一头已经泛黄的一次性筷子,以及一瓶烤肉调料——并没有那个奇形怪状的身影。
「『C』形蜥蜴?」
「就是那个啊,白色、棕色的大家伙。」
间宫「啊」地点了点头,用下巴指了指欧比的笼子。
「不就在那里嘛。」
「在那里?!」
间宫视线所指的是欧比的铝製狗盆,里面盛着咖啡色的东西,像是狗粮。
秋内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这条蜥蜴……是您养的吗?」秋内问。
「不是,我借的,当资料用的。」
秋内屏住了呼吸。
「当饲料用的!!」
我的天啊,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老师……您是怎么做的呢?」
「什么怎么做?」
「蜥蜴啊,你是怎么做的?煎了还是炸了?」
「不用煎也不用炸,生着弄,为了吃着方便,我把它切的很细。」
「很细……」
「墨西哥毒蜥蜴的血肉里面含有能够抑制兴奋的成分。不过,如果高温加热,那种成分马上就会被分解掉。所以,要生着弄。实际上,我的食指就是那个时候被它咬的。虽然我已经把它的左右两颗毒牙掰掉了,但是左边那颗好像没弄乾凈,哎呀,好疼……」
间宫「呼呼」地吹了吹肿胀的手指,随即抬眼看了看秋内。
「你吃不吃?冰箱里还有点儿。」
「谢谢我不吃……」
「能抑制兴奋哦。」
「怎么看也不像啊……」
「你相信吗?」
「什么?」
「我的话,你相信吗?」
间宫挺起上半身,似乎想更清楚地看看秋内。他呻吟似的说道:「你真单纯啊。」
「我怎么会把蜥蜴喂狗吃呢。那只蜥蜴我用完了,已经还给研究所了。」
说罢,他握住胸前的十字架,闭上眼睛,嘴里小声地嘟哝着什么。想必他正在为撒谎的事情向上帝谢罪吧。不过,他明显选错了道歉对象。
「你的手指,其实是怎么弄的?」
秋内叹了一口气,问道。
「啊,这个啊,我本来想实践一下『稻桔富翁』的故事。白天在大学的时候,我看见一只牛虻飞了过来,所以就想,今天在我身上会不会有好事发生。」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没听过『稻桔富翁』吗?说的是一个男人在地上捡到了一根稻草,然后从穷人变成了富翁。」
「这个故事我知道。」
「那个穷人一开始不是抓到一只牛虻然后把它绑到稻草上了吗?所以我也想模仿他啊。我找到修剪绿地的大妈,从她的草帽上拿了一根稻草。然后我就想在稻草上绑上一只牛虻。不过,根本就做不到。」
间宫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一点都不好绑。想把牛虻绑到稻草上,简直比登天还难。那个故事没準儿就是骗人的。」
间宫得意洋洋地呲牙一笑。
「显然是骗人的嘛。」
欧比那边又动静了。不知为何,它正贴着笼子一圈又一圈地在里面打转。转着转着,它突然趴了下来,开始舔自己的前爪。秋内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但欧比仍然在舔着前爪,似乎并没有停下了的意思。
「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不断舔着自己的前爪。这是心理有压力的典型表现……」
进宫叹了口气,「咯吱咯吱」地挠着自己的膝盖。
「因为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所以才会有压力,是吗?」
「不是,被带到陌生地方本身并没有问题——欧比觉得,由于自己被带到了这里,所以就无法和主人见面了。这给它的心理添加了不少压力。」
「因为见不到主人了?」
秋内现在还不能理解这个理论。
「可是,老师,阳介君已经在几天前……」
「狗是理解不了那种事情的。」
间宫的眼睛变得有些模糊。
「秋内君,你知道欧比为什么会坐在医院的绿地里吗?」
「嗯……因为阳介君被运到哪家医院里了?」
「没错,那么欧比为什么会知道阳介君在那家医院里呢?」
「可能是顺着阳介君的气味追过去的吧。」
「虽然狗的嗅觉很灵敏,但也不会到这个地步。因为阳介君是被救护车运进去的啊。」
「呃……嗯……那个……」
秋内哑口无言。间宫解释道:
「在事故发生的那天,欧比恐怕是跟着阳介的救护车一路跑到医院的。事故发生后,人和车斗围了过来,欧比一时惊慌便逃了出去。但是,他想起自己的主人——阳介还在现场,便又跑了回来——对狗来说,这是极自然的行为——欧比回到现场一看,发现阳介的身体被装到救护车里去了。」
「啊,原来如此,然后欧比就去追救护车,是吗?」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当然了,很多人看到欧比跑掉了。不过,我觉得应该没人特别在意这件事。一到医院,欧比就在绿地的树荫坐着,等阳介君。它觉得阳介君既然会进去,就肯定会出来。医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欧比当然不懂。它当然也不懂从医院里走不出来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它不知道阳介受了伤。它也不会知道,如果伤很重,那么受伤的人就有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所以欧比才会一直在那里等着。」
