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兰来到我的房间,是在我们回房没多久之后的事。
「孝弘大人,美穗大人,抱歉让两位久等了。」
由莉莉出面迎接靠拢脚跟鞠躬问候的席兰。关于这方面应对,就跟昨天面对干彦时没有两样。
「不,您今天休假,我还把您给找来,我才该跟您道谢。」
「您不必客气。我虽然休假,在这森林里除了训练也没事可做,再说能为尊贵的勇者服务,可是光荣无比的事。」
「……别这样站着了,先请进吧。」
席兰的谈吐依然恭敬得很夸张。她若再维持那样的态度,实在让人有些难和她交谈。我心想到底该如何是好,同时带着她进到屋内。
「打扰了。」
「打、打打、打扰了!」
进入屋内的席兰,身后还带着另一名少女。
跟席兰一样金髮碧眼的她,偏短的头髮底下,同样露出一双尖耳。
少女的年龄看起来约十二岁上下,紧张溢于言表的脸蛋跟席兰极其相似,不知道两人是不是姊妹。她虽然目前稚气未脱,但我想将来应该跟席兰是同一型的美女。
而这样的她,穿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死板军装,怀里捧着一只小篮子。
「她叫做凯依,负责照料我身边琐事。凯依,跟大人问好。」
「好、好的,席兰大姊。」
只见紧张兮兮的她,僵硬的身子鞠了个躬,白皙脸颊泛着红潮。
「幸会,请您多多指教,孝弘大人。」
「喔喔,请多指教……然后要是可以的话,希望你放自在些,不用这么紧张。」
房间里虽然备有桌椅,可惜椅子就只有两张。
我跟莉莉比邻坐在床边,邀两名客人就座。
「席兰小姐,你们也请坐吧。」
「不了,我们就站在这儿。」
隔了一段距离,席兰站稳身子屹立不摇。
而身旁那位叫做凯依的少女,也跟她一样踩稳地面立正站好。
「……呃,席兰小姐?」
我忍不住捣起太阳穴。看来关于先前烦恼的那件事,我非得事先声明不可了。
「什么事,孝弘大人?」
「能请你们别这么拘谨吗?」
这说来尴尬,但面对一个立正在自己面前的人,我想我没办法继续和对方说话。这情况不只难以交谈,在我看来更像是在整人。
「请两位先坐下吧,然后也别再用那夸张的称呼了。我跟席兰小姐您年纪应该差不多,您就用平常的方式说话就好。」
「这恕我难以从命。」
结果,她二话不说地回绝。
「我甚至认为,孝弘大人您对我们这些下人太过礼貌了。」
甚至在她的眼里,我的态度才是大有问题。
「请您直接叫我席兰就好,不需要加上尊称。」
「……但我记得干彦跟团长说话时,不是也加上了尊称吗?」
「那是因为团长的年纪比我们还要大上许多。根据干彦大人的说法,大人您原本的世界向来敬老尊贤,而我也认为那是很好的文化。」
……看来干彦似乎使用什么话术唬过了团长。
他会这么做倒也不意外,但这下就轮到我头疼了。我可不像干彦,不是什么能言善道的人,就算想说服她,当下脑袋也不够灵光,想不出什么话回应她。
我对莉莉使了个眼色,却只看到她那投降般的苦笑。
看来我真的只能照办了吗?
