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流逝,感觉是如此的缓慢。
就彷彿时间承载着痛苦的重量放慢了脚步一般。
可是,无论如何,结束总会到来。
在一切结束后,我不让任何人察觉地微微叹了一口气。
强烈的疲劳感卷席全身。比起失血,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原因。
「没事吗,主人?」
「啊啊」
我半无意识地回答了莉莉的问题。她握住了我的手。
「这就治疗」
莉莉开始释放回覆魔法。中途因为流血停止的关係,我追加划伤了好几次,但伤口都不深。不一会儿就癒合了。
但是,有些东西却无法这么轻易用魔法癒合。
我目光转向蹲坐在地的紫兰。
她垂着头,手臂已经接上了。魔力至少能说是小康状态了。
然而,问题不在于接上的身体,而是内心。这边治疗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
说不定会某种有更好的方式,有能够不伤害到所有人的手段。
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浮现。
可是,我想不到这样理想的方法。
但我还是想要救紫兰。所以,我伤害了她。
不管怎么辩解,这就是事实。我不会逃避这份责任。
「……紫兰」
我一个深呼吸,然后喊道。
过了一会儿,紫兰就这么盯着地面,嘴唇微动。
「给您添麻烦了」
「……」
说实话,我甚至觉得自己会被责骂。
因为我虽说是为了救命,却也还是做了她所深痛欲绝的事情。
更何况这件事还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被她出于感情所责怪也是无可奈何,不管她要怎么责备我,我都打算承受。
但是,她说出口的话并非怨言,而是致歉。
「那样下去,被饥饿逼上绝路的我,肯定会添更大的麻烦。不仅如此,甚至可能会做出无法回头的事情。是我不够冷静。真的很抱歉」
冷静下来的紫兰没有将自己心中的负面感情砸倒别人的身上。这让我有些心闷。
「不过,我没想到会被发现」
紫兰用比我还要疲惫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是打算一直瞒下去的」
「不是我发现的。是莎露比娅告诉我的」
「莎露比娅阁下?」
对此感到惊讶的紫兰慢吞吞地抬起了视线。
「为什么她……?」
「因为她是『雾之仮宿』。是能够製作出实现愿望的异界的怪物。既然要『实现愿望』,当然,那魔法就要有『汲取愿望的功能』。而莎露比娅,又是拥有人格的『雾之仮宿』魔法本身所化成的怪物」
「所以在误入『雾之仮宿』的那几天里就已经?」
「是啊」
莎露比娅在那个时间,似乎就知道了紫兰隐瞒的事情。
回想起来,是有点迹象。
「话虽如此,也没法读心,充其量就只能知道强烈的愿望而已」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紫兰自嘲般地乾笑道。
「我想要啖食孝弘阁下血肉的肤浅愿望,在她眼下暴露无遗呢」
「不是的。你错了」
我当即否定了她的这句话。
「『想食人血肉』虽然是慾望,但不是你的愿望吧。倒不如正相反。那家伙读取到的,是你『不想食人血肉』的愿望」
我没能注意到紫兰的这个愿望。
对于紫兰必须要摄取怪物肉这件事,我感觉是『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大家合力,狩猎怪物并不难。
但是,这是不对的。我搞错了问题的本质。
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明白。
自己不得不去狩猎而后茹毛饮血的生活究竟是个怎样的状态。
更何况,人类也包含在猎物的範围内。
那想必,是地狱。对于为了守护人们的性命而不惜一切战斗至今的紫兰,这肯定是相当难以忍受的痛苦。
「抱歉,紫兰。都怪我没能注意到」
看到紫兰毅然的态度,我就觉得大概没问题。
她身为骑士的耀眼光辉,让我失了明。
「……不会。孝弘阁下不需要任何道歉。因为我自己都觉得是没问题的」
紫兰轻轻地摇摇头。看起来很无力。
「自从这幅身子变成怪物,各方面都发生了变化。不再需要进食和睡眠,身体也不复温暖。即便如此,我依然坚信自己无论何时都能作为守护人们的骑士继续活下去。因为团长将身体变成这副模样的我留在了骑士团,所以我确信无论身体变成什么样,自己的信念都不会改变」
奇利亚要塞袭击事件后,紫兰立马发觉自己会成为麻烦的祸种,而团长将这样的她留在了骑士团。我还记得紫兰过来对我说自己能继续身为骑士的时候那副高兴的模样。
自己已经变得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变成了不死怪物,不可能会没有不安,而团长的话语,想必是她巨大的心灵支柱。自己身为骑士的这份荣耀,支撑着她。
「以往是,今后也是。相信自己,只要作为骑士贯彻自己的道路就行了。但是,团长被马克罗琳边境伯拘禁,骑士团被解散,我不再是骑士。……祸不单行。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会感到饥饿了。而且,普通的食物不管怎么吃,都没法感到满足」