说完之后,间宫看了看欧比。
——原来是这样啊。欧比坐在医院的绿地里,原来是在等阳介啊。儘管阳介没能从那栋建筑里出来,但欧比却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在继续等下去。
「欧比不是纯种狗,好像有点柴犬的血统。嗯,毛色、腿和腰的形状、立着的耳朵、捲起的尾巴……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柴犬血统吧。」
听间宫这么一说,秋内才发现,欧比确实有点像柴犬。
「这么说来,我也曾经听人说过,柴犬十分服从自己的主人。」
「八公也是柴犬哦。」
间宫抱着胳膊,嘴巴撇成了「八」字。
「不管怎样,想让欧比熟悉新环境、新伙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可是一件费力气的工作。」
秋内深有同感。
他看着消瘦、脱毛的欧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欧比仍然在笼子里舔着自己的前爪,一次又一次,非常执着。秋内站了起来,悄悄地靠近笼子,说道:
「嗯,没事了,不用担心了。」
欧比猛地站了起来,用鼻子高声哼鸣着。它退到了笼子后面,看起来十分不安。
「秋内君,对动物说人话是没有意义的。」
「说的也是。」
「你必须通过信号来和它交流。」
「信号?」
「没错,信号,就是肢体语言,具体来讲就是这样……」
说着,间宫突然四肢着地趴在榻榻米上。
「如果从正面接近,狗会起戒心。对方脸的位置越高,它就会越警惕。所以,想要解除狗的戒心,就要像这样,把自己的身子压低,从侧面靠近它。」
间宫手脚并用,「呲溜呲溜」地从侧面慢慢爬向欧比。
「然后,把屁股转过去。狗会通过闻屁股的味道,来判断对方的性别和性格。要想和狗交朋友,就要先从屁股开始。」
间宫移动着身体。呲……呲……呲……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把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欧比对间宫的屁股似乎很感兴趣,它走到笼子侧面,「哼哼」地开始闻他的牛仔裤。
「然后,想要让对方进一步冷静下来,就要这么做……」
间宫保持着四腿着地的姿势,下巴紧紧地贴着地板,无精打采地打了一个哈欠。欧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间宫在打了几个哈欠之后,扭过头对秋内小声说道:
「这种肢体语言叫做『Calming Signal(安定信号)』。」
「哎?叫……叫什么?」
「那个……就是、就是没有干劲儿的态度,四肢无力啊,打呵欠啊什么的。」
间宫小声地解释道。
「狗的祖先是狼。狼有一种肢体语言叫做『Cut Off Signal(截断信号)』。对了避免不必要的争斗、维护群体的安定,狼会释放出『截断信号』来阻止其他带有攻击性的同类。狼看到对方的讯号,就会 本能地中止自己的攻击行为。狗也有类似的肢体语言,这便是『Calming Signal』。当感到恐怖和紧张时,狗会故意做出这种无精打採的样子,用这种行为来让对方和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避免情况进一步混乱。据说,当狗做出这种态度之后,不但自己会冷静下来,对方也会停止攻击。」
「啊……原来如此。」
「喏,就是这种态度,看上去像不像在说『我不想和你打架』?」
「嗯,确实很像。」
秋内觉得间宫看起来更像个残疾人。
「如果没有这种讯号,狗也好,狼也罢,在发生争斗的时候,都会斗到其中一方身负重伤为止。这种讯号是为了保存物种才发明出来的。就和沙蟹的蟹钳一样。」
「沙蟹……」
「没错,沙蟹。就是其中一直蟹钳特别大的那种螃蟹。雄性沙蟹之间发生争斗的时候,它们并不採用物理攻击,而是通过比较蟹钳大小的方式,是吧?蟹钳较大的一方取胜,输了的一方会老老实实地撤退。」
间宫「咔嚓咔嚓」地挥动着两只呈剪刀状的手。
「狗啊、狼啊、沙蟹啊,这些动物比人类聪明多了。因为它们知道不互相伤害就能解决争执的方法。」
说完,他又打了一个哈欠。
「那个,老师,虽然我明白安定信号是什么了,但是人类做出那种信号,狗能够理解吗?」
「当然能理解了。因为人类也是动物嘛。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就是像茶和饮料的区别一样。虽然这么说对人类有点失礼吧。」
欧比终于有反应了。它并不再去闻间宫的屁股,而是心不在焉地坐了一会儿,随后把鼻子凑到盛有狗粮的狗盆旁边。秋内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欧比的动作。欧比啪地伸了一下舌头,舔了舔狗粮。接着,它先是小心翼翼,接着便大口大口地吃起狗粮来。
「老师……吃了吃了,欧比吃狗粮啦。」
「嗯……啊?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