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造访的时候,正是凛冽的北风终于开始回暖的时候。
三月上旬。
在拜殿附近,正开着白色的梅花。
那种馥郁的香味、被刚才的那阵风吹到神社一带,为神社周围的篱笆和灯笼增添了情趣。走到山脚下的信徒,或是在手水舍漱口的香客,蓦然抬起视线,不禁笑吟吟地感叹:「啊,已经到了这个季节了啊」——当然。
在本殿进行的,可说不上是那么让人清爽的那类事情。
在木板间内,有十几个男人聚集在那里。
而在他们各自的面前,放着几张牌。
每当坐在中间的庄家隐藏在布间并出牌的时候,男人们也会将自己的牌移出几枚,并在其一旁放上金钱。大概是用皮筋捆成一卷的一万日元纸币,一卷似乎有十万日元左右。
这是赌博。
由于当时法律的漏洞,寺庙和神社经常成为赌博的舞台,这是日本历史上的事实。这座神社在现代也悄悄地延续着这样的传统。
庄家移动目木,并将最上面的一张缲札展露出来后,下家的男人各自或喜或忧之间,钱就会被回收,或者成倍地返还回来。
这种赌博,被称作手本引。是日本独有的赌博,也是夜劫朱音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游戏。
(译注:手本引:日本独有的一种赌博。缲札:庄家使用的数字1-6的牌。目木:记录翻开缲札数字的木牌)
庄家将从1到6的数字牌隐藏起来,下家则以一点张到四点张(译注:其中的赌法,赌一张还是四张)的某种方法去命中。只是这样的单纯游戏,但却会因为人类的心理而产生无限的变化。
庄家是会翻开和之前一样的数字的牌呢、又或者是突然改成别的呢。下家能从至多到四点张的牌中,命中到什么地步呢。
这样的心理战太过有趣,所以也时不时会成为问题。
赌博很有趣,也就意味着客人会变得过于热衷。即便对庄家来说,也并不希望榨取掉比客人的钱包里还要多的钱。即便借钱给他们,其中能回收回来的额度也是有限度的。因此,对于输得太惨的客人,庄家那边也常有考虑还三成左右的赌资给他们。
所以,那天晚上的事态才会非常罕见。
一个手下急匆匆地来到了偶然等在背面的朱音身边。
「冈村被击溃了……!?」
即便在夜劫中,他也是在手本引的庄家中最有经验的人。很擅长「让客人们一开始轻鬆赢小钱,并最后把他们榨取到还有一丝留恋的程度」的手法。
说到底,本来也应该对客人会赢的情况有所预想,只不过被人胜了几局就说『被击溃了』也真是不知所云。
但是,听到最后的额度的时候也接受了这个说辞。
毕竟那可是大概可以匹敌赌场半年凈收入的额度。这样的话冈村顶不住压力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切腹谢罪』这种话,在这个世界上可是还存在着并非比喻辞职,而是如字面那般的意思的。
「赌客里面混了个奇怪的家伙进去啊……」
手下如此说道。
带着一副看起来莫名陶醉般,完全不让人觉得他是在做恶劣情况的报告一般的表情。
「因为那家伙总是太过巧妙地命中,其他的家伙也跟着那家伙下注了。这样的话可就没法成像样的一局,所以姑且请了那家伙离开……」
「所以?」
朱音追问后,手下的眼瞳闪亮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这样说道。
「那是……刚刚说的那家伙就说『让我再来两把』这样的话」
「嚯?」
不知不觉发出了声音。
所谓强大的赌徒,最重要的就是懂得退出的时机。这次的情况来说,将庄家都击溃掉的胜利反而可以说是失败了。只是被禁止再踏入这个赌场都算好的了,更糟糕的情况下浑身被剥个精光,被沉到海里面也是有可能的。毕竟既然在这个国家赌博是非法的,那么被非法地对待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的大胜以后,居然还说什么『让我再来两把』。
(难道只是外行的狗屎运吗?)
但是,如果是这样,那冈村被击溃就解释不通了。要是出现这种情况的话那就应该想办法出老千或者咋的了吧。虽然夜劫是禁止出千,但在这种非生即死的关键时刻还想公平公正地战斗可让人无法理解。
考虑了数秒后。
「那就,由我来当庄家吧」
心血来潮地这么说道。
*
朱音入场之后,看见那个男人正独自一人盘腿坐在那里。
明明其他的客人都被请回去,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却完全看不出他有一丝恐惧的样子。让人不由得感觉这家伙是不是脑子缺根筋,不过朱音也没有资格这样评价别人,毕竟自己(夜劫)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我名叫夜劫朱音」
向他打招呼时,一瞬间,朱音屏住了呼吸。
意外地是个年轻男子。也就二十岁左右吧。
五官端正到了让人觉得不自然的程度。
如果他走在都市里的话,无论是谁都会回头去看他吧。
那如同天上匠人倾注全身精力才打造出来的鼻樑、那让人觉得简直是像是将青春结晶化一般鲜艳的嘴唇、长着细长睫毛的眼皮正紧闭着,捲起的头髮一直延伸到颈部附近。
那是有着类似灰狼般暗淡颜色的头髮。
也许是为了迎合场面,穿着的是宽鬆的和服。他正将胳膊撑在膝盖上,獃獃地撑着下巴,然后以下巴为支点晃悠悠地摇着脑袋。
「……请问?」
没有回答
(……睡着了?)