紫兰表面上平淡地诉说,却越添一份悲惨。
「一开始,我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立马明白了。……感觉不寒而慄。自己在看到怪物的时候,会觉得『这个能吃啊』」
独露在外的眼瞳颤抖着。
似是回想起了当时收到的冲击。
「不。不仅如此。真正恐怖的还不在这里。不仅仅是怪物,我……」
「已经够了,紫兰」
她眼瞳深处浓浓的恐惧之色痛人心扉,见此我出言打算制止。可是,紫兰语气强硬地拒绝了。
「不行。请让我说完。我,必须要把所有事情说出来。就因为我闭口不谈,给大家造成了麻烦。这是我的愚昧造成的,是我应当被问责的罪状」
这份顽固,感觉是她自我惩戒的表现。
「我,在看孝弘阁下的时候也有『这种想法』。不经意间……特别是感觉到体温的时候就不行了。比如说,在进行精灵使的锻炼,和孝弘阁下搭上手的时候。那种触感,传递过来的体温,让人感觉舒服到难以置信」
紫兰就好似被什么附体了一样不停说道。
「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这个冰冷的身体没有温度,也可能是死者想靠近生者的肤浅渴望造成的。于是,我感觉自己几乎就要沉溺在这份舒适中……而这一切,都是源于鲜血淋漓的欲求」
说话间,语气渐渐开始失调。这份不安定,感觉就彷彿是她一直压抑至今的内心流露出来的表现。
「不仅仅是孝弘阁下。其他的人也是,所有的人都是。所有在我眼前的人,所有和我说话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这样」
紫兰压抑般地瑟瑟发抖着。
搁在地面的手用力握紧。
紫兰挤着声音,道出了真相。
「甚至有一瞬间……感觉惠那孩子,就像是点心」
压抑不住的感情让表情完全变样。
那一定是最让她痛苦的事情吧。刚才,提到了莎露比娅的『雾之仮宿』异界,我想起了其中一件事。
最后一个晚上,和莎露比娅的对话中。
那个雾之异界,会实现误入其中的人的心愿,引发众多『不可能的事』。
关于这点,莎露比娅是这么说的。
——老爷、小真菜、小菖蒲和小惠没有任何变化。
这也就是说,『除了这些人都变了』。
实际上,艾莎莉娜变得能够说话,龟缩不出的水岛从莉莉身体里跑了出来,葛贝拉下半身变成了人体。
那么,紫兰又是如何?
我对某个场景有印象。
那是在我从二楼的窗户,向下看紫兰和惠在住处练习的时候。
惠欢闹着抱上了紫兰,紫兰接了下来。我觉得那是和睦的两人,随时可见的日常。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现在我明白了。那正是紫兰不惜扭曲现实也想实现的『不可能的一幕』。
实际上,惠和亲近的人距离是很近的,但在旅途中,我一次都没有看到紫兰和惠接触到一起过。肯定是紫兰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吧。在旅途中,只有在误入『雾之仮宿』的时候,她才能免于饥饿与他人接触。
若说这种理所当然的日常只能在梦里实现,那现实本身对她来说毫无疑问就是一场噩梦。
「……看到那孩子,我感觉自己垂涎欲滴」
紫兰的声音彻底哽咽了。
「那个瞬间……我产生一个念头。为什么我不惜变成这样,也要苟活下来呢。与其变成这副模样……不如乾脆,就在那里结束该多好……明明,孝弘阁下特地救下了我。我真的也是打从心底表示感激……但就是会不自觉地怨恨起你来」
忏悔的话语就彷彿利刃,说出实情就等同于是在自残。
不对。平时她肯定也是一直在责备自己,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吧。
只是因为这次出事了,这才终于浮上了水面。
「我也知道这种想法是忘恩负义。我也不想这么想。但是,可是,我就是……!」
杜鹃啼血般的告白。
不仅仅是迫于啃食尸肉的现状,由此产生的情感也在折磨着她。
会有这种想法也是没办法,不需要这么责备自己,我是这么想的。紫兰自己也说了,知道这种想法很是忘恩负义……但是人就是会有难免的软弱部分。
但是,紫兰不能原谅自己的软弱。
她的清高,气节,都在苛责她自身。
身处如此苦难之下,她仍在时刻苛责自己吧。
于是,在今天,终于崩溃了。
「……愚昧至极的我,根本就不配当骑士」
紫兰空虚地笑了。
紧绷的线断了,一切都已经消磨殆尽。
这就是她此刻的模样。
隐藏的事情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迫做出如此深恶痛绝的饮血行为,大概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压死她的是我。
我把她身为骑士的最后一点矜持,把她最后的底线给彻底摧毁了。
我认为身为骑士的她很坚强。但是,不再身为骑士的她,有着常人所拥有的软弱。她此刻失去心灵支柱,满身疮痍的模样和我所认识的她相去甚远,是如此的柔弱。
这就是莎露比娅明明察觉到了事端,却闭口不言的理由。
因为能够想像得到,事情曝光的那一刻,紫兰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而莎露比娅所惧怕的是,因此造成坏的结局。
莎露比娅曰,紫兰开始感到饥饿的时期,和团长被拘禁的时期一致,这恐怕不是偶然。