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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埃尔梅罗二世。」
这样打招呼的,是位出乎意料的人物。
他摇晃着巨大的身体,从比身高一米八多的师父还超出两个头的高处俯视。
「你脸色不太好,跟死人似的。」
说这话的那张脸,才是与生命相去甚远的象牙色。
是骨巨人坦格雷。
于是,师父用一只手捂住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暴露了不体面的动摇。」
「亚历山大四世来着?」
说完,坦格雷伸出空罐子那么粗的手指,挠了挠下巴附近。
「我知道你和他那个父亲——征服王伊斯坎达尔缘分不浅。得知了教老久的学生可能就是他儿子,而且是在知道这种可能性之后被掳走的话,那确实很难叫你保持平静。」
「……你和一般的使魔不一样啊。」
面对坦格雷的关切,师父低声说道。
「这点亚德也是一样,但你从主干部分可以感受到不仅仅是模拟人格那么简单。」
「谁知道呢。」
下巴灵巧地上下摆动,或许是在微笑吧。
如果岩石会笑的话,会是这样的表情吗。
僵硬却柔和的笑容。
「总之,现在的问题是埃尔戈。」
师父喃喃道。
视线在静止不动的守卫者们之间徘徊。
在这种场合下,还在因守卫者们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会动起来而警觉。实在是很有师父风格的举止。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和伊斯坎达尔有什么渊源。我只是粗略地有这么想过。毕竟包括第二个神『塞特』也是,埃尔戈吃的那个神和那家伙的征服之行关联太深了。」
师父喋喋地说。
确实,自己也想过类似的事情。
在探寻埃尔戈吞噬之神的真面目时,征服王的影子多次隐现。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征服王伊斯坎达尔给世界带来了过于巨大的影响,但随着旅程的进行,其阴影越来越深。
「……但是,就算是这样,他就是那家伙的儿子本人的这个结果也太离谱了」
水晶禁书库中,落下一片沉默。
拉提奥和坦格雷都无话可说,我索性自己开了口。
「师父……亚历山大四世是个什么样的人?」
「传说极少。」
如果是关于伊斯坎达尔的事,想必师父已经儘可能详尽调查。那应该就是这样没错了。
「但是,如果把这为数不多的传说集中起来理顺的话,就能将他定性为悲剧王子。」
「悲剧?」
「首先,亚历山大四世从未见过父亲伊斯坎达尔的脸。毕竟他是伊斯坎达尔死后才生下的孩子。」
「死后……?」
「他是伊斯坎达尔的妻子所怀的孩子,在其父死后才出生。所以,在群臣面前,亚历山大四世的地位很不稳定。首先就有人怀疑他并不是伊斯坎达尔的儿子,也有人以他的母亲出身于东方为由,主张他不适合成为马其顿的王。」
正因为这样的情景很容易就浮现在脑海中,内心也就感到些许窒息。
面对刚出生的孩子,曾经并肩作战的伊斯坎达尔的群臣厮杀争斗的年代,自己也略有耳闻。
那被称为「继业者战争」。
「结果,经过几次分裂和对立,亚历山大四世被伊斯坎达尔的母亲——亚历山大四世的祖母奥林匹亚丝拥立。但是,后来被建立了自己王朝的继业者——卡山德所囚禁。」
「亚历山大四世被幽禁了?」
「嗯,祖母奥林匹亚丝被暗杀,亚历山大四世在七岁的年纪就被囚禁。在继业者中,卡山德似乎对旧王室怀有强烈的仇恨,有一种说法,他让亚历山大四世远离所有文章,禁止了他的阅读。
一瞬间,我确确实实窒息了。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是儿时以读书作为逃避的人。