让人难以置信,他睡得真香。本来这种情况下应该生气的,但是看到他那太过沉静的睡脸后怒气也被平息了下来。
「……」
皓白的月亮,正从那用丝柏做成的窗框里窥视着他。
即便说那个男人是用这美丽的光芒形成的,可能也会让人信服。想来希望将他就这样保持睡眠的状态永远保存下来的人会络绎不绝吧。
「大姐」
在手下的轻语中,我总算清醒过来。
「啊,好」
点点头,摆出一脸轻鬆的样子。
(……将冈村击溃的就是这个吗。)
朱音如此想到。
就算冈村并非同性恋,但如果是这样的美貌的话被他魅惑也是没办法的。倒不如说他是在被前所未有的冲击所打击后,无意识地被其吞没了吧。
实际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体验过了,手下也错开了自己的视线。
首先,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后。
「请问」
朱音稍微放大声量地说道。
他的肩膀如同被惊吓到一般抖了两抖,眨了眨眼睛。
伸了伸懒腰后,一对大得惊人的琥珀色瞳孔映照出了我们的身影。
果然,就像狼一样。就像那在遥远的雪原中行走的,孤零零的灰狼一样。
「……嗯」
朱音屏住了呼吸。
因为不知来由的酒精味道,刺激着鼻腔。
「呀。这可对不起」
他将手指伸进那灰色的头髮中,诶嘿、地笑了起来。
向着窗户的方向,撑起了下巴。
「向山和月借景可真是好雅兴啊。这样的话就算没有下酒菜也能喝两杯。然后借着兴緻干了一杯以后,就这样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啊。不,这可是你们的不对哦。作为赔礼,请我喝喝日本酒也行吧?」
考虑到这股酒精味,恐怕看起来可不止一杯。
再加上这老爷子一样的口吻,这和可这般的美型不相称啊。
总算理顺了呼吸的朱音的视线,被灰发男子的膝边吸引了过去。
「您拿的酒还真奇怪呢」
「哼,哼。很香的味道吧?我可不会分给你们哦」
这么说着,灰发男子将陶壶拉了回来。
朱音默不作声地看着男人。
「那么失礼了」
而是这么说着,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
手本引的情况下,赌场会被称作【盆】。
当坐在盆中,触碰到目木和缲札的瞬间,朱音不自觉地将脊樑挺直了。即便已经年过五十,只有这个怎么样都改不了。朱音为这直穿脊背的紧张感,不由得微笑起来。
「那么,让妾身加入这场游戏吧」
省略冗长的问候,朱音移动了「1」的目木和缲札。
最开始的目木和牌,并不用于赌博。只要手本引是庄家和张子间的心理战,那么对张子那边来说,去赌解读材料很少的第一手的牌可不高明。
当朱音将缲札隐藏在背后,準备第二次进行选择时,男子开口了。
「拉克酒(译注:Aslan sütü,由葡萄和大茴香酿製成的一种烈酒,在地中海、安纳托利亚、巴尔干地区均有流行,呈乳白色,故得名狮子乳)」
「您说什么?」
「狮子的乳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哦」
看来,似乎说的是刚刚的酒的名字。朱音也大概知道Aslan这样的词语是来自中东那边的。
「能给我点水吗」
朱音抬了抬下巴,手下们很快就拿来了装着水的杯子。
灰发男子将酒瓶向杯子口倾斜后,从瓶子中流出来的是透明的液体,但在接触到水后就很快变得白浊起来。
「以前啊,这也被认为是一种魔术」
灰发男子感慨地说道。
这句话,还有别的意思。
也就是「我知道」。
知道夜劫的里之面孔。
他暗示着,夜劫并非是单纯靠赌博为生的古老黑帮,而是更为墨守成规——沉浸于魔术之中的人。
实际上,包围着周边的黑色制服成员们,其中过半都是魔术师。严格来说,夜劫的情况并不能将之称为魔术,按时钟塔的道理来说应该是被分类为魔术使的那类人吧。但通过魔力将某种神秘唤醒,这样大致的构造并没有区别。
(看来并不是外表那样的年纪啊)
朱音如此判断道。
如果是魔术师的话,稍微进行年龄操作也并不困难。不过那只是限于外形的部分,实际上延长了寿命的,只有极为稀少的一部分熟练者而已。
这个美男子,是属于哪种?
通过名为纸下的布隐藏缲札,将其放在盆茣蓙(译注:铺在庄家和下家之间将其区分开的白棉布)之上。
相对的,男人则在一种很悠閑的氛围下,选择了自己的张札(译注:赌局中所使用的1-6号的牌)。
四点张。
这是被称为箱张的赌博方式。
无论中了哪个都能相应赚一点,是序盘的常用方法。
(很普通啊)
当朱音稍微有点失望的同时
「一决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