结果,正当我束手无策,却发现席兰姣好的眉毛蹙了起来。
那双蓝眼睛如今凝视着我,两片薄唇则是在随后开启说道:
「……孝弘大人您确实不喜欢这样,是吗?」
「……我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这事实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不记得自己的神色有那么排斥。
「我们精灵族,对交谈对象情感上的微小起伏特别敏感。」
带了苦笑的席兰,身后的凯依此刻也战战兢兢,似乎感应到了我的那份不悦。真不晓得我的情绪在她们眼中到底有多么一目了然。
「我其他同伴里也有人提到,有些勇者大人提出跟孝弘大人您一样的要求。但是,他们都没像您这样由衷不悦。」
席兰的口吻,里头夹杂了困惑。看样子对她来说,尊敬勇者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根本没料到会遭受拒绝。
其实我也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我对她们那毕恭毕敬的态度反感,是来自被当成勇者时的过敏反应。要是没那感觉,我应该顶多难以适应,不至于如此反感。
干彦等人虽然也对席兰的态度抱持相同感受,但他比我精明得多,一举一动不曾让席兰嗅出他的不快。他肯定是靠着这方法以及三寸不烂之舌,跟他心仪的团长缩短距离。
「……好吧。」
席兰思索了一会儿,接着点了点头开口:
「其实我也不希望为难孝弘大人。既然您都这么要求,我就接受您的一番好意吧。」
她说完行了个礼,走过房间坐上椅子。
凯依也小心翼翼地随后跟上。满面通红的她,瞧着我们的模样,几乎紧张得晕头转向。搞不好,席兰就是顾虑到年纪还小的凯依,才会听从我的建议也说不定。
挺直身子端坐于椅子上的席兰,等随行的凯依也就座完毕便说道:
「我会儘可能遵照孝弘大人您的意思,这样反过来要求可能有些无礼,但我希望孝弘大人您别再用敬称来称呼我了。」
「好吧,那么席兰你也用平常的方式说话。」
「……不好意思,这就是我平常的说话方式。」
但说是这么说,席兰彬彬有礼的谈吐,比起先前显得自然许多。
虽然被她看穿心思是我一时大意,不过这样的结果说起来倒也算不错。既然谈话的环境就绪,我们开始进入今天找席兰来商量的正题。
「那么接下来,我有一些事想问你。」
「好的,您想听些什么?」
「我想想……首先能请教你,我们勇者在这世界上的定位吗?然后关于以前那些勇者的故事,我也很感兴趣。」
「勇者的传说是吗?好的。」
老实说,这世界的勇者传说对我而言并不怎么重要。我不会说自己毫无兴趣,但是真要说的话,我更希望这能成为切入点,连结到我真正想问的事情上头。
「那么我就开始了。当初,勇者第一次降临这个世界——」
席兰随后说的,就跟昨天从干彦那儿听来的叙述大致相同。
她提到异世界的人们遭受怪物侵袭,而勇者约每一百年降临一次,但时间不固定。有时是五十年,或超过一百年,但这世界总是有勇者降临,不曾间断。
不只我们这次,历来仅出现过数十人的勇者所写下的传说,全都是与怪物交战的纪录。
或者说,是一部人类与树海的竞争史。
「我们称为树海的这片森林,里头瀰漫浓重的魔力。若扣掉不死系怪物,其他怪物基本上都是诞生自树海。传说最初的勇者降临时,树海已经扩张到几乎覆盖了我们所居住的大地。」
侵蚀人类世界的树海、被怪物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类,以及在当时降临的第一号勇者。
根据席兰口述的传说,那个勇者率领众人一步步征服树海,在上头建立了聚落,最后发展为国家。
「这世界虽然各地都有被切割出来的零星树海,但目前一旦提到树海,一般都是指从大陆中央蔓延到南方,我们目前所处的这片辽阔森林。」
席兰解释着传说,也提及目前这片树海。
「一般认为树海愈往深处,魔力就愈浓厚,栖息的怪物也更强大。由结果来看,目前只要位置愈深,人类就益发难以进入。人类以这样的进入困难度为指标,替树海划分了区域,也就是『浅层』、『深层』、『最深层』三区。」
树海浅层部里头盖了几座堡垒,而齐利亚堡垒与埃比努斯堡垒就是其中两座。这地区虽然怪物横行,但还勉强称得上是人类的领域。
而相较于浅层部,树海深层则没有任何堡垒。这一区的怪物强大到不只工人无法兴建堡垒,甚至连最精锐的骑士都很难活着进出。人们只能以巨大的牺牲为代价,在里头设下驱逐怪物的结界魔石,千辛万苦盖出零星几个据点小木屋。
最后,是树海最深层。
目前佔了树海总面积一半以上的最深层,几乎没有人类的建设,连设置结界魔石的小木屋都不存在,因此也不晓得里头栖息着什么怪物。像这样的领域,一律称之为最深层。
如今一回想,我们将葛蓓菈收为同伴,前往北方寻找人类的途中,遇上的怪物的确大不相同。我记得随着前进的路途,战斗也变得更加轻鬆,以为是莉莉她们练出了默契,不过看来除了莉莉她们进步,另一个主因则是我们来到了森林浅层,遇上的都是些较弱的怪物。
另外,我们坠入异世界随后建造的营地,是在树海北方靠近浅层的深层区。
干彦当时提到这件事,曾说「这是哪门子的烂游戏!」,而若以游戏来形容,这的确就像是游戏一开始就被送进魔王城附近,他想表达的倒也不难理解。
不过若往好处想,至少我们不是被扔进最深层,否则就算拥有一群三百人的作弊能力者,结果一样很难说。
而席兰那勇者的英雄传说里也提到,历来曾有勇者为了守护人类而挑战最深层,牺牲自我并取得丰硕的战果。
若考虑到英雄传说在这世界里几乎等同神话,扣掉加油添醋的美化部分,那怎么想都意味着远征失败,是勇者铩羽而归的历史。证据就是勇者率领的树海讨伐作战,已经有将近五百年未施行。树海的最深层,是连勇者都无法贸然接近的魔域。
像这样的树海最深层,难道人类就拿它毫无办法吗?