当然,喜不喜欢书籍取决于个性。一年一本书也不读的人也多得是。但是,「禁止阅读」的做法,实在暴露出强烈的恶意,甚至让人觉得散发着腐臭。
「……对在下来说,会非常痛苦。」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是反映古代残酷一面的逸闻。但是,如果有不得不那样做的理由呢?」
「理由?」
我不明白师父的用意。
但是,接下来的这句话,却将刚刚讲述的历史与完全不同的意义联繫在了一起。
「例如,假设亚历山大四世是不需要别人教他读写就能读懂任何东西的语言天才呢?」
「……」
我小声呻吟了一声。
因为自己认识这样的人。
只是在乘坐飞机的时候,拿了几本那个国家的旅游指南就能流畅地进行日常会话,拥有超人的语言能力的人。
「……埃尔戈。」
「是了,这是我们所知道的埃尔戈的特长。那能力和幻手或神都没有关係,是埃尔戈本人的能力。倘如此,卡山德或许是因为从这样的资质上,看到了昔日征服王的面貌与影子,所以无法忍受吧。」
即便如此,还无法断言。
但更重要的是,刚才受到的冲击让我满脑子晕乎乎的。
「况且,托勒密的存在也极具启发性。毕竟托勒密一世在继业者战争中,因抢劫了伊斯坎达尔的尸体而闻名。」
「抢劫,是夺取征服王的尸体吗?」
「没错,继业者战争陷入泥沼的原因之一,就是托勒密夺走了本应送往马其顿的伊斯坎达尔遗体,并将他埋葬在自己统治的亚历山卓。
亚历山卓的名字又出现了。
最初听到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一座与伊斯坎达尔有关的都市。但是,现在听起来完全是另一种意思。
「结果,伊斯坎达尔的墓被赋予了重大的意义。托勒密组织了自己的神官团,并将伊斯坎达尔视为埃及主神阿蒙·拉的儿子。」
「神之子?」
「征服者惯用的附会。伊斯坎达尔生前曾夸口说自己是宙斯之子,还得意洋洋地装扮成赫拉克勒斯。但托勒密则是彻底利用了这一点。为了统治异国的埃及,他把希腊神系和埃及神系融合,把伊斯坎达尔置于中心。也就是说,他强辩同为两位主神——希腊神话的宙斯和埃及神话的阿蒙·拉——之子的,就是伊斯坎达尔。」
我茫然了。
这可不光是伊斯坎达尔的神格化那么简单。
在某种意义上,这不就是在以英雄伊斯坎达尔为中心製造神话吗?
「等、等一下,师父,托勒密真的做过那种事吗?」
「他还真的做到了。虽然托勒密有很多伟大的成就,但正是这种文化和宗教的融合给后世留下了决定性的影响。伊斯坎达尔的征服行动开创了希腊文化与东方文化的融合,也就是所谓的希腊化主义,托勒密在历史上刻下了绝不让它消失的印记。我甚至可以断言,如果没有他,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将会完全不同。」
这句话滑过我的耳膜。
在之前的旅程中我得知,伊斯坎达尔的征服成为连接西方和东方神话的契机,导致许多神的变质。
但实际上,这位继业者所做的事业远远超出了自己拙劣的想像。
「……啊,那么,师父到大图书馆之前,和君主·梅亚斯提亚说的亚历山大罗曼史是指?」
「伊斯坎达尔的海底旅行和亚历山大诗体(Alexandrine)。当然,托勒密的事业无疑是亚历山大罗曼史的基础。更确切地说,伊斯坎达尔这一英雄的丰功伟绩之所以留存至今,全靠托勒密和他创建的亚历山卓大图书馆。正因为如此,外面的大图书馆甚至被称为彙集了世界上所有睿智与故事的所在。」
「世界上所有的睿智和故事……」
越说越觉得呼吸困难。
刚才还若无其事地与之交谈的机械鸟托勒密,似乎露出了意想不到的真面目。
聚集了世界所有的智慧,甚至进行神话再创造的英雄。
那不是应该被称为「故事之王」的存在吗?
「不过,由于作为信仰对象太过受欢迎,结果伊斯坎达尔的墓不久就远离了人们的视线,被封印了。我也走访了几处被称为伊斯坎达尔之墓的地方,但至今没有定论。同样,亚历山大四世之墓也有几处备选,但都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即使托勒密生前掌握了他的遗体,也并不奇怪。」
「埃尔梅罗二世。」
在背后听着的拉提奥说道。
「拉提奥可以问问吗?」
「怎么了?」
「按照刚才的说法,托勒密以伊斯坎达尔为中心重建神话,和让亚历山大四世——姑且这么说——吞噬神明,听起来好像有魔术性的关联。您作为钟塔的君主,没做进一步的分析吗?」
「……对,对。你说得没错。产生关联和意义。」
师父喃喃道。
眉间的皱纹加深了。
不久,从他的喉咙里传出声音。
「在人类史上,托勒密是成功重铸最大规模的神话的英雄之一。如果从神话作为魔术基盘之一来着手理解的话,这是执行能料想的最大规模术式的条件。啊,虽说伊斯坎达尔是跨越两个神话的主神之子只是强辩,但如果托勒密确实在神代末期实际率领过埃及的神官团,也有将之作为事实铭刻于历史的余地。」
师父的话语在水晶树木的缝隙间迴响。
「……不,不对。」
他继续说道。
「难道是相反的?如果托勒密不是为了统治埃及而重建神话呢?不,就算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控制埃及,如果中途加入了另一种利用方向呢?」
师父白皙的手遮住了右半边脸。
就像不想面对现实一样。
或者,像是想要看穿隐藏在黑暗中的什么。
「和现代不一样,和Dr.哈特雷斯那时候不一样。即使已经进入了衰退期,但那也是神代的事。那是冥界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概念、而是真的位于地下的时候。在现代即便把谁奉为神,也只有象徵性、信仰性的意义,但如果是在神代,还是可以创生真正意义上的,极为物理性、形而下的神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把伊斯坎达尔限定成神的话……王的血统也就是神的血统。」
神经症般地快速吐露着文字。
细长的手指在师父的太阳穴上移动。
指甲挠着浅浅的颊骨。
「严格来说不仅仅是希腊和埃及,还包括波斯圈和周边等,更多的神话和习俗的融合。亚历山大四世继承了马其顿王室的第二十八代国王」巴塞勒斯」、埃及第三十二王朝的神王「法老」、波斯万王之王」沙汗沙阿」的名号。虽说这些伟大的称号对他的人生来说几乎毫无意义,但正因为如此,那里才会产生巨大的空白,不,是必须让它产生空白。征服王伊斯坎达尔确实存在,所以无论如何把征服王去和亚历山大罗曼史重叠都不会将他破坏,但亚历山大四世就不一样了。就像记忆饱和一样,庞大的信息量会沖走一个人的人生。更何况,如果是生前就远离所有故事的对象……?虚与实之间巨大的空白会变质成怎样的形态?」
假设之后的假设。
推论之后的推论。
瞬息万变,师父在思绪中迴转。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插手的、构筑在师父内心精神宫殿里的事情。
师父的思考将一直没有像样线索、无从推理的埃尔戈的过去,或者说「也许是埃尔戈之人」的过去,一一解开。
「例如製作曆法也是如此。可以说是一个国家的事业的最大级时间魔术。不过,那终究是仅一个国家的事情。那如果把跨越大陆的神话变质整个加以利用呢……例如成为变革后来文化的历史基石的话又会怎样呢?啊,只有这一点至少魔术师是做不到。背离人界的魔术师是无论如何也达不成王的工作。同时,使之成立,也需要大量的时间吧。彷徨海和山岭法庭、阿特拉斯院,超越各自魔术组织的藩篱,神代的魔术师们互相合作也不奇怪……」
声音在颤抖。
如果是平时的师父,会努力抑制。
连这样的努力都无法做到的战慄,此刻彷彿紧紧抓住了师父的喉咙。
「师父?」
「……这个……是……」
终于,简短的一句话洒了出来。
像是要把断断续续的台词重新说一遍,师父再次开口。
「这是……」
朦朦胧胧的东西,在师父的眼中渐渐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