当然,这种事并不见得。
树海拥有的魔力,与森林的浓密度成正比。只要砍掉浅层的树木、削减树海的面积,最深层的面积当然就会相对变小。
扣掉几次最深层远征,历来的勇者基本上只待在树海浅层到深层处,或者讨伐跑到树海外头的怪物,帮助这世界的居民开垦危险的森林,一直持续到今天。
◆ ◆ ◆
听完五十年前去世的前任勇者故事,席兰的口述传说也到此为止。
「谢谢你,席兰,我获益良多。」
为了在短时间内说明,传说内容虽然有所省略,但我这下也大致掌握与勇者有关的这个世界历史。光是了解勇者在这世界所佔的份量,这段时间就已经值回票价。
「话说回来,席兰你对勇者的传说还真是清楚啊。」
她不是学者,却对历史无所不知,应我的要求说明了有关勇者的一切。要是没受过教育,是不可能像她一样的。
「看来这世界里,也有学校之类的机构吗?」
「有是有,但我们并没有读过那学校。不过,这里每个村庄都有『圣堂教会』所盖的教堂,小孩子都是从小听勇者的传说长大的。」
席兰所说的圣堂教会,听起来就像是个把勇者当成下凡神明膜拜的宗教组织。
勇者在这世界里,果然是信仰的对象。当初异世界人对待勇者的方式带给我的印象,跟事实的确八九不离十。
圣堂教会负责在勇者降临时支援勇者的一切行动,还拥有名为圣堂骑士团的独立战力,而他们的名称也屡次在传说里登场。
一般来说,勇者每次出征总是会率领圣堂骑士团,但这次探索队为了拯救营地的生还者而留在树海里,因此尚未跟远在帝都的那些人会合。
圣堂教会的另一个任务,则是将勇者的丰功伟业流传后世。
若席兰所言为真,每个村庄里都有教会,那么勇者信仰在这世界根深蒂固,教会的影响力肯定也不容小觑。
「还真不简单啊,凯依你平常也会在教会听故事吗?」
我的询问对象,是陪席兰一起前来的小女孩。
脸颊红得像个苹果的她,让我从刚才就耿耿于怀——她也未免紧张过头了,一副随时都要昏倒的模样。我心想要是找点话聊聊也许能舒缓她的紧绷,不过结果似乎适得其反。
「呼咦!?」
凯依看来没料到我会问话,坐着的身子蹦地一颤,放在腿上的篮子也弹了起来。
「哈、哈哇哇哇哇哇哇!」
只见她双手抱着差点就要掉下去的篮子,我彷彿能听到她那剧烈跳动的心搏声。
「是、是是是、是的!我、我也……我……」
她语无伦次,显然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不管怎样,她也未免太手忙脚乱了。
「凯依,你先冷静点。」
一旁的席兰扶额轻叹。
「真的很抱歉,孝弘大人,让您看笑话了……」
「不,我并不介意。」
看来我还是别随便跟凯依说话比较好,她光是被我问一句,心脏就像是快爆炸。这已经无关什么看不看笑话,只让我感到满心过意不去。
「……对了,孝弘大人您说对魔法有兴趣?」
大概是为了消弭这尴尬气氛,席兰突然话锋一转,对凯依使了个眼色。
但凯依一时似乎会意不过来,直到席兰示意她拿出「手上的东西」,凯依才赶紧打开大腿上